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作者:  录入:08-30

  胡沐奇道:“为什麽?”
  狐狸不敢碰那干尸,正准备拿块石头丢它试试,听见胡沐问话,回头说:“都说龙是神物,看都不让人看的,怎麽还能摸?”
  胡沐“啊”了一声,便搂住季常不作声了。
  季常见他这样,想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愿意让他碰的,不过还是想留点长辈的尊严,并没说出口。
  这时,赵毓已没有大碍了,定了定神,见季常这般,知道他过去受过蛊术,所以陷得也深些,便安抚了两句,径自去看那干尸,心想大概是这和尚圆寂时还留了些灵气,被山里不干净的东西附上,借著尸身本来的力量与记忆做成了这样的迷阵来,不露一丝妖气,果然西域蛊术和中原大不相同,在这里可不能再按以前的办法行事。可要不是那白马身上的紫光神力相引,大概也成不了这般把自己和季常都蒙住的幻像。这麽想著,就觉得非抓住那白马不可。
  但是现在大伤元气,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休养休养比较好。
  离开之前,他觉得不能留这後患,手心用力,作法在那干尸上点了把火,烧成了灰,又用土好好埋了,合十行了个礼,便想带季常走。
  可这时季常倒十分苦恼,他怎麽也回不了人身,赵毓想帮,却神力也弄不不甚顺畅,刚灌注仙气进去,季常腿便显了出来,可一瞬间又变了回去。两人捣鼓了好一阵子,还不能成功。
  赵毓越发没面子了,怒道:“怎麽回事!”
  他这麽说时,其实自己身子也有些发虚。於是想了个权宜之计,再次把季常腿变出来,然後趁势定住,这样季常虽不能走路,但也算有双正常的腿了。
  季常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有了腿,总比半人半龙见不了人好,可不能走路,也是不行。
  赵毓自己都想拿根拐杖使使,哪背得了他,胡沐自告奋勇道:“我来背先生!”
  季常觉得生平最丢人时莫如此刻,但再磨蹭下去,谁知道又要出什麽变故,只好硬著头皮答应了。
  谁知走了几步,龙尾巴又变了回去,差点没把胡沐压死。季常脸上挂不住了,大骂赵毓:“你行不行!”
  赵毓头痛得要命,他俩不是神力不够,只是离了灵力本源,又被这蛊术搅乱了仙气,聚不起来,有多少也白搭。要定回来,非在这呆到天黑不可。
  两个活神仙全指望一个孩子,狐狸不禁好笑,但他也不想再在这里逗留了,便提议把自己妖力注给季常,自己化成狐狸跟著他们,待回客栈了,再把妖力还它。
  季常哪里肯要它妖力,狐狸看他出不愿意,知道他看不起自己,不快道:“我虽是野狐,这狐珠也是我吸取日夜精华辛苦炼就的,虽比不上你精纯,也不能看贱了它。你要便要,不要便罢了!”
  赵毓可不想弄僵,冲季常直使眼色,季常才悻悻答应封了下半身的神气,注妖力进去。他本体长,那点野狐妖力可不够他用的,勉强弄成腿的形状,还不大迈得开,却也算固定住了,起码不会一动便露出长长的一大截来,胡沐背了他,用衣服一遮,也能糊弄过去。
  胡沐背著季常,走得还算稳,那狐狸嫌累,不敢动赵毓,便跃到胡沐肩头歇著,弄得胡沐好生恼怒,但因为他帮了季常,不免和自己讨价还价,只好由他。
  季常也十分尴尬,特别是走到寺庙里石阶上,进香的人纷纷看他,好像在说怎麽一个小孩倒背了个大人,弄得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完全不敢抬头,赵毓也不敢上前,离他们十来步,慢腾腾地走著。胡沐倒是一心一意背季常,怕重心不稳摔了他,无暇顾及别人怎麽看。
  几人好容易到了阶下,忙雇了辆马车,季常不怎麽迈得开步,连上马车也有困难,好容易在车夫同情的目光中上了车,大家才松了口气。
  回到客栈,赵毓订了间房,便送他们进去,他和季常心里又羞又恼,都绷著个脸。胡沐把季常放到床上,这才松了口气,第一件事就是把狐狸揪下来扔在地上:“你倒快活了!”
