此地正是三夫人居住的北院,那绣楼自然是……
一个深宅大院的给小姐住的绣楼总是修建在最深的深处,前不管庭内之逐,后不闻市井之声,不经允许,连兄弟也不能随便踏足,更别提普通佣人。
严璧杰一时忘记了此行目的,以及这两个书童的厉害,只皱着眉上前质问:“尔等下人,为何深夜伫立在三小姐的绣楼前?!”
司琴和引萧听了那句“下人”,正要发飙,见不远处站着他们的主人,便省了言语,用手指指绣楼。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那人被司琴和引萧围追堵截,追得没办法了,只好躲进了身后的绣楼。
严璧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拨开司琴和引萧就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没有用的。”
他顿住,转过身,严钰良正站在不远处,苍白的院灯照得他的脸真实而残酷:“无论你现在对她做什么,她只会更加厌恶你。”他看了看绣楼上透出的黄色烛光,一个女子纤细的剪影正安静地映在白色窗纸上。“况且,她若想拒绝,怎会连一声呼喊也没有?我劝你不要吃不着羊肉,还惹来一身骚!”
严璧杰低着头握紧双拳,再抬起来已是一脸坚决,不再看他的弟弟,踩着窄窄的楼梯摸索上了绣楼。
严钰良听着他笨拙的攀爬引起的“呯嗙”声,低着头喃喃般嗤笑般道:“何苦做这些无用功?还真是笨蛋!”
严璧杰用颤抖的手指礼貌地敲了门,来开门的正是他的三姐,衣裳齐整,居然还没有要歇息的迹象。
“三……三姐……”严璧杰发现世界上有些东西真的是难以控制的,比如颤抖。他咳了咳,努力镇静地面对三姐清冷的目光,“我……刚刚二弟的书童说看到有一个人影进了这里……所以我……”
“所以你想来搜查我的房间,要找出这个人。这人可是个男人?”严碧月的语气虽然疏离客气,用词却咄咄逼人。
严璧杰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连忙道:“我绝没有冒犯三姐的意思!”
严碧月冷笑道:“有也好,没有也好,你要搜便搜!”
她走进房间,见不明所以的严璧杰果然尾随进来,几步走到床前将被子全掀在了地上:“你可是疑我将人藏在了床上?没有?”她又打开书橱将里面的书画手稿一并抱起扔到严璧杰面前,“或者书橱里?也没有?”她又走到衣柜前,“可还要我打开衣柜给你检查?”
严璧杰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拾了被子又忙着去抢书稿,此时见他三姐的手指搭在衣柜的把手上,更是一脸的惊恐:“不!三姐,我只是怕……怕你……我绝不是疑你……”
“你不敢?哼哼!”严碧月冷笑几声,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弟弟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先是害死了我的未婚夫,现在又来怀疑我私会男子!严璧杰,你到底想要如何?你要把我毁到哪个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严璧杰的心早就被她的冷笑冻结了,压在胸腔里冷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苦涩地道:“三姐,你误会……”
他话还没说完,严碧月已经穿过纷乱的房间,干脆地打开了房门:“滚出去。”她语气依然平静,却已不再看他的弟弟。
严璧杰看着她冰冷的脸,终于一步步走了出去。严碧月听着他走下楼梯,才重重关上了门,有些无力地靠在门上。
这时衣柜的门开了,跳下来一个穿夜行衣的男子:“多谢姑娘相救!”
严碧月站直身子,恢复了以往的平淡:“骆公子何必客气?碧月只是报公子之恩罢了。”
骆风行有些尴尬,忽然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夜访严府的理由,毕竟这也是眼前这位姑娘的家:“我对令弟璧杰的事迹早有耳闻,今日不告而访,只是想证实……”
“骆公子为何来严府的理由与我无关。”严碧月打断他的话,“而且我也不想听任何有关严璧杰的事。”
如果真的漠不关心,刚才又何必演那一出戏呢?
