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藤条触及皮肤,顿时传过火辣辣的痛感。所过之处,被抽出的红色痕迹衬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如此突兀。
纪绍白对这种状况并不陌生,无论是在上一世的时候,还是转世后的白家,都不曾避免这种待遇。这些不算什么,自然不算什么。肉体的伤痕再疼痛,也终有一天能够愈合。狄烈知他耐受的住,自是暗许了。
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忽略了另有个比肉体更加脆弱的东西。那里倘若受伤,也许几生几世都无法恢复。那个角落,似乎无坚不摧,却又微妙的一及触发。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纪绍白从来都是冷淡麻木的,即使被别人背叛,也不曾表现出过多的情感。然曾几何时,他再也无法维系那铁做的面具,再也无法把被背叛的事实总结为一句轻松的话:这些都是人性!
是,这些都是人性。可也有人投桃报李,有人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为什么,我就不曾遇到?为什么,现实不是圆满的童话?
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好,我努力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你,我努力让自己能留在你身边,我努力把你看的宝贵而不去算计你,我努力不让自己怀疑你,我努力让自己不去计较前世的欺瞒,我巴望着你浪子回头,我巴望着万分之一的回报……为什么换来的总是比之前更大的背叛?
狄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世间的真情从来就无法打动你?为什么你的不择手段你的游戏人间都要用到我身上?
我告诉你,我玩不起,我真的玩不起,所以我再也不要跟你扯上关系了!
不知不觉,藤条抽打的红痕已经遍布全身,纪绍白的手腕磨破,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身上这么痛却还是掩盖不住心中的纠结?为什么这么痛却还是没有人把我抱在怀里,轻声的说:小白,不痛不痛?
突然,纪绍白大声的喊了出来,“狄烈,我给你藏宝图!只要你让我离开,我就给你藏宝图!”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喉咙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音量。
狄烈,我给你藏宝图,所以,你让我离开吧。从今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随着咯吱一声,刑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如每每回忆那般,背光而立。
而那个人,却不是纪绍白的救世主,不是他所能依靠的角色。
那个人站在门前,眼光深邃,“好,我答应你。”
我会放你离开,我们再不相见。我答应你……
现在的狄烈并不知道,正是自己的这句“我答应你”,竟造成将来出现生灵涂炭的场面。
*** *** *** ***
赤琉的宫殿金碧辉煌奢华壮丽,却异常冷清。
狄烈坐于一间内室,手中所握的正是纪绍白写出的宝藏内城图。他看着那人绘画的图样,面上波澜不惊。
此时,一白衣女子从室外走入。此人,正是灵火教五使之一的尾白,之前狄烈与衡帝暗中通信,都是由她负责。
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常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蒙面人物就是上届武林盟主席冰天身边的红人。
尾白挑眉,“为什么放他走?不怕他泄漏机密?”聪明人物,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倘若面对其他人,狄烈同样如此选择。
而他面对的是纪绍白,“他不会。”狄烈紧紧握了手中藏宝图纸,脱口而出。
“你凭什么确定?”人心难测。
“……”凭什么确定?能凭什么呢?狄烈无言以对。
那时在刑房中见到满身血痕的纪绍白,狄烈心中是焦躁的。纪绍白把他看的重要,却绝不会把藏宝图的位置告诉他。所以,他只得出此下策。
其实,在纪绍白被抽第一下的时候,狄烈就已经站在刑房门外了,他一直在等,等那个人对他求饶好在第一时间加以解救。人非草木,纪绍白的心意他自然接收得到。他用心良苦,无非是想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利益。
只是那刑房中的对视,狄烈竟看到了一副再冰冷不过的眸子,虽然仍旧表情淡然,心中却不是不惊讶的。而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便说出那四个字,“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让你离开。
后悔吗?不知道。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他的理智如是说。可他却更加确定,这一别便是永远的失之交臂了。
不舍得吗?也不知道。狄烈知道,自己心里更加放不开手的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主宰他人性命的王者之势。只是,那心中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
而此时,尾白却站在他面前,幸灾乐祸的撇着嘴,“说白了,你还是爱他。”
狄烈,你陷进去了。你假戏真做了,所以才无法痛下杀手。
“……”
所以你放他离开,逼他恨你。让他恨你,然后躲的远远的,有你的地方他就绝不会出现。说到底,就是不想让他卷入这些纷争。
“……”
是吗?是这样吗?
“狄烈,你为什么爱他?”尾白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苦涩,面上的笑容却依然显得阴阳怪气。
她自是知道,她的爱情在那个人心中,不会有半分关注。她比纪绍白更惨。
所以,她不由得问上一句:狄烈,你为什么爱他?
20
尾白不由得问上一句:狄烈,你为什么爱他?
这句话,难免怀有自暴自弃的成分。
为什么?因为前世的恩怨纠缠儿时心愿?因为心存固执因他而入异世同命似相连?因为那人在第一眼所见便显得如此特别?因为他们之间好似有条无形的线生生牵绊?还是因为两人曾度过那么一段不问江湖的幸福生活而值得怀念?
