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大殿里转了几圈，暗暗观察，却没看到什麽稀奇的东西。
绕到殿後，他们不禁惊呆了：高大的山体上，有一个巨大的石窟群，石窟内多绘有乐舞图和飞天，或踊或跃 ，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首弄目,(出自唐，《通典》)，姿态之精妙优美，数量之大之壮观，气势磅礴，叫人叹为观止。
狐狸看著叹道：“西域佛国真是极乐之地，连天神只著那麽点衣裳！”
季常看得出神，见赵毓走远，才悄悄伏下身在胡沐耳边说：“先生看这些图，就想起那天你在城内和小狐狸跳舞的样子。”
胡沐道：“这些是女子，先生怎麽好拿他们和我比？要说你那位相熟的姐姐带人跳的，才是这种……”
季常笑笑：“管他男子女子，我就是单单想起你的模样。”
胡沐心里一热，趁季常还没直起身，拉住他的袖子说：“先生，你不要去找那姐姐，我们寻了白马便回家罢！”
季常刚才同赵毓一道，受前事回忆驱使，脑中都只有一件事，便是找出那白马，把它身上魔性除之後快。虽然二人都面上冷静，其实心底暗自惶惶。现在听胡沐一问，才觉得如甘霖润物，微微呼了一口气，道：“嗯，寻了它，先生就和你回去。”
胡沐听他答得爽快，反而一怔：“只怕先生说的不是真心话。”
季常哪想得到他这麽说，忙说：“怎麽不是真心话？”
胡沐不知怎麽说，忽听赵毓在前面喊：“你们怎麽还不跟上来？”
胡沐听了，拔腿便走，季常一把拉住他，低声再问：“怎麽不是真心话？”
胡沐不想说，便要挣开，哪里拉得过季常。狐狸见状，也不好一个人去找赵毓，更不好劝，只得离他们远些等著。
季常急道：“你这孩子，有事只会和白马狐狸说，见了人竟一句明白话也说不出来麽？”
胡沐一脸说了也没用的神情，不免让他有些光火。两人竟一时僵峙在那里。
赵毓叫了他们，继续看眼前的佛传故事壁画，却不见三人跟上，往後望了望，只看到季常皱著眉拉著胡沐，胡沐板著脸不说话，很是奇怪，便折回来问：“你们在做什麽？”
季常看赵毓来了，只好放了胡沐，胡沐便拉了狐狸向前跑了。
赵毓对季常道：“季常，林儿再懂事，也是个孩子，你怎麽同他一般见识？”
季常觉得大失脸面，又记挂著胡沐的话，让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怒道：“他才不是什麽孩子！”
“哦？他是说错了什麽伤人的话麽？”赵毓也皱起眉头，“你告诉我，我管教他！”
“这……”季常语塞，一甩手，别无他法，只好和赵毓快步跟上两个少年。
四人穿梭在各色高大的石雕壁画前，少闻人声，满目流光溢彩，绰约绚丽，赵毓心道阗城匠师真是技艺非凡，把佛国盛景，表达得如此传神。胡沐和季常各怀心事，一个拉著狐狸在前面走，一个和赵毓在後面跟，都不说话。胡沐感到季常的目光正在跟著自己，既欢喜又疼痛。
话说石窟图景再美，终不是活物，狐狸不久便看腻了，扭扭脖子，却见胡沐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顾走路，奇道：“你见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总要捣鼓个明白，今天怎麽蔫蔫的？”
胡沐道：“我只想找白马，没心情看这些。”
“也罢，找著了白马，我们回你那小镇过快活日子去……大概还得带上你季先生。”
胡沐摇头：“带白马回去是真的，至於季先生，我就不知道了。”
“哦？他要去哪里？你们刚才怎麽说著说著就吵起来了？”
胡沐摇头：“我怕留不住他。”
