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床单和羊绒地毯上还残留着乌黑的印子,肯定洗不掉了。这都是酷爱泥巴的藤真搞的,那些印子不是泥巴就是壁炉里的炭粉啊炭块搞的。藤真打开衣柜,校服挂在最外面,校服衬衫上也有黑色的印子——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邋遢。该吃午饭了,他套了件毛衣下了楼,馒头双腿站立着和藤真肩并肩走,两个大个头互相搂着肩,哈哈,人和狗一样高。阿姨怕父亲冻着,壁炉烧得旺,藤真坐了几分钟就把毛衣扒了。藤真爸爸笑他:“你妈妈辛苦给你打的。”藤真说:“打这么厚,下次喊她打薄一点。”馒头便附和着蹭来蹭去,想要脱毛皮么?
客厅里挂着藤真父亲画的油画,客厅角落的钢琴上摆着藤真一家的照片,没有现在的阿姨和阿姨的儿子,只有藤真自己的父母,还有薪及家里的长辈。照片上的父母还要年轻些,藤真和薪可能八岁九岁样子,外公和太公的年岁却看不出来了,差个十岁二十岁的老者或都一样。吃了饭,藤真走去钢琴前拿起相片,指着照片中跟馒头一摸一样的狗,埋头对腿边的馒头说:“你也想你爷爷了?”馒头呜咽着,藤真摸摸他的头。
照片上的藤真爸爸穿着燕尾服,乳白色的,让藤真爸爸穿着自然是好看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欧洲还讲究带高帽子,藤真爸爸把帽子端在手里,胸前别着玫瑰,小手臂处挂着拐杖。藤真爸爸搂着藤真的妈妈小夜子,她个头矮小,目测下来一米六五左右;她穿着大红色的洋装,一字肩的洋装□出了她单薄却圆润地肩膀。她也有着一头波浪卷发,也是长长的,但高高盘了起来,如俄罗斯贵妇般。她的额头很高,眼睛大如牛眼,眼窝深陷双眼皮厚重,眉毛很浓,画出一道圆弧形。她的鼻子也是高高的,但很细,鼻尖一丁点大;鼻子下的嘴小如黄豆,涂着血红色的口红。这巴掌大的脸俏皮小巧有如娃娃,配上姑娘的神态,更如一只猫般妩媚俏皮;姑娘让丈夫搂着,斜倚在自己父亲身旁,慵懒地笑着,风情万种。藤真看着母亲的脸,发现二十年来,母亲似乎没变过。
自己和薪却变了很多,那时才这点高,现在却是大伙子了。薪穿着小西服,他家有钱,一套娃娃穿的小西服也搞得复杂,里外好几层。照片里的薪像个小少爷,一脸小大人表情,气度不凡;他站得挺拔,还是个娃娃,体型上却已显现出了芭蕾舞者特有的轻盈柔软。
薪旁边是藤真,藤真坐在太公膝盖上;他是太公带得多,太公是传统日本人,所以他随着太公穿和服。藤真看着就是位传统日本娃娃,黑色的和服深褐色的头发,斯文秀气的五官,含蓄乖巧的表情;白嫩嫩的皮肤和玫瑰色的嘴唇显示他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原该是娇气孩子的。藤真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父亲靠过来,开玩笑说:“你的外表和你的性格是反的,你小子不知用这副外表骗倒了多少人。”藤真寂寞地笑道:“不,是你们没看清楚;当时我在捏东西,不想过来,你看,我的手心是黑的。”——手心真的是黑的,里面绝对捏着那心爱的泥巴。藤真爸爸乐坏了,说自己居然没注意到。
他们收拾了下,去了不远处自家诊所,诊所后面是农场,藤真爸爸带藤真去看小狼。诊所是藤真的太公管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藤真家祖辈是医生,不过这个说法得不到考证。太公走后诊所让太公的几个徒弟管着,几个徒弟人都很好,医术医德都是有口皆碑,就是有点管闲事,比如给藤真找媳妇之类的,搞得藤真好不耐烦。
后面的农场也是太公的,也是祖上留下的,农场占了半个山坡;这座山是附近最高的一座,走到顶,放眼望去,全是连绵地雪山。九岁那年藤真的外公跟人合伙做事时,对方欠了钱,连夜跑了,外公一个人担责任,还不了那么多钱,太公就把农场给了国家。由于两家人都很受人尊敬,政府没有为难他们,农场充了公走了一圈程序之后又交了回来,只是改建成了什么儿童生态基地,让北海道其他地方的小孩,或者愿意来这个山旮旯的游客看看本地动物。所谓本地动物,就是北海道特产的诸如虾夷鹿啊狼啊天鹅啊鹤啊猴子啊之类的土著种,反正自然条件也不错,无需过多照顾,白天不用放,晚上不用关,生了小崽子的话,过去象征性地打个标记,就可以了。
上个星期刚生了一窝北极狼,狼妈妈和狼爷爷直到它爷爷的爷爷都是藤真的熟人,藤真直接就进棚子看小狼了。狼妈妈跟藤真谈了会儿话,两人互相问了问最近情况,藤真抱起狼崽子挨个看,然后挨个亲了亲,搞得仿佛要做小狼的教父一样。父亲下午要回家给小孩们补英文,馒头在外面困瞌睡,藤真一个人跟狼玩。这里多好啊,有狼有熊有看门狗,挨个玩下来都晚上八点过了。他发现狼妈妈毛越来越糟糕了,生一胎,坏一分,他对狼妈妈说,你这样不好,你要学我妈才行。狼妈妈舔着小狼,根本没听进去。
