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问:“这龙女怎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见你要走,撒起泼来,竟像要杀人一样!难道在西域这种民风奔放的地方呆久了,加情深爱极,性子也会变得这麽暴烈可怕?”
季常想想也觉得不对,龙女比起从前,懂事得不是一点半点,今天那副模样,倒像是真有什麽事,非要自己回去才行。可他想想西域种种,加上那狐狸口中的紫光,更像可怖的阴云一样沈沈压在心上,不敢怠慢,直奔天庭。
到了南天门,正是认识的侍卫当值,很快便放季常进去了。季常去找赵毓,却闻他被曹大人叫去了,等会儿就回来。季常想到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要真耽搁一年,不知白马会变成什麽样子。他虽不记得那魔蛊是怎麽潜滋暗长的,但那去魔毒时那切肤之痛,生死一线的感觉,他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让两个不明所以的孩子坐在椅子上,自己茶也顾不上喝,在赵府大厅里踱来踱去,十分心烦,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赶忙迎上去,却在门口与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撞了个正著!季常暗叫不好,是季霖!
兄弟相见,都猝不及防,立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五哥……你……”季霖先开的口,“你回来了。”
季常去了西域一趟,总算感到在故土之外的孤苦无依,对季霖也没先时排斥了,“嗯”了一声,说:“我找赵毓有事。”
季霖见他终於愿意同自己讲话,高兴得很,忙殷勤地问:“什麽事?我能不能帮忙?”
“就是……”季常想提紫光重现的事,却一下子收住了口。一面是想到这和季霖未免讲不清楚,一面又知道同他谈起这事,不免涉及往事,徒惹心伤,还有就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并未亲眼看到紫光,凭狐狸一面之辞,赵毓不知道会不会认为自己大惊小怪。
於是,他摆摆手,道:“一言难尽。”
季霖见他不便说,也不追问,换了个话题说:“五哥,听说你去了西域,好玩麽?什麽时候回来?”
“回去?”季常眼神黯淡下来,“我也不知道什麽回去,可能再也不回去了。”
他看了一眼胡沐,胡沐正关切地看著他,大眼里全是依恋和信任。和这孩子远走天涯,有什麽不好?再也不用想起从前的事,也不想和那些不相干或曾经相干的人再有什麽牵扯,反正他只有自己一个,自己也只有他一个,如果他愿意,自己也有办法,让他长长久久地活下来……可越这麽想,越觉得是自欺欺人。
季霖也脸上一暗:“五哥,你还在怨我。”
季常见他难过,忙安慰道:“不不不,其实这些日子里,我也想明白了,我不是怨你。只是……”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说得出话来:“只是我这心里,不知为什麽,总好像一直撕裂了个大口子,缝也缝不上,碰也碰不得,非要喝得大醉了,或者走得远远的,才舒服些……”
季霖听他这麽说,手足情深,自然心痛,却又不知说什麽好,只哽咽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你现在……”
他想说季常功力大不如从前,却想到也是听别人说的,自己对他那个“从前”,其实是一无所知。思虑如此,也说不下去了。
季常知道他要讲什麽,勉强一笑,道:“够用的。也没那麽糟的……”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迎道:“赵大人,你回来了!”
二十九
赵毓匆匆赶回来,却见季常好好和季霖坐在一起相谈,不禁一愣:“季常,你来了啊……”
和季常目光相对,两人又尴尬起来,赵毓眼睛看向别处,一下子看到了胡沐,喜道:“林儿,你也在这里!”
不等胡沐反应,赵毓竟一把把他抱起来,像他还是三四岁时那样,转了个圈,弄得胡沐窘得很:“三叔,我不是小孩子了!”
赵毓哈哈大笑,把他放下,才转向季常:“我特别喜欢这个侄儿,和我相像得很……咳……季公子,你这次来,是找我,还是找霖儿?”