“你这是什麽话？这才两天功夫，便生出这种怪念头来！”狐狸回头看了一眼季常，只见季常一边同赵毓看那些佛图，一边瞅空朝这边瞟来，“他现在不是好好跟著你麽？”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胡沐见他回头，却硬忍著不去看季常，“我越喜欢什麽人，就越怕留不住他，结果便真留不住。现在季先生说愿意同我一起，我心里就更怕了，他和三叔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要这麽说，他还比你大上千百来岁，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说上多少年也说不完哩。”狐狸拍拍他的肩道。
胡沐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怕别的，我就怕心里难受，因为那是逃也逃不掉的。我现在一想到有一天季先生会不要我，就怕得心里发冷……”
狐狸有些意外：“我道你什麽都好，原来还怕这个！走了便走了，有什麽好怕的？另找一个就是了，也不定非要找龙啊……快活一时是一时麽……”
才说著，突然眼前一道白色掠过，还未等狐狸惊叫出声，胡沐已飞奔过去，他跑起来，一时半会，还是跟得上那白马的。它虽在山路上蹿来蹿去，动作却是胡沐极熟悉的，左兜右转，都在胡沐意料之内。不过他毕竟肉体凡胎，跟了好一阵，体力慢慢也有些不支了。那白马见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胡沐，目光中竟透出一丝亲密。
胡沐大喜，正要上前，却看到白马瞬时身上却散发紫光来，眼神也变得凶狠了，转过身来，前蹄刨地，像要冲过来的样子。跟上来的狐狸吓得直拉胡沐，胡沐却不大相信白马真会扑倒自己，竟站著一动不动。
果然，白马又冲天嘶叫一声，凌空一跃，眼看要把胡沐他们扑下山。胡沐也不是毫无防备，正要闪避，却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把白马生生定在里面，白马撞上金光，竟好像撞上什麽坚硬的物什，重重弹回地上。
胡沐顾不上抬头看赵毓季常他们，心疼白马，忙过去看，却被金光挡住，怎麽也进不去。
赵毓和季常刚才一直在天上，终於见那白马放出紫光来，这才用神力囚了它，这时也双双落下地来，两人绷著脸，进了金光就去抓白马。他们本来打算好，给白马一条生路，好把它送还给胡沐，可此时见了紫光，都起了杀机，不约而同抬手，竟要一掌拍下。
胡沐见他们要杀白马，心中一凛，怒道：“放开它！”
季常听见胡沐叫声，稍一犹豫，赵毓早就一掌拍下去，哪知还未碰到那护体紫光，就觉得手上一阵发麻，他怕有毒，忙收了回来。
这时，那白马身上紫光渐盛，赵毓不敢硬压，刚同季常收了金光，白马就立刻飞奔出去。赵毓趁势便追，季常回身带上胡沐和狐狸，晚了一步。等寻到赵毓，他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窟前发呆。
季常见他呆立，忙上前问：“那马呢？”
赵毓并不回头看他，只平静地反问：“季常，你离了中原，法力还剩下几分？”
季常听出他语气反常，这才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升到头顶的太阳已渐渐为乌云遮蔽，四周石像壁画，好像个个活了起来，咯咯直笑，那笑声寒彻骨髓，越来越响，铺天盖地。
他们被包围了。
三十二
话说赵毓季常背对著背，不敢轻举妄动。胡沐和狐狸怕自己碍手碍脚，几步退到刚才赵毓刚才看著的石窟里，因为只有那座石窟里的石像没有发出奇怪的笑声。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好好个中午，成了傍晚模样。
季常正回头正看胡沐他们，目光扫到那座石像，脸色一滞，冷笑一声，又转过头去。
胡沐和狐狸抬头一看，那是一座一人高的和尚石像，袈裟破败，面色从容，一手执杖，一手持钵，脚下踩著一头正在挣扎的龙。
“果然是伏龙寺！”胡沐正想刚才入寺怎麽没有看寺名，猛然忆起，那寺门上，根本没有寺名！
他好像想到什麽，叫道：“三叔，季先生……”
赵毓正对季常大声说：“我们中计了！我刚才追白马时，上天看了看，山下那寺庙白塔，全不见了踪影！”