家里来了两次喊他回去吃饭,他不想走,还跟狼赖着。夜深了,远处传来古老地歌声,是米亚在自己家中拨琴歌唱,唱给于钢琴边儿闭目养神的父亲。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出生起便天天跟动物赖着,现在却是不赖一次就少一次。他抱着小狼,思念起了自己在东京的那群猴子;后来他又不放心复健所的病患了。在藤真医生心里,小狼,猴子,和病患是一样的,众生平等。
他没有回家吃饭,十一点过牛棚奶牛生小牛,他去帮忙了。看着瘸拐着走路的小牛,藤真无论如何无法对这样的动物下手,切手切脑的,舍不得,没有道理地舍不得。他真的有些思念那长相如猴子的姑娘了,彻骨寒冷的牛棚中,藤真再一次同自己发誓,一定要把实验室的人弄出去。他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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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K祝福支持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每一位朋友2009年幸福美满,合家安康。新的一年,希望大家继续陪伴CK走下去,我真心希望和大家做一辈子的朋友。
新年快乐,牛年快乐。
询问一下呢~多少姐妹和CK一样,今年是个本命年了~?
第三十章
牧倒头睡下之后就直接完成了一个对时,下午六点钟左右他饿得恼火了想要爬起来觅食,无奈太饿,没力气起来,于是干脆继续睡,反正在牢里经常饿一个星期。要睡沉时电话响了,里面一个娇得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声音问他在哪里,他居然老实答了,说在神奈川,随后挂电话又睡了。不久之后电话开始没电,一直唧唧叫唤,他摸上电话关了机,再继续睡。大概又是一个对时,然后又是一个,对面的真希看不下去了,把他拖了起来,给他喂了东西,他这才有精神动脑子。
“你不饿麽?”真希递来炒面:“……不是健司做的,不过也还可以吃,你睡这么久不饿麽?”
“我在里面最高记录饿了两个半星期,”牧狼吞虎咽:“习惯了。”
“我听说过你,”真希挨着牧坐下,他很亲近牧,没有缘故地:“我只进去了一个星期,但是我听说过你。”
“噢?”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进去之前曾同健司在看守所见了一面,他悄悄告诉我,进去之后一定要找到你,你能照顾我。”
“……这小子。”
“每一个人都在说你。你真的那么能打?我问过健司,他也不知道,他只说你打球厉害。”
“他还说什么?”
“他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真希满意地看着牧将面都扫荡干净了:“我很早就知道他有你这个朋友。”
“他说我什么?”
“我和健司以前没有这么要好的,”真希坐正,面向牧:“我们一个年级一个班,但他一直和阿薪最好,他们两家人关系好,健司的父亲是阿薪的教父,我们那里喊干爹。”
牧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生成的,但还是顺着说:“我知道。”
“健司初中毕业就跟着藤真老师来神奈川了,我是高中毕业才考出来的。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好不容易有人考出来,外面的同乡都会帮忙,这和东京人不一样,不知道你们京都又是怎样。我和健司三年没见了,那天我第一次坐飞机,下飞机后就看见了他。他很亲切,向我挥手,喊我真希。他和我一个学校,他开学不久就交了很多朋友,我却只认识他一人。他开学不久就找到了工作,能够挣钱养活自己还有阿姨,我们都很佩服他。我们都知道他有很多漫画看,有一次我去他和阿姨住的地方看漫画,于是知道漫画都是你借的。”
“那个啊……”牧笑了:“我们高中一起打球时,他说他有几部漫画没看完,我刚好有,就给他了。”
“我就是这么知道你的。我还知道你是打篮球的。”
“他还说什么?”
“我们那里没有一个人打篮球,有一位日本前国家队选手是我们那里人,退休后回家,健司就跟他学打球。他们是我们那里唯一打球的人,他们永远都在对打。”
“崛田江一是不是?”
“你果然知道,”真希叹道:“我们自己人却完全没听说过他。”
“我也是听藤真说的。”
“你知道不知道,来千叶之前,我一直以为健司会报考美术学院,像藤真老师那样搞绘画。当听说他来神奈川三年连画笔都没碰,钢琴都没练时,我还不相信。后来才知道,他来神奈川三年都在打篮球。他自己也说他从来没这样打过篮球,他说他终于找到伴了,我们那里没有人陪他打,他憋得太久了。”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难以想象。”
“他前天都又在说你,说第一次遇上可以和自己作伴的人——你高兴吗?”