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狄烈终于叹气,“也许,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
也许我并没有那些儿女情长。
我不杀他,只是因为他不能杀。因为他在惠景皇帝心中同重于江山,因为他是个烫手的山芋,是定时炸弹。也许如你所说,我对他是有感情的。于是,我更有理由把这份感情扼杀。因为王者,不能存在一丝弱点。
战场与情场,本就互相背离。战场冷血,本就容不下儿女情长。
也许正如你所说,我对他是有感情的。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便要遏制其蔓延。这是为我,也是为他。只有这样,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中,我们才能毫无顾忌的活下去。
“狄公子,你……后悔吗?”尾白问。自从进了灵火教,她第一次表现的如此失态。
是的,如此失态。以往的五使各拥有一副面具,即使亲眼见到甚至亲身体会妻离子散生离死别,也不会生出半点异样情愫。只是眼下这两个人,实在太特别。
爱或不爱,似乎能够在他们身边瞬息万变。理所当然的背叛,理所当然的牺牲,理所当然的行为底线,理所当然的留有余地,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却又如此蹊跷。
太蹊跷,以至于不够真实。于是她才问,你后悔吗?
而狄烈却没有答。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明知故问。他自是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
很早以前便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那么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没有了转辕的余地,又何必问“后不后悔”呢?自是在狼烟四起之时,一切已成空……
尾白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幽幽说道,“若是依照常理来说,现下他已经离开赤琉国都了吧。”
若是依照常理来说,已经离开了。只是尾白既是突然说出这句话,自是别有深意。“依照常理”,每每出现这四个字的时候,便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依照常理。
她对狄烈这么说,自是心存试探。只是这话问出来了,才惊觉十分不妥。狄烈伤害纪绍白是事实,利用他也是事实,可尾白清楚,若让他知道纪绍白并不能如其所料的平安离开,岂不是平生事端?
狄烈的心思千重弯,谁又知道他对纪绍白到底安着的什么心?若是因此而惹得这大爷恼羞成怒背离赤琉,岂不大难?所以说,尾白说这句话之前只想着试探对方的心态,说完后才惊觉个中曲折,自是在心中狠狠捏了把汗。
而狄烈,明明确实想到这儿,明明应该表现出一丝不悦……此时却只是握了握手掌,淡淡的说出一句话来,“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已经应了承诺放他离开,不曾为难。而在这之后,他再遇到谁,再遇到什么危险,都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尾白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甚至看不出狄烈是真的冷血还是为了大计硬装出来的。
若是说他冷血,他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困住纪绍白,甚至可以不给他缚心散的解药,又何必放他走?他明明就是在这狠狠的背叛中给了对方最后一丝温柔。
若是说他是装出来的,可装的这么毫不关心毫不介意的,装的这么决绝并无破绽的,还真从没见过。如今的狄烈,在任何人眼中都很好的诠释了一个为了自己而不惜利用情人的“负心汉”。
*** *** *** ***
那厢边,纪绍白原打算出了赤琉西行一阵,再另谋生路。而如今,还未出城门便已被人拦住。
“姑娘,有何贵干?”他对着面前的蓝衣女子微笑。
姑娘?姬蓝一直讨厌纪绍白,此时一听这等称呼,脸色更臭了几分。她气焰嚣张,“谁说你可以走的?”
谁说你可以走的?纪绍白挑挑眉,无奈道,“狄烈答应过我。”只要我给他藏宝图,他便放我离开。
离开?这年头哪还有这种好事?姬蓝嗤之以鼻,“你别以为自己真的如此能耐了得,让所有人都听你的,都围着你转。”
“你说狄公子许诺让你离开。他倘若真的有意护你,又怎么不直接把你送到什么地方?”
“实话告诉你,我来阻拦就是狄公子私下授意的。你知他底细,他又怎会留你活口?”最后这几句,虽有违真实却是为了故意刺激纪绍白。说完后,姬蓝又得意的冷笑起来。
她讨厌纪绍白这个小白脸,自是见不得所有人都对他手下留情。明明被众人欺瞒利用,而那些利用他的人,却从没有哪个肯对他下毒手。都说女人的心万分敏感,姬蓝早就从中看出些眉目了。对于这些状况,说不嫉妒是骗人的。
果然,纪绍白本已白皙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勾起嘴角,不知是笑给自己还是笑给对方。他说,“姬蓝,你别骗我。”他明知对方话中掺假,明知狄烈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可心里还是难免抽痛几下。
这就像是在左手受伤的情况下,右手又不小心被刀子割了个口子。虽然右手的口子比起左手来说微不足道,可在当事人看来,不由得觉得自己更悲惨了。如此,也只觉得左手的伤口比之前更严重了。这完全是心理作用,对身体并无伤害,却依然要命。
于是,纪绍白又抬眼打量对方几下,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姑娘有意阻拦,莫非是对在下有所图谋?”至于图谋什么,这眼神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你……”姬蓝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回他什么。本是自己占尽上风,怎么一句话就被扳了回去?