  狐狸抖了抖毛,吱吱唤道:“你道我愿意?我还沾了你满身的腥臭味哩!”
  说罢,把法力一收,季常的龙尾巴又露出来了。在山上地方开阔不觉得粗大,在室内一看,才让胡沐吃了一惊,不但自己抱不大过来,若不是盘起来,能一直伸到门口去。当然,也因为季常因为在山上觉得危险,还有点收敛,这回到了客栈,比较放心,便全放了出来。
  狐狸自觉得是功臣,说了声“你们慢慢商量”,便昂首挺胸走出去了。赵毓也忙著回去收拾自己的仙气,很快便出来了。
  屋内只剩下季常和胡沐二人,季常用力凝神,才把龙尾巴收了剩下十来尺长,起码上半身这下能拖动龙尾了,可要变成人腿,还是不大能够。他无奈挪了挪身子,倚在床上喘口气。
  两人这才觉得静得尴尬,胡沐见季常面色还有些苍白,此时又因为用力泛起潮红来,觉得他此刻大概不想让人打扰,加上自己在山上惹他生气,他一定不大愿意自己在这里看著,心里不大好受,还是转身想出门去,却被季常叫住。
  “沐儿。”
  “啊?”胡沐巴不得季常喊他,回身极快,一下子又跑到季常跟前。
  季常见他这麽快又溜回来,也觉得好笑,却一时没什麽力气笑出来,只勾勾嘴角,看著他问:“你说,为什麽先生说的不是真心话?”
  三十四
  胡沐哪曾想得到他会问这个,又觉得季常在拿他开玩笑,何况这本来就是自己心病,说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便不想答。看季常头上有汗,便伸手帮他擦拭。
  和季常的事,他总要好好想一想。
  “先生,你尾巴这麽悬著,腰不难受麽?”他问。
  “啊?”季常也正觉得不得劲,可听胡沐这麽直白地问出来,不免有些脸红。
  胡沐虽不完全懂季常的性子,但也明白确实是不舒服的意思,便帮他把龙尾扶到床上去放,却怎麽也放不好,总得盘起来才行,那床只是寻常木床,被龙尾一占,显得十分的挤,更别扭了。季常被他摆弄得满脸通红,胡沐也很尴尬,本是好心,倒弄巧成拙了。觉得自己又犯傻了,只好把季常的尾巴再放了下来,又感到不对,只好拖了几张椅子,作为床的延伸,把龙尾摆在上面。
  这下虽然季常舒服了点,但气氛又弄坏了,两人又安静下来。不过胡沐知道季常是不愿意让自己走的了,所以没动。
  季常觉得自己年纪大些,只好咳了一声,说:“刚才多亏了你。我和你三叔,都仗著有几千年修为,倒吃了大亏。”
  胡沐看看椅子都被季常的尾巴占了,但背了季常一路,累得慌,只好靠床正要座下,却听季常招呼:“坐床上来罢。”
  他踌躇了一下,便坐了上去,才简短地说:“那是个蛊术。不能用蛮力。心想那是假的,便没事了。”
  季常听了他的话,脸色就不好看了,胡沐知道他受蛊术时想起极不好的事,才会中魔如此之深,拉了他的手,说:“先生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想了。”
  他的手虽常日晒雨淋,显得黑些,却十分修长漂亮,季常看得有些出神,问道:“你就什麽也没有看到?”
