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也曾出现这种状况,有的大户人家在大门前摆上摊位免费放粮,既得人心又炫耀了家中富足的粮产.而那些饿的头晕的民众,确实把其当作衣食父母甚至于活菩萨看待.然日子久了,或是等哪天这户人家停止救济,民众便又要开始暴动了,嫌他们放的少,嫌他们装模做样抠门.更有些饿的眼红的,组织民众上门抢粮去.
如此适得其反,自然没有人肯做了.非常时间非常事件,明哲保身才是首要.
而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把这些存粮者逼急了,与其开粮救济,反会选择把粮食扔进水里叟掉.毕竟,物以稀为贵.粮食越少卖得越贵,他们巴不得粮价再翻上几翻.
心知其中利害关系,纪绍白定不敢轻举妄动.几日下来,他在官邸吃好喝好的一副贪官架势,反倒是养出了一脸红光.当地官员乡绅见他这样,断定乃一丘之貉,自然放松了警惕,纷纷对其示好,是以拉拢人心.
恰逢此时,赤琉大军攻向甘肃边关,伺机而动.八百里外,便正式对惠景宣战.
正所谓出师有名,赤琉宣战竟是起源于惠景刺客.
据说前日赤琉宫中出现刺客,赤琉国母韶光遇刺身亡.而后查验刺客兵器,正是惠景所产.衡帝心痛欲绝,御驾亲征讨伐惠景,以慰亡妻在天之灵.
然明白人一眼便知,这只是赤琉衡帝攻打惠景的借口.毕竟,倘若惠景帝真有派出刺客,又怎么会光明正大的用本国兵器?又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说到底,不过是赤琉意图借此天灾之机,攻打惠景最薄弱的受灾地区.而此时留在灾区的惠景军队,只是为镇压随时可能发生的民间暴动所需,如何对抗赤琉的百万铁骑?
*** *** *** ***
此刻,城外风云诡辩,城内人心惶惶.纪绍白并没有三头六臂,眼看陷于困境.
韩铁看着伏案正座的纪绍白,忍了又忍,终究低头道,"大人,请随小的离开."主子曾吩咐过,关键时刻要不惜一切的护住此人安全.
离开?在这内忧外患之时离开?
"不."纪绍白断然拒绝,难得的大义一次,"我身为一方官员,怎能临阵脱逃?"这个时候离开只会另民心更加混乱.
他心里自是清楚,韩铁此言并非斗胆,而是某人特别授意.于是他又问,"韩侍卫,倘若是你,又会怎么做?"
韩铁诧异抬头,眼中精光闪烁,拱手道,"下官性命卑微,自当以身报国."
纪绍白无辜的眨眨眼睛,"我又何尝不是?"
韩铁惊,"这……这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我再问你,倘若陛下亲临,是否也会临阵脱逃?"
"陛下有万夫之勇,自然更加不会."
纪绍白失笑,"那你何以认为我会落荒潜逃?"
"这……"韩铁一介武夫,自是辩不过某白.
而对方则乘胜追击,速下决断不容辩驳."不必多言,速速召集城中将士,半个时辰之后县衙集合召开会议."
"是."韩铁自知纪绍白做出了英明的抉择.此刻被其态度感染,引发一身正气,抱拳一握,欲领命行事.
"等等……"纪绍白又出声叫住对方.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韩铁回首,语气中搀杂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恭敬之情.不得不说,纪绍白这个人,于刚才在他心中翻起绝顶波澜.
纪绍白从案后起身,状似无意的问,"倘若你是赤琉衡帝,会不会这么草率的进攻与它势均力敌的惠景?"
韩铁不明所以,只得再次拱手,"恕属下不知."
不知……纪绍白眼角含笑,便道了句,"无妨,你下去吧."
赤琉衡帝不是草率之人,所以他不会与惠景硬碰硬.今日攻来,自是有他的万全准备.想及此,也只觉得惠景中有其内应,并便于里应外合的作战方案最为可能.这些事,关系深远,又怎么是像韩铁这种侍卫所能想到的?
那么,这所谓的内应又是谁?
一边敲了敲隐隐做痛的额头,纪绍白若有所思的看着消失在厅门前的韩铁韩侍卫.
……
半个时辰后,城中六品以上官员将士齐集县衙厅堂.衣着匆匆,大部分是赶着过来的.甚至有人未着官服,穿着便装提着鸟笼子就赶了过来.对于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人来说,半个时辰的集合时间实在短少.于是,在他们看来,枉顾官家礼仪也是情有可原.
纪绍白看在眼里,自又多了三分忧虑.
往年这般会议,皆由四品以上官员集合参与,在会者少说也能有十几二十人的规模.现如今额外准许五六品官员出席,加起来也不过寥寥九人,五文职四武将.这些人,已经是城中现有的所有官员,无论是否愿意,皆与纪绍白共同进退.
想及眼下情形,他不由得暗自摸了把虚汗.这一次,匡莫是毫不手软的扔给了他一个烂摊子.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都能看到在万马嘶鸣人如草芥的战场上,自己立于城头指挥士兵抵挡外敌的情景.