骆风行看着那一对刚才质问弟弟时透露出清晰怨恨,如今已被平淡所掩盖的眸子,倒对眼前姑娘产生了兴趣。那些怨恨可是真?若是真,又是为何?
她那欺骗厌恶的人后的伤感无力,又是为何?
骆风行不经意地说了句:“你有何苦这么累?”也不知是叹息,还是自言自语。严碧月却突然惊诧地望向他。
这两人完全不知道这景象已完全落入了不知何时返回,躲在窗外的人眼中。
“原来竟是为了他!”
严璧杰还能回想起下午闹市街头上演的英雄救美,这么快就扳回一局,两个人不可谓不有缘。
若是……他的心中忽然一动!
严璧杰沉思着走出绣楼,他那讨人厌的二弟居然还在那里。
“怎么样,碰到石壁吧?”严钰良抱着胳膊,毫无同情心地打击道,忽然觉得哥哥的神情不太对劲。
“喂!”他掐了一把严璧杰,“你脑子被冻坏了?”
严璧杰被他一惊跳起,忽然茅塞顿开,一脸喜色,抓着严钰良的胳膊摇晃着不放,就差上蹿下跳了:“对啊!如果他们两个能在一起的话,我就赔了三姐一个丈夫!我太聪明了……哎,你掐我干嘛?!”
骆风行从后窗飞走的时候在空中俯视前院看到的真是这样一副情景。
两个少年在夜色明亮院灯昏暗的草丛间掐得不可开交。那个穿大红金边华服的少年正好面对着骆风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早该在这消失的严璧杰。另一个背对着他,白衣清隽,却是他不认识的。
说是不认识,那背影却又透着怪异的熟悉。
“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是他!”
骆风行忽然苦笑,飞跃在树枝上,如跳水的鱼,高声唱道:“长相守——恨离别——情难忘——搔白头——”
苦吟声声,如杜鹃啼血,催人落泪,却是越飘越远,只留下一片夜的虚空。
灯下的白衣人慕然回头,朝骆风行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
战书已下
骆风行回去以后已不知在哪喝得烂醉,直睡到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半中央才醒转。道了一声“不好”,忙抓衣服套上,舀了院中的清水洗漱,拔腿就要往药房赶。冯老头子前些天刚把冯记药铺交给了这未来的毛脚女婿,借此顺便像整个清于镇的人宣告了骆风行在冯家的身份,暗示某些采花蜜蜂趁早绕道而行。
上班第三天就迟到,这位未来的冯记药铺少东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好在药铺也不远,骆风行穿过一个不大的院子走几步就到了。事实上,冯姓一家人就住在药铺的后院,为的是万一半夜遇上个急性病人,他们这当大夫的能及时出诊。骆风行父母原来也是做大夫的,见过太多敷衍了事见利忘德的同道中人,反而是父亲这位迂腐的师兄令他颇为尊敬,他倒也不想令老人家失望。
进了铺子,见病人并不多,几个伙计正忙着按老头留下来的方子抓药,新来的赵顼捧着医书努力钻研,大家都没意识到刻意掩藏了自己气息的骆风行。还是冯婉婉捧了一簸箕菖蒲进来,乍一见到他,照例脸红,低头叫了声“骆大哥”匆匆跑进门去了。骆风行盯着她妙曼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听到正在后院晒草药的婉婉娘轻声取笑婉婉,后者结巴地辩驳着,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两坨动人的红晕。再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安静美好。
不求远走天涯,只愿岁月静好。那个远走天涯的人啊,就算享受异域的新奇美丽,是否偶尔也会后悔呢?
滚滚黄沙,大漠延天,那人的白衣就像耀眼的阳光到达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你好,请问……”
“什么?!”正沉浸在思绪中的骆风行一下子跳起来,唬得问话的人也是一跳。白衣不见了,隔着柜台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着青衫的斯文少年。
骆风行忙调整出一个面对小孩的温和微笑:“你要什么?”
周莫园又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变脸可以这样快,但是他还是很礼貌地回答道:“我想请问您冯大夫去哪里了?”