  胡沐低头道:“先生,我看那蛊术害人之处就在於,他会让你想起你害怕的东西,再添油加醋串起来,其时十分吓人,过後就好了。”
  季常问:“那何以我们都怕成这样,你却能克制住?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有啊,当然有。”胡沐想起刚才幻影中所见,脸不禁沈了一沈,只是他低著头,季常没看到表情,“不过我常在山中大漠里玩耍,幻景见得多些,所以反应得快。加上没有你们活得长久,大概碰上的事,也没先生你们的那麽压人。”
  季常听了点头:“我和你三叔几百年前,经历了一场大仗,死了很多人。当时我中了毒,有些弟兄还是我亲手杀的,可惜过後,一点都不记得了。後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唉,现在有时作起梦来,梦到中毒时的事,半真半假,真是十分可怕。我看你三叔,刚才大概也是想起那些事,所以都不堪重负了。只是他修为比我高些,故没我这麽狼狈。”
  他想了想,又看著自己的龙尾自嘲道:“你三叔到底是修成正果,得回天庭,该他的还是他的。我现在便什麽也没有,一个叛臣,做了那麽多坏事,虽然自己不记得,也不敢记得,却是真真做过。不但没脸再回天上去,在家也不大抬得起头来。我那和我作伴的弟弟也死得不明不白,我自打入天牢,都没见到他最後一面。现在千年修为也没了,连个龙尾巴都收不回去,其实也是活该……其实这蛊中得也好,我从前总顾著醉生梦死,也没想过自己为什麽迈不过这个槛,只盼著醉过去能看见霖儿回来,他回来便什麽都好了,他一定知道我怎麽想的,他一定知道我有多恼恨,多後悔,多难受。我真傻,霖儿根本不会回来的,可我不是不愿意承认麽?我每晚上都睡不著,怕一睡著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怕一个人清醒著,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个什麽,以後的日子还要怎麽过……我以前在家,总怨人情冷漠,怨这个,怨那个,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最怨的,是我自己。这个蛊才叫厉害,我都逃到西域了,还是逃不开。”
  季常一口气说完,到後面已经像是自言自语了。胡沐第一次听季常说那麽多话,心里很感动,边听著,边玩著他的手,见他说著说著眼光暗淡下去,不再言语了,不知自己要怎麽说才好,
  只不由自主拿著季常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亲完了,回过头去看季常,才想起自己刚才是做了什麽,不知道季常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心下有些忐忑。却见季常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却又两眼弯了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两人默默相望,又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季常也该一个人凝聚神力,好把龙尾给收回来。从他房里出来,胡沐只觉得季常对自己敞开心扉,比他以前亲吻和拥抱自己,别有一番欢喜,却不知道是为什麽,就是觉得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头已偏西了,才想起该去看看三叔,也不知他恢复得怎麽样。
  敲了赵毓的门,赵毓很快便来应了,开门让他进去。赵毓本就极看重他,这回让他救了命,更是用力拍拍他肩:“此番三叔全靠了你!”
  胡沐不好意思笑笑,四下看了,竟见房里的东西有些凌乱,桌椅也东倒西歪。赵毓也不避他,径自招呼他一起帮忙摆好桌椅,一边笑道:“刚才聚神力时,又想到以前的事。”
  “哦?三叔也想到打仗的事?”
  “嗯。”赵毓点点头,“三叔杀了很多人,有些都是从前旧部。过去总觉得是为了天庭,一有人中了魔毒,便不得不杀,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後悔。”
  胡沐眨眨眼,等赵毓说下去。
  赵毓拍拍手,又拿了块布擦被自己弄翻的桌椅:“林儿,你今年几岁?”
  “十六。”
  “十六啊,好年纪。”赵毓笑了笑,“你猜三叔多少岁数?”
  “季先生看著二十来岁,三叔看著,比季先生小一些。”胡沐说,“不过,你们神仙的年纪,不是用眼睛看的。”
  “对了,”赵毓满意地笑笑,“我比你季先生,还要多上几千岁。”他顿了顿,又说:“这人活得久了,做错的事就越多,犯的错也越大。你季先生总觉得他杀了多少好人,其实一将功成万骨枯,大败魔军那一仗後,你三叔我,”赵毓紧紧皱了眉头,“下了令屠城。当时派去的将领一个个退回来求情,但我知道,救一两个还行,那些中了魔毒的大批旧部,是完全失了心智,救也救不回来了……我刚才中了蛊术,眼前还是那些我以前带过的兵,许多我都认识,他们大批大批地被绑到刑场,身上还冒著紫光,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只会跟著魔兵杀人。我一个令牌扔出去,就一排脑袋掉下,然後灰飞烟灭,什麽都不剩下。”
  胡沐听得出神。同一件事,两个角度和说法,都是他闻所未闻。
  赵毓又拍拍他的肩,说:“林儿,你很像三叔,什麽都多看多学,学得快,悟得快。看到你,三叔便好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只是当年三叔更轻浮些,总觉得自己什麽都能做得来,什麽都担得起,永远不会犯错,其实……”赵毓叹了口气。
  一天同两个上千岁的人谈心,胡沐再从赵毓房内出来,已经不知脑中想什麽好了。看看院中,连太阳也看不见了,他一屁股坐下,对著满天红霞发呆,却听见脚步声传来,在自己身後站定。他回头看是狐狸,便容他在身旁坐下。
  胡沐笑道:“你活了一两百年,不会也被那蛊勾得想起什麽可怕的事罢?”