"我们惠景男儿有没有孬种?"
"没有!"
"士可杀不可辱,与家乡共存亡!"
"决不让赤琉狗踏入一步!"
这般场面,似乎是无法避免的.
然而,纪绍白终究不是这块料.他会是个睿智的狗头军师,可是领兵打仗,冲锋陷阵,却在他能力之外.想及此,又是一阵头疼.
"我说……"纪绍白看着面前大小官员,尴尬的咳了两声,"关于城外的赤琉大军,众位有否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
在座官员面面相觑,似笑非笑.更有性情刚猛的将士,深深皱起眉头表示不悦.一来,这赤琉与惠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等场面竟是初次遇到,众人自然少了危机感.二来,虽说赤琉率大军一举进犯,却还在嘉峪关之外.别说他们不一定攻破边关,倘若真的攻破再攻到麦积,至少要十天之后.十天之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比得上这火烧眉毛的赈灾来得重要?
再者说,嘉峪关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关城含三重城郭,多道防线,城内有城,城外有壕,形成重城并守之势。如此,即便是面对首屈一指的强国赤琉,众人也从未想过这里会失守.
未雨绸缪不是坏事,但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绸缪"就不见得让人乐见了.仗还没打就认定本国会输的,纪绍白可是第一个.如此,就是随侍左右的韩铁,此时脸面都有些挂不住了.
一辱俱辱,一荣俱荣.虽然韩铁心理不知纪绍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也有些后悔没有强制拉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现今旱灾已经闹的民不聊生,再分一半的精力在那不知是否会发生的事情上,岂不等于事半功倍?
其中一四品充判看不下去,拱手道,"岂禀御史大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落实赈灾事宜."面前的这位白姓大人,虽是钦点御史,却给人一副无所作为的公子哥做派,好不顺眼.
赈灾?
纪绍白看着那人点了点头,轻松的说,"赈灾确实重要,可本官以为,当下正在讨论的是抵抗外敌防范于未然之事,这位大人切勿顾左而言他."
那位充判本是好心提醒,却被纪绍白一句"勿顾左而言他"顶回来,全成了他的不是,自然心中愤愤,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然官位有序不得逾越,他只得忍下恶气,反问,"那关于抗敌事宜,大人有何见解?"
纪绍白见对方忍气,心情愈发舒畅.神秘兮兮的竖起细长食指在眼前晃了两下,说,"就一个字,等."
在其说话间隙,另有人上前一步,温声问道,"下官不才,请大人明示."态度比起前面的人物,可谓天差地别.听此一言,其他几位官员也点头附和,表示疑问.
"不知白大人所谓等,是指的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
"……"
实际上,这些官员压根儿不觉得赤琉大军能攻破嘉峪关.此刻陪着纪绍白讨论,不过是想给上级留个好印象.他们自然是不关心这陪聊的同时,外面又饿死了多少人,也更不关心这"陪聊"的内容是赈灾还是抗敌,是有用还是浪费时间.
而刚刚那个顶撞纪绍白的官员,之所以卤莽顶撞,一来是因其性情刚烈,不假思索,二来更是因为他当官不久,并未受到什么冷遇.倘若真的经历多了,他自然会清楚,人情社会远不如自己的前途来得重要.如此,眼前这种情况也极可能不会出现第二次.
纪绍白心思敏捷,自是清楚这个中原由,眨了眨眼,继续说,"等救兵."
众人恍然大悟状,只有那刚刚顶撞过的充判还在咬牙冷哼."大人的意思莫不是坐以待毙?"
"不是."纪绍白继续笑,"本官所说的等救兵,并不是普通的等,而是对赤琉大开城门,风平浪静的等."
大开城门?开门揖盗?这简直是枉顾全城百姓的性命,这简直是……简直是……
"胡闹!"说完这两个字,那充判再也忍受不住,拂袖离去.他并非固执的认为嘉峪关牢不可破,然大开城门这种事却万万无法接受.
17
转眼间,夜幕降临.
麦积的夜依旧是黑不见指的夜,不管这夜里是否有人头破血流抢夺食物,是否又有人痛杀妻儿亲人,违背天良只为抵抗饥饿,只为活下去。
活下去。如此平凡的字眼,在这个时候,总像是天神眷顾。而人的生命力,也每到这个时候便显得格外顽强。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爱惜生命。扪心自问,纪绍白执意不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够化险为夷,并无性命之忧……
“大人,天色晚了。”韩铁看看天色,在一旁平静提醒。
纪绍白从案后抬起头来,先一愣然后又无奈的摇摇头。他向来少眠,今晚更是精神的坐在烛火前,毫无睡意。而他不睡,韩铁自是要陪着。可说是陪着,也只是默默的站在一边,充当透明空气而已。
长夜漫漫,这种陪同对韩铁这等习武之人不算什么,可心里也会觉得无聊。不知不觉,便开始目不转睛的打量起这位大人来。看着看着,又不由得注意到这人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于是在纪绍白第无数次皱起眉,并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头时,韩铁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人,天色晚了……"该休息了,身体要紧.如此呆上一夜,苦不堪言。
后面的两句话因他及时惊觉收口未说.因为这出于无意的关心对于韩铁来说,是越权了.