季常奇道：“整座山，怕是只有这个伏龙和尚是真的！”他怕有诈，猛然冲胡沐喝道：“你们出来，不要乱碰！”
他的声音很快便湮没在周围的笑声里，胡沐也怕那些妖魔是也是这座石像幻化出来的，拉了狐狸出来，却见那个个袒胸露乳的神像从墙上走下来，向他们逼近。纵然赵毓和季常在周围打了金光，他们却视金光如无物，从从容容地行了进来。
赵毓和季常一动不动，他们不是不想动，是没法动，他们越用神力去打，神力消去的越快，越想用神力逃跑，越被大地牢牢吸住。
“赵大人……赵毓，我动不了了，我的神力好像更用不上了！”季常低声对赵毓说。
“我也不行……”赵毓看著比季常年轻，实则多长了他几千岁，见得多些，也沈著了几分，“季常，别慌。我们可能碰上了西域鬼城，越有神力，越不容易脱身。再动，恐怕修为都要被他们吸了去！”又转头问胡沐他们，“你们怎麽样？”
狐狸倒没他们这样难受，胡沐也是行动自如，他本不容易慌张，不过周围笑声大作，他根本没注意赵毓问话，而是在打量那座所谓的和尚金身。被狐狸拉了拉，才见赵毓他们在外面已被载歌载舞，却面色可怖的鬼怪包围了。忙喊道：“三叔，那些影像，怕不是真的！”
他并不信山下佛寺全没有了，因为阗城外的佛寺一向很有名，胡爹爹也来过很多次，每次回家有客人说去佛寺上了香，怎麽可能是幻化出来的？倒是这石窟群，真没有听人提起过。
鬼城一说，他听城中老人讲过，西域沙漠里有一些精灵，会附在一个本源上，制造出像海市一般的幻景，引人入内，然後吞噬人的魂魄。据说鬼城的法术各种各样，如果三叔和季先生他们这样有神力的动不了，而自己一介凡人动得了，便说明这鬼城以吸实灵力为生。可狐狸为什麽没事呢？
“我也听说是幻影，可怎麽神力竟真好像被吸走一样……”赵毓知道他不会乱说，还未说完，已觉得头好像被打了一闷棍，又疼又晕，再看季常，已经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头垂下来，不知死活。
“季常！”他无声地叫了一句，也觉得昏昏沈沈。
“胡沐，你三叔和你季先生要不行了！”狐狸眼见那神像把赵毓季常团团围住，却并不再进一步，可季常撑在地上的脸明显越来越苍白，赵毓也在籁簌发抖。
“不要看他们！”胡沐咬著牙，开始爬那和尚的石像，只见那石像明显动了一下，那和尚平淡的表情猛然变得阴森起来，两只石头眼睛像腐烂的死人眼一样陷了下去，剩下两个黑洞，却让胡沐觉得自己被那黑洞盯著，他往左，那黑洞也是在看他，他往右，那黑洞也是在看他。
胡沐不敢再看那黑洞，犹豫了一下，心想老人说只要保持头脑清醒，找到本源，破了阵法，便能平安。可本源在哪呢？这石像可是硬得很，总不能把它砸了罢？谁知道它等会儿变成什麽鬼怪来抓自己。
“四郎，你会使法术麽？用雷什麽的把这和尚劈了罢！”胡沐向下喝道，却见狐狸也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脸上的狐毛已经露出来了。
胡沐大骇：怎麽连狐狸也不行了？忙退下去拉他，却见狐狸边发抖边求饶：“不要劈我，不要劈我……我没做坏事……”边求著，狐狸尾巴也要露出来了。
他再也不敢相信这是幻像，便去看季常和赵毓，只见赵毓正死命用仙力撑著，头也抬不起来了，边发抖还保持著神志清醒：“沐儿，我用法力顶著，你别过来……去看看你季先生……”
季常这时伏在地上，情况比狐狸还要糟糕，人形连著衣服已渐渐消失，一条巨大的青龙正垂死盘卧在沙地上，原来闪闪发光的鳞片正在褪色，显出一片死灰来。胡沐看了季常原身，顾不得害怕，差点哭 出来，忙上前去：“先生，先生！”
季常瞪著龙眼，眼里却一点光泽也没有，胡沐吓得抱住龙头，四下看去，正对上那和尚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瞬时，他也觉得头昏脑胀，一幅图景在眼前浮现出来，赵烈身著女装，坐在屋内，见他在门口张望，便站起来，对他张开双臂：“林儿，过来……”自己正要上前，却有一个蓝衣青年，把赵烈拦腰抱住：“我们走罢！”