他虽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面对季常,仍不大自在。
胡沐见季常也有些口拙了,只好替他说:“三叔,我的白马不见了。”
赵毓看向他,等著他说下去。
胡沐理了理思路,拉过更不自在的狐狸:“我朋友,四郎,他看见我的白马消失前,全身都是奇怪的紫光。”
赵毓听到“紫光”二字,也变了脸色,猛地回头看季霖,目光又转向季常。
“先前那白马,有什麽古怪麽?”
赵毓问时,并不看胡沐,仍盯著季常。季常摇头:“我一到西域,就觉得燥热得慌,法力也使得非常不顺手,有异状感觉不到,也有可能。”
赵毓听了,一言不发,把季常拉到里间,确信没人听到他们说话,才急急问道:“怎麽会有紫光?几百年前那一仗,可只留了你和霖儿两个!”
季常说:“你围剿魔军时的事,我魔性发作被关在天牢里,什麽也没听闻的……大概你们有几只漏网之鱼也说不定?”
他停下来,看了看赵毓阴沈的脸色,好一会儿才不相信地问:“一个不剩?”
赵毓点了点头:“事关重大,你以为为什麽我花这麽大力气保你们两个?不管是不是天庭旧部,只要和魔界有关,一个活口也不留下。”
“那魔军老巢,总可以活下几个?”
赵毓轻笑了一声,季常听来毛骨悚然。他失了记忆不知道,关於那魔界一役双方损失惨重,天帝皇位都差点不保,好容易有了胜算,自然是要赶尽杀绝。一直到现在,参加过那一仗的天兵天将,仍提“紫光”色变,有些修为不够的,无法忘记那惨烈可怖的场面,辞了官职去做散仙,也有好些自封了记忆,有人自愿上西方佛界去的也大有人在。随著赵毓上天日久,以前的记忆越发清晰,晚上惊醒,想起那里背负除魔和重振天庭双重压力的日子,不抱著季霖便不能入睡,也是有的。
“怎麽会有余孽?怎麽会?”赵毓皱著眉,来回走了几下。
“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季常见他反应如此之大,竟好像比自己还在意,便开始自我怀疑,“只是那狐狸看到了,我并没有看到,只是觉得到了西域,什麽都不对劲……西域神怪一向离奇,我不再去便是了……”
“到底是有没有?”赵毓像在问他,又不像在自言自语,“我听说那白马和林儿极相熟的,怎麽会自己走丢了?而你又看不到他?你……”他从季霖处知道季常失掉很多记忆,精神也大受刺激,问也问不出什麽来,只好说:“这样,我和你们下去,先探探路,如果只有那匹马,趁早解决掉。”
“那是沐儿带大的,能不杀,还是不要……”
“我晓得,我晓得……”赵毓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看著季常,两人一番谈话下来,先前的隔膜肝那麽深了,赵毓这才按住他的肩说,“季公子……季常,其实,我想起以前的事,有时睡不著,还不敢同霖儿说……”
“我也是。”季常不免同病相怜。
“但愿再过个百十年,或许就能好。”赵毓叹了口气,“我倒羡慕你,什麽都不记得。”
季常摇头:“我到西域之前,确实只记得那一役前後的事,但到了西域,中毒後的事,竟渐渐也能梦到些。”
“哦?”赵毓听了,也不明白是为什麽。
两人平复了下心情,尽量不让回忆干扰思绪,达成共识: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下界看看再说。
走出里间,赵毓对季霖说要下去帮胡沐找那匹可能中了妖道的白马。季霖知道有异,却看出赵毓并不想自己随行,便答应在天上等他。
胡沐对狐狸说:“四郎,我们去找白马了,你若不想跟来,我让季先生送你回去……”
狐狸摇摇头:“说实话,我这次跑出来,也没脸回去见我爷爷他们,还是和你们一同去找那呆马罢,我倒想看看他到底著了什麽道。”
胡沐明白他也担心白马,便答应了。
四“人”乘云驾雾,很快出了中原地界。季常吸足了天庭灵气,此时法力足了不少,转头见赵毓也看著远处昆山出神,知道他也觉得这山奇怪,印证了自己先前的感觉。
“西域神怪高深莫测,不好这麽贸然行动。”赵毓说,“你在这可有什麽相熟的神仙,我们找个地方落了脚,打听打听再说。”
季常想了想,道:“前些天,我在那阗城遇见了云龙之女,同属龙族,旧时是有点交情,但这回我去天庭找你,她拦我拦得紧,怕是被我冲撞了……”
赵毓思忖道:“西域云龙?听说他们前段时间遭了场大劫,一族男丁全死光了……”
三十章
死光了?