说实话,再这之前,他并不喜欢纪绍白这个人,倘若不是匡莫命令其寸步不离的保护对方,他不会如此尽责.
而此刻,见纪绍白无奈的摇了摇头,分明是失眠的征兆,突然又一句话莫名其妙的脱口而出.“纪大人,您变了。”记忆中,纪绍白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无恶不作.可今日明显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否则,也不会放弃休息时间,在这里反复翻阅本地官员的人事档案.
"哪里变了?"纪绍白笑着反问,"容貌?还是个性?"
哪里变了呢?
容貌?当然变了.现在的纪绍白,顶着白昀灏的皮囊.当今天下知其真正身份的,寥寥无几.
而个性呢?
都说人心难测,个性变或没变,又怎么是韩铁这个外人能答得上来的?
“韩铁,你以前很了解我吗?”纪绍白突然有些咄咄逼人。
"……"韩铁不语.不久之前,他已经两次出现逾越之举.想及此,只得慌乱的低下头去.
今日在议厅中,纪绍白正是保持着这副潇洒的笑容,厅中的官员也尽是当他异想天开.可韩铁却知道,纪绍白做了最明智的选择.而且,就在出宫之前,匡莫帝同样提出这种做法并给了他不得已而为之的相关指令.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无论是匡莫还是面前的纪大人,都是洞察人心的高手.正所谓大开城门,正是用到了诸葛亮的空城计,引人顾忌不敢轻易冒犯.量对方是赤琉国君,也不见得敢于冒这个险.
见韩铁不答,纪绍白又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说罢,合上档案,拂袖离案.虽然真的睡不着,却还是要休息的."明早,自有人会登门拜访.倘若不养足精神,如何应付?"
"谁?"韩铁不由得问出口.明天才会发生的事情,如何肯定?
"也就明早,赈灾物资的问题便会顺利解决."纪绍白愣愣的看着门梁,撩下这句更加令人疑惑的话后,终是离去.
韩铁看着绝尘离去的宽袖身影,不由得叹气.也许,面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纪绍白.当年的那个媚惑君王祸国殃民的人物,不过是一个假象.于是,向来英明的帝王,才会纵容他的权力.
这不是专宠,而是信任.
纪绍白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终是让人无法不去注意他。
……
夜色当前,官邸之内一片死寂.纪绍白躺在舒适的床铺上,竟久久不能入眠。累了一天之后,本应碰到床板就去会周公的,而此刻的身体却好似习惯于无休止的运做一般,拒绝片刻歇息.
《孟子》中有这样一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这个世界上,更有太多的事情不能两全.比如说,有贪官必有贫民,比如说,有战争比有死亡,比如说,纪绍白选择抗敌决议的同时,街头又不知因饥荒而饿死了多少人……他并非绝情狠毒之人,又怎会乐见此等景象,平生冤孽?
又想起当年曾有个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闹饥荒?”
打仗与闹饥荒,一个天灾一个人祸。打仗会死好多人,闹饥荒同样会死好多人,那么,为什么还要打仗?为什么还要闹饥荒?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被捧在手心,如珠如宝,有的人战死沙场,尸骨不存?
同样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锦衣玉食,有的人却衣不覆体饿死街头?
两种不同的人,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当时的纪绍白不能回答.他总不能奢望一个小孩子,去理解什么是命如草芥,什么是鸡犬升天……
人与人的差距,一直就不曾消失,也永远无法消失.
而这些,都是命运。
*** *** *** ***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有个人正站在纪绍白的床前.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而此刻,那大红的衣衫好似一团燃不尽的火焰,煞是刺眼.
红衣人见纪绍白转醒,便露出一个堪称媚惑的笑,配上这身大红装扮,竟更像那重返人间的钩魂厉鬼.
"你来了?"
"你醒了?"
纪绍白与他同时开口.
二人对看一眼。
“是。”
“恩。”
又是同时回答。
这一来二去,气氛难免尴尬。而纪绍白看着那红衣华丽的人影,自来到这里就没有好转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加郁闷。
他叹气,做刺客做的这么招摇的,恐怕世间再大也只有眼前这人。“韶光,别来无恙。”此人,正是赤琉对外公布遇刺身亡的前国母韶皇后。
这样的人物本应躲在暗处避过风头,如今却只身潜入敌国。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赤琉衡帝生性多疑,已不敢把这等任务托付于亲信之外的人?还是说明他开始怀疑韶光的忠诚之心,存心试探?
就在纪绍白走神之际,韶光又摆了摆手,“皇后已亡故,赤琉国都正举行大丧。而我,现在的名字是汐阳。”灵火教朱雀护法,汐阳。
说着,他半跪于地面,拱手行礼,“属下汐阳参加圣主。”
圣主?
纪绍白挑挑眉,说道,“朱雀护法您这是在叫谁呢?”他上一世已知韶光本性善良,所以并不想过于为难他,只是半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