胡沐一回头，却见晋王也拉著素素的手，说：“跟我走罢！我会待你好的！”
然後，整个京城四合院就全空了，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爹也不在，娘也不在，出了门，仍是一个人也没有……突然，身後有人叫自己：“沐儿，沐儿……”
“季先生！”
“沐儿，你要对季先生一个人好……”季常笑著拉住他的手，“你带先生去哪里，先生就和你去哪里。”
“季先生……”他满心欢喜，拉著季常的手，越走越远。
可走著走著，季常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季常正茫然地看著远方：“沐儿，季先生想霖儿了……”
“霖儿，霖儿是谁？”
“沐儿，季先生心里太多事，容不下你了，季先生也没想到……我先去找云妹妹，或者，先去哪里避一避，再回来找你，好麽？”
“季先生，你不要走……季先生……”
胡沐觉得自己又陷入无边的黑暗里了，一颗心乱跳 ，好像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好像力气像被什麽无形的东西慢慢吸走一样。
不要……不要……他脑中灵光一闪，耳边响起狐狸的话：“走便走了，有什麽好怕的？再找一个便是了，又不一定要是龙才好的……”
这话好像一道闪电，把他脑袋照亮了一下，他怕那清醒的感觉稍纵即逝，抬起手便在自己嘴边，狠狠咬了一口，疼痛之下，便什麽都清醒了──自己仍在和那和尚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对视著。
他把季常一放，便冲那石像奔去，接著冲力，跃上了石身，那石身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图，竟猛烈地晃动起来，想把他晃下来。胡沐哪里肯放，死死攀住它，一点一点往它头部爬去。石像见晃动不成，便变得十分光滑，胡沐心道：又是幻像！脚下往那和尚石钵一蹬，借力跃起，牢牢抱住和尚的脑袋！那石脑袋被他一抱，开始哇哇大叫，十分刺耳难听。胡沐瞪著他的眼睛，抽出腰尖的匕首，狠 狠往洞里扎了两刀！
这时，好像地动山摇，胡沐怕自己不够用力，又捅了两刀，脚下的石像开始碎裂，那些神像也慌失措，开始後退。胡沐心想，我三叔和季先生神力都叫你吸了去，哪有这麽便宜的事！便一边捅那石像眼睛，一边发起狠来顺著它的裂痕往外掰。那鬼石的软肋和灵力所在便是眼睛，哪经得起他这般狠的折腾，哗地一声，碎裂开来，把胡沐重重摔在地上。
霎时，乌云散去，鬼怪消失得干干净净。
赵毓趴在地上，刚才虽用意志力克制，但仍见到了魔役时的景象，虚虚实实，变本加厉的恐怖，此时他惊魂未定，一动不动，等著回到身上的神力凝聚。胡沐见他没事，便去扶季常，季常虽也恢复了人形，但脸色十分难看，聚不了神力，气若游丝，支不起身子来，只软软地瘫在胡沐怀里。
“先生，不要怕。”胡沐连声安慰他。却见季常衣服下摆，竟不是腿，倒是一条长长的青龙尾巴！
季常还知道不能由著神力在体内乱蹿，闭上眼睛，倚著胡沐，也运起功凝气。
那狐狸倒只是看见同伴被天劫烧死的情景，但他心眼浅，很快便回转过来，第一眼便看到那堆碎石，果然有一具干尸压在里面。
三十三
狐狸见了那具干尸还穿著破败的袈裟，奇道：“这老和尚是怎麽钻进去的？”又环顾四周，那些石窟竟不见了。倒是山下佛堂庙宇，还是香烟缭绕。
赵毓见那狐狸活踹乱跳，自己倒现在还站不起来，大为丢脸，索性也闭著眼运气。
季常见胡沐盯著自己的下身一动不动，才发觉自己大半条龙尾露在外面，很不像话，想收一时也收不回来，便有些急了，轻声对胡沐说：“你不要看。”
胡沐刚才见他鳞片发灰，现在又青光闪闪了，欣慰还来不及，忍不住想去摸，却抱著季常，够不著。季常瞧出他心思，一把抱住他：“不要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