季常吓了一跳:“云龙一族虽然为数不多,但向来与世无争,如何会……”
赵毓道:“我不清楚,大概就是因为他们自恃清高,不与外界通融,才没剩下几个。西域水流本来就少,哪有几条龙供他们挑挑拣拣?几百年前咱们碰上的是他们本家,那些分支早凋零光了。”
毕竟是同族,季常还是不免唏嘘:“纵然说是凋零,也不会这麽几百年就死光了啊……难道j 有什麽变故?”
赵毓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突然想起什麽,问:“认真说来,你和霖儿也不是同母所生罢?”
“嗯,我母亲是南海龙王之女,霖儿他母亲是西海龙女。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各有来头的。”
“西湖龙宫能有多大,竟容得四海龙女,怪不得你父亲不过占得区区西湖百里地,在朝中倒如此得势!”赵毓叹道。
季常望向昆山雪峰,苦笑道:“这个麽……其实霖儿在时,水族真算是呼风唤雨,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提到过去的季霖,两人都沈默了。
好一阵子,赵毓被那昆山冰峰反射的阳光晃了眼,道:“物是人非,真真物是人非。”
此时两人静默,神力凝聚,狐狸正对著胡沐说的话,竟清清楚楚传来:“怪不得那龙女这麽卖力气找你季先生回去,原来是要他做上门女婿啊!”
赵毓和季常听了都是一愣,狐狸见他们听见了,也傻了。
赵毓反应得快,对季常说:“季常,恭喜恭喜。”
季常忙道:“一个狐精说的话,哪能做数!她是找我找得急,可不知道是什麽缘由。”
赵毓恍然:“你之前说冲撞了云龙,原来是这件事!却是哪个?他们家姊妹几个,。”
胡沐脸上不好看了,碍於当著赵毓的面,不好说什麽,风吹得他眼睛发干,便低头去看陆地风物。因为快到阗城,几人的云也降得低些,他清清楚楚看见,那沙丘又在自己移动汇集,他怕看不分明,又伏下身去细看,正好也不用听他们说自己不想听的话。
季常还在和赵毓分辩:“是云凌,我以前……哎呀,真不是……”
胡沐眼见沙子像水流一样活动,渐渐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旋涡,和那天把自己和季常卷进去的那个有些相像,只是更大些。他眯起眼,向下探去,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麽经过,所以沙漠想把它们卷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强大的吸力一下子包围了他,直直把他往下拽去!
他心中一惊,还未叫出声,身已离了飞云,却马上被其实一直注意著他的季常抱住,拉了上来。季常和赵毓一起升了飞云,才双双向下看去。
“这是什麽?我竟一点妖气也没感觉到!”赵毓惊道。
胡沐才不管什麽妖不妖的,仍对那云龙耿耿於怀,感到季常抱他的手上加了力道,才心里一酸,把头扭向一边。
季常说:“我们被这沙漠困了两次,虽都不厉害,但力道是一次比一次重了。”
赵毓仍惊魂未定:“是什麽妖怪!对神仙也敢出手!”
说罢,就要使雷劈,被季常拦住:“算了!又不是自己的地盘,哪杀得完?先办正事!”
赵毓想想也是,便让季常带路,很快便在客栈找到了忧心忡忡的晋王。
“沐儿!”晋王顾不上和季常他们招呼,一把拉住胡沐上下看,“走了也不说一声,这几日里我都要急疯了!要有个什麽,我怎麽和你娘交代?”