“去张大婶家了,说是昨夜张大伯又犯了腰病。师父已经在那呆了一整夜,看这情形,太阳落山之前是回不来了。”赵顼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书凑过来,抢着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周莫园掏出一张纸,还没说话,赵顼就“哦”了一声接过去,道:“你等等,我找师姐去。”说着放下书起身去了后院。
不用骆风行招呼,周莫园很轻车熟路地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赵顼放在那儿的医书来看,以打发等待的时间。路过的伙计向他打招呼,他就笑一笑应一声。
看来是药铺的熟客,骆风行在心里想道,怪不得脸色看起来那么苍白。
冯婉婉拖了很久才出来,还系着干活用的围裙,并且难得地紧绷着脸,看起来跟谁生气的样子。
周莫园一见她从蝴蝶门现身就站了起来。
“你又要改方子?”冯婉婉用两根手指捏着赵顼拿进去的纸片举到周莫园面前,冰冷冷的声音立刻让骆风行想起了另一位女子。
周莫园尴尬地点点头,又要解释般结结巴巴道:“山参……活血养气……不适合我……红果……驱寒……”苍白的脸憋得通红,额头像快冒烟了,一旁的骆风行都替他着急。这孩子!刚才的斯文风度哪儿去了?一见美女比他还花痴!
冯婉婉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把方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道:“那就改吧。反正爹回来也会听你的。”转身面向骆风行,似乎竭力想恢复羞涩的笑,可惜表情僵硬,“骆大哥,你先照看着铺子,我要跟赵顼去后山看看青栗。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阿今他们,这铺子早晚是你当家,你也该学一点。”
天呐,一向羞涩内敛的冯婉婉居然说出这种话来,骆风行真怀疑自己的酒有没有醒!
周莫园的明显地低了一下头,苍白脸上的红晕也消去了。冯婉婉似乎没看到他,背上筐子跟赵顼出去了。
能被冯婉婉讨厌的人就像朝廷的清官一样稀缺,骆风行真觉得即同情又羡慕,他想他是应该安慰一下周莫园的,开口却是:“你那纸上是什么呀?”
周莫园拿起那张纸,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温柔:“哦,是在下的药方。我因为先天不足常年服药,多亏冯老先生妙手回春,得以拖延到现在。平时闲来无事也会研究一下自己的顽疾,本来想拿来向冯老先生请教,”他忽然对纸轻轻叹了口气,那张纸却连边都没有翻起来,“看来只好改天再来了。”
骆风行看他那样子,有点明白了,刚说了个:“如此……”忽然被一个嚣张的声音打断。
“药铺也能这么热闹?哼哼,看来这年头没有比死人钱更好赚的了!”金丝靴踢着宝蓝色镶边华服的下摆踏入冯记药铺的门槛,清于镇第一恶少严璧杰突然出现在冯记药铺,一只手的食指正不空闲地指绕着一个玛瑙九连环转圈,叮叮咚咚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药铺,阿五阿六忠实地摆出恶犬表情跟着走进来,这个本来不小的药铺一下子变挤了。
严璧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药铺,一边“啧啧”地感叹它的破和小,阿五阿六附和地高声大笑,仅有的几个客人早已识相地溜走,剩下的伙计都暗自握紧拳头,反而是作为未来主人的骆风行含笑看着他。
“哎呀,我听说冯老头可是个名大夫,不过这药房也太寒碜了吧?”严璧杰目光转了一圈,挑衅地落在骆风行身上,忽然又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周莫园,满不在乎的笑一下僵硬在脸上。
周莫园一如既往是温柔的笑,看着他点点头道:“是你啊,严兄。”
严璧杰低头皱了皱眉,大概打定主意不理他了,再抬头还是盯着骆风行,道:“喂,姓骆的,我是给你下战书来了!听说你是婉儿的未婚夫?我也喜欢婉儿。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赢了娶婉妹,输的那个另觅佳人,怎么样?”