她自很早以前就十分讨厌此人,如今想到自己可能“图谋”对方的情况,更是条件反射的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立马掏出几筒毒针扎过去。只奈何此处是城门附近,人多眼杂,如今被纪绍白说了几句暧昧不明的话,更有人偷偷瞟了过来,甚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如此一来,就算她真的要灭了此人,现在也不是最佳时机。
又咬了咬牙,姬蓝终于搁下一句狠话,“纪绍白,你走着瞧!”说罢,转身离开。
走着瞧?好老套的一句台词!纪绍白耸耸肩,对着姬蓝的背影凉凉的说了句话,“姑娘慢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投向对方。
姬蓝停下脚步,并反手接下。再摊开手掌,恰看到一颗眼球大小的黑色药丸,像极了寻常药铺开出的通肠利便特效药。“这是什么?”她回身问。
“溶金骨。”纪绍白答,“替我转交韶光。”
当今惠景宫廷,有两大秘制奇药,分别是溶金骨与阎王令。所谓奇药,必有其特别之处。溶金骨虽为疗伤圣药,关键时刻足以续命,但其只适用于“普通人”,对内力高强的人却无功效。姬蓝自识货,见此圣药只觉纪绍白有意讽刺,“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纪绍白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将来会用得到。”
用得到?“哼!你会这么好心?”姬蓝心有怀疑。纪绍白与韶光是什么关系?最多也不过是朋友而已。如此非常时期,就算是亲人都要狠心背离,朋友又算得了什么?
纪绍白翻了个白眼,又不由自嘲的点点头:不错,纪绍白确实不会这么好心。如今大家有心放他离开,两袖清风逍遥自在,本该离的远远的,又何必硬淌这混水?
是呢,何必?
他微笑看着对方,口气温文有礼,吐出来的话却足以让对方再次涌现飞毒针的冲动。他说,“我好不好心,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负责把这粒药丸交给那人即可,他自有机会用到。
等姬蓝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纪绍白已经转身离开。风水轮流转,这次换她瞪着对方的背影,突然大吼出来,“纪绍白,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纪绍白并未停下脚步甚至回过头来,只是扬起手臂摆了几下。
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纪绍白又不是仙人,如何知道那么多事?有些环节,不过是心中的猜测罢了。
至于韶光,是不得不救的。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事实在不少,匡莫对他百般凌虐,宁若送他入别国,小翠为得就近监视他,狄烈利用他,冷念澜绑架他……身边的朋友抑或是情人,哪个人不是有私心的?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而牺牲了他?
聪明如纪绍白,哪有不察觉的道理?
也只有这韶光,竟是没有害过他的。
此刻,他看着黄沙之外那恍惚可见的地平线,不由得扬起头来,喃喃自语,“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天下之大,也许我纪绍白除你之外已无人可交……”
21
话说惠景与赤琉之战,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般的血腥惨烈,终究始于韶光终于韶光。
赤琉衡帝本是打着为亡妻报仇的名号攻入惠景,匡莫并不辩解,反是把韶光抓到惠景并昭告天下其人实乃诈死。如此,衡帝已失大义之名。
再想那匡莫起初按兵不动,自是有意把赤琉引入,瓮中捉鳖。等到时机成熟,突然从第一战线的麦积现身,一方面最大限度的鼓舞了军心,另一方面陷对方于不义。正是那两个字:双赢。个中缘由说着简单,实施起来却是七回八折。其中最关键的环节,皆靠着匡莫身边的天下第一高手,宁若。
直到许多年后,纪绍白依然想不明白,那宁若究竟是什么时候与麦积的充判对换了身份,抑或是那充判自纪绍白第一面见时便是由宁若假扮的。既然宁若可以假扮充判,则突然出现在麦积,坐镇指挥的当今皇帝匡莫,自然也是利用了瞒天过海的易容术。细细想过当日的每个片段,已能猜出匡莫所假扮的,正是那日在衙门口遇到的陌生男子。也难怪纪绍白在见到那人时,心中平生了不祥感。对于王者的恐惧感,自是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了。
此时,纪绍白向着赤琉的西方走。这里聚集着众多散居的少数民族。
就在这些相对弱势的少数民族里,有个叫娄山的民族。那里民风纯朴,人文悠久。而那里的人,肤色偏白,喜好穿着花花绿绿的民族服装,鲜艳的颜色在这片草原上显得格外醒目。尽管与草原颇有渊源,这一族却并非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而是地处草原与丛林交界处:东边是草原,与赤琉之间隔了一片迷雾,西边则是太阴山,山脚下还有一条不小的河,人称太阳河。总之,依山傍水,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赤琉国君眼光卓越,自是早在建国之初便想把这块土地征至麾下,一来扩大版图二来占其财富,然几次进攻却久攻不破。而每次派出的铁骑军队,又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撂倒在娄山族的势力范围之外,兵力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