季常忙上前认错,赵毓见晋王放松下来,也草草自我介绍一番。晋王对这一家子神仙,也有些见怪不怪,听他们问起城外沙漠,才说:“其实阗城是个新城,前後也不过百十年。倒是那沙漠里,从前有个古城,城外还有个大湖,据说那城其时比现在还要兴盛,後来就败在那湖上。”
“怎麽呢?”赵毓问。
“传说,当年那湖是昆山上雪水聚成,占地极大,芦苇百里,十分美丽。昆山上的龙族,也喜爱在下凡来寻这湖,常於水中游玩。後来城里有女人过来湖中洗澡,个个宽衣解带,惹动了群龙,化作伟丈夫来与那些个女子交配。”
“人龙结合,中原也是有的,并不奇怪,怎麽就把城给败了?”季常问。
晋王叹了口气:“那些女子回到城中,便生下了不少龙种,都是男子,雄健过人,奔跑如风,力大如牛,不但统领了那城,还把周边小国,统统打了个遍,烧杀抢掠,欺压奴役,无恶不作,为害一方。後来来了个和尚,与龙人斗法,才制服了他们,不过一场恶战,和尚也受了重伤,不久便圆寂了。那古城也被毁了个差不多。後来的人,才在这附近新建了阗城。这不,山上还有个伏龙寺,便是供了那和尚金身。”
季常一听“伏龙寺”,便出了一身冷汗。
赵毓与龙族素来亲厚,平生最恨人家提“伏龙”“降龙”,此时也皱了眉头:“怎麽说伏龙呢?”
“那也是後人起的,这事越传越玄,说是那和尚死後,天上便无端打下雷来,劈死了那些龙,以惩罚他们在人间种下恶果的罪过。据说,那沙漠中时常把行人裹挟进去、死不见尸的游沙,便是那些龙的怨灵作祟。这次我们走得急,没有祭拜,果然出事了……”
赵毓季常听得将信将疑,毕竟民间传说,和事实常有出入,却也并不是全无根据。
晋王招待过他们,见他们还有事,寒暄了一阵,便告辞上集市照看生意去了。
晋王一出门,赵毓才说:“那不是说的云龙罢?怎麽听来有几分相合,又不大对劲呢?”
“要是真的有事,我先时对她那样,真是……”季常越想越担心,还是决意上山看看。
赵毓一把拉住他:“慢著,你要去找她,可知她住哪里?且不说那传说可信与否,就算是真的,也不一定指的云龙。更何况,你刚才还不是说办正事要紧麽,现下又招惹这种是非?你先时说她到集市设台找你,又来客栈引你出去,气度悠闲,应该一时出不了什麽大事。不过是看你要走,怕你不回来,才急了些。”
季常还是不放心:“我怎麽说也她也相识一场,还有同族之谊,如今听闻可能出了事,若不过问一声,也不像话。”
赵毓想了想,道:“我倒觉得,其他还好,只是那伏龙寺,有名有物,应该去看看。照理说佛界中人宽容为怀,讲究回头是岸,怎麽下此狠手?若果真数条龙都杀了干净,又是什麽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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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季常听了,便道:“也好,我们分两路走,你去伏龙寺,我去找云凌。”
“不行。”赵毓很干脆地说,“我怕你仙力不稳,要出个什麽意外,倒更麻烦了。”
“那我们先去伏龙寺看看,再去云凌那问个明白,怎麽样?”
“也好。”t
他们在门口雇了辆马车,敛了法力,一路穿街过市,来到了城後山脚下。
下了车,狐狸不禁惊呼一声:“好气派!”
其余三人抬头一看,只见层层白玉石阶依山而上,平整宽阔,夹道绿树,整整齐齐.石阶尽头,是一座方型大寺,富丽庄严。向後看去,还能见到佛塔矗立,僧房毗连。
他们沿著随著礼佛众人拾级而上,到了寺门跟前,只觉得气象高华肃穆,香烟阵阵,没觉得有什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