最先有反应的是周莫园。他听到“未婚夫”三个字脸已经更白了,再听严璧杰说什么“比试”“战书”,脸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惊得嘴唇都哆嗦了,颤抖地在一旁道:“何苦呢……严兄……不必这样……”
严璧杰僵硬着不去看他,只盯着他的对手。
骆风行倒是很轻松,仿佛人家是来请他散步。刚开始他也只觉得好笑,待严璧杰目光中流露出的决心如两束火花打在他身上,骆风行挑了挑眉,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沉吟道:“你肯为自己喜欢的女孩而战,这倒是好事。”他又笑着看向严璧杰,“只是不知道比什么?也不知道严大公子会否给在下一些意外?”
严璧杰皱眉道:“比什么我日后会告诉你。至于意外,你放心,为了婉妹,我严璧杰这次就正大光明地跟你比一场!”他忽然舒展开眉,“这么说你是接受了?”
骆风行微笑颔首。
周莫园已来不及劝阻,仍不死心地道:“严兄,你可要考虑清楚!”
严璧杰终于正面笑着看这个苍白斯文的少年:“我也想啊。可是战书已下,现在考虑已经来不及了。”
当天晚上,骆风行问了号称百科全书的未来岳丈关于严碧月的事,冯叔远老先生是以一句感叹开始讲述的:“哎,罪过啊!”
“当年严小姐多才多艺,姿容绝佳,是本镇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许配的是周家的第二子周涛。那周涛本就着哥哥的关系是严家的内亲,虽然不是长子,也算与严小姐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只可惜那周涛即不像哥哥钻研经营之道,继承家业,也不像弟弟——就是周莫园,你该见过的,一个好孩子啊——读圣贤书,斯文有礼,偏偏是个鸡鸣狗盗,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
“按理说,这该跟严小姐的亲弟志同道合,投机得很。谁知这二人表面上虽还算和气,私下里谁也瞧不起谁,互不顺眼。终于有一天,这层保护纸撕破了。那时周涛已经上严家下聘多时,离正式迎娶不过三天,他却还流连水月楼,沉浸在温柔脂粉乡中,在水月楼他碰到了未来的小舅子,两个人大概都喝了酒,为了一个妓女居然一言不合居然大打出手。”
“那严璧杰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当众把姐夫活生生地推下楼,周涛回家养了三天就死了。严小姐也是个贞洁烈女,虽然与周涛素未谋面,未婚夫死了以后便割破手腕,立誓不嫁。可惜那恶狗严璧杰,仗着母亲家在朝廷的势力,最后居然毫发无伤,反而更加气焰嚣张,作恶多端!天若有眼,真该派人好好收拾收拾他!”
“噢,原来如此。”骆风行不理会未来丈人义愤填膺的迷信,简短地点了下头。
可要相帮
骆风行被知道他荒唐行径的未来丈人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两个时辰之后,洗洗耳朵,没事人似的回他的小屋去睡了。严璧杰却没有这样的好命。
张氏念罢经文,恭恭敬敬地在神龛前上了一炷香后,终于回头打量已经跪了许久的儿子。
“今天是十五,晚宴为何迟归?”
“有……有事耽搁了。”严璧杰惶恐地道。错过每月两次的家宴可是一件大事。
“嗯。”张氏点点头,跪回神龛前,摸着佛珠低声吟诵经文。
严璧杰不确信母亲是否还记得他这个因为来请晚安,被罚跪了半响的儿子。看着那个虔诚的背影,他犹豫地开口:“父亲生气了吗?”
“没有。”张氏淡淡地道,忽然回过头来,“你以后也……”
严璧杰等待着母亲久违的教训,可这时恰好一个侍女端着茶走进来,张氏像突然失了兴致,转身说了句:“你去吧。”便不再看儿子,依旧诵她的佛经。
严璧杰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站起来朝他母亲的背影鞠了一躬,走出佛堂。
无论是重如泰山的父亲,还是生他养他的的母亲,都已不会再管他。他好像,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恶少也罢,败家子也好,反正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这个家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不过是顶了一个长子的虚名,不是还有他的二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