  狐狸刚吃了饱饭,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麽,愣了一下才摸摸肚皮答道:“想是想到了,不过天劫这种事,谁逃得掉?要倒霉也活该被劈死。我是来叫你一块去洗澡的。”
  三十五
  胡沐两眼一瞪:“洗澡?”他背了季常一路,浑身是汗,确实是想洗个澡了。
  但转念一想,季先生又怕热又怕干,刚才这麽一折腾,应该更想要水,便道:“你等一下。”
  说罢,便和狐狸走向季常房间。狐狸抱怨道:“这客栈就这麽些水,怎麽够他喝的?你忘了他初来你家时,把咱们那口井吸得精光?”
  胡沐想想也是,却有些担心了,更忍不住去看看季常,却见刚才还虚掩的房门紧闭,他不觉得什麽,倒是狐狸不适起来:“这用仙气封了,大概你三叔那也是这样。要找他,待会儿再来罢……话说,你还有多少钱?”
  胡沐这才去自己房里,和他翻出那天卖东西挣的钱。
  原来这客栈後院有处泉水,供住店的客人洗澡,但这是大漠,所以用水要另外收钱,而且要价不菲。
  狐狸见胡沐总算没把挣的钱全赔给季常,才松了口气。他本打算用石头变点金子出来,但想在江南本家使这种法术都那麽不堪地被发现,更不要说这荒远之地了。刚才还在後悔不该为了几个雪山妖女的表演浪费了可以和胡沐到处玩耍的金钱,现在总算放下心来。
  废话不说,两人绕到後院石头搭的大澡堂,付了钱,便走了进去。里面十分宽敞明亮,打扫得也很整洁。时值傍晚,许多累了一天的客人在中间辟出的池子里浸浴聊天,旁边的摇椅上,若再多贴上点银子,还可以请异域女子来伺候,给的钱愈多,来的女子便越漂亮,技巧也更娴熟。
  狐狸平时色心很重,但今天实在累得慌,又怕剩的钱有限,不好一下花了,请姑娘的念头在脑袋中打了几转,还是咬咬牙弃了,和胡沐一块走向里面隔间。
  每个隔间有两大桶水悬於其上,还有一个大木盆,拉动绳索,水便从头顶灌下,淋浴浸浴两相宜。不想要凉水,还可以招呼热水。西域晚上天冷,胡沐他们便要了一大盆热水,脱了衣服,便赤条条爬进去,舒舒服服地泡在水中。两人进了热水,都只留了鼻子眼睛在水面上,泡了一会儿,觉得一身疲惫正在从身体里慢慢散开,才站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快活……真快活!”狐狸把巾子拎干了水,覆於头上,靠在盆沿,细声细气地赞叹。
  胡沐靠在他身边,也觉得连日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脑袋里不再被那些不知名的东西胀得难受了。他转头看狐狸,狐狸脸正被巾子遮住,看不清他表情。
  两人静静各自享受了一会儿,便开始闲谈起来。胡沐第一句话便是:“你说,现在季先生怎麽样了?”
  狐狸谈什麽也不想谈季常,觉得胡沐问得十分无聊,就说:“谁知道。弄得原身全显了出来,比我还惨,原来这龙也不是这麽厉害哩。”
  “季先生心事重,也是没办法的。”胡沐觉得一放松下来,脑中来来去去还是季常,耳边还回响著季常和自己说的话,刚才听了一遍不够,倒觉得要一句一句细细回味够了,才肯罢休。他不懂这是为什麽,当初在江南和赵烈相处时,只盼他总在自己身边,就十分幸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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