“嗯。”牧好笑地想真希还挺天真可爱。
“不能打篮球后,他没办法出汗,每天都憋得很难受。大学第二年他就重新开始雕塑了,他说雕塑是最有效的出汗方法。他早上晚上都陪阿姨练习,然后还要雕塑,还要养猴子,就这样了,他还觉得汗没有出够。我简直觉得健司有多动症,只不过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理解。”
“你出事之后他很着急,但是没有办法帮你。他很奇怪你出事居然和我们实验室有关,不过他只是养猴子的,帮不了你,你要理解他。”
“理解。”
“他很担心你,有段时间你儿子还寄养在阿姨那里,我记得他还带过你儿子。你儿子现在好了麽,说出车祸很严重;小孩子的大脑再生能力很强,照顾得当应该会完全恢复。后来我也进去了,他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实验室的东西带上,来了这边实验室。你一定要报答他,我也会努力报答他,他一点也不想过来,全是为了换我们出来。”
“我知道。”牧出神地地看着对面那块雕塑:“我跟他虽然见面不多但一直关系不错,藤真讲义气。”
“他开始并没有告诉我他在想办法救你出来,他对任何人都没说。我是去年才知道他在救你的。我一直奇怪每个月月末他去哪里了,因为我几次都是到了月末就找不到他,他也没给我说他是去看你了……”
牧不敢相信地看着真希,真希缩回了话语,奇怪道:“怎么了?”
“你说什么?”牧正面对着真希,牧深深皱着眉头,真希觉得这张严肃的脸无比可怕。
真希轻声道:“……难道不是?”
“……你继续说……”牧转回头看前方,眼珠焦虑地左右动着,眉毛深深皱在一起。
“……你怎么了?”真希问。
“你说。”牧的声音有点冷:“你继续说,藤真还说了我什么。”
“也没有说什么,他不爱谈论他人,你知道他话不多……”真希没有特别在意牧的反常,继续道:“我印象中他话从来不多,所以现在这个工作他肯定不喜欢,他不得不说那么多话。他跟我还有你说话时用词简短,乏味,但你没听见他上班时说的那些话,那些句子又长又复杂,他伶牙俐齿呢。他的伶牙俐齿是逼出来的。健司是动物,跟他家农场里的牛啊羊一样,是动物。什么技能是存活必须的,他就学,不在乎喜欢不喜欢。但是人又不是动物啊。”
真希重复道:“人不是动物啊,对不对。人毕竟不是动物。啊我又跑题了。那时医生说他的脚可以慢慢走走路练习练习,所以他都是走着去千叶监狱的,他和阿姨住的地方离那边一个多小时,他带着西瓜走过去,再走回来。”
“……继续……”牧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之中,眼里尽是焦躁不安。
“后来西瓜死了,他只好自己走。不久阿姨也去法国了,他就搬到了我们租下的房间。又过了一个多月,我被捕了,他调来了神奈川,后面你都知道了。”
“西瓜怎么死的?”牧的话语很平静,面部表情却近乎僵硬着,他别过脸,不让真希看见。
真希可惜道:“西瓜太老了,是藤真还在老家时就有的狗,西瓜有个女儿,现在跟藤真老师住在一起,叫馒头,长得就是西瓜的样子。”
牧缓和了表情,轻笑道:“你们这个狗名字……”
“健司取的,西瓜喜欢吃西瓜所以叫西瓜,他女儿喜欢吃馒头。”
“我问你,”牧看回真希那头:“你说藤真现在最需要什么?”
“藤真老师的病能好。”
“那个有办法麽?要钱的话不是问题。”
“要钱,不过钱不是主要问题,问题在骨髓上。去年年初老师发病时我们都以为健司的骨髓能换,结果不能,健司没办法了。藤真老师发病到现在才一年多,基本上他家所有钱都花在这上面了,健司每个月都在等发工资,他连颜料都不买了现在。”
牧低声道:“……他不要我的钱。”
“他也不要我的,就只有阿薪的钱他愿意拿。但是钱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藤真老师现在让化疗折磨得生不如死,上个月健司还哭过——我只跟你说。”
“有钱比没钱好。”
“有钱也换不回一条命。阿姨赚的钱也全部给藤真老师了,阿姨还是爱老师的,健司也知道。我知道健司把存给自己的手术钱也全部给老师了,可是才一个月就又没了,病魔无底。穷人病不起,我妈妈也是生病没钱治,很快就走了。”
“对不起。”牧看着地面:“什么病?”
“心脏病。”真希难过地说:“我母亲去世时我才十岁,我最小的妹妹才一岁。那个时候大家比现在还穷,现在我和健司还可以挣钱,以前根本没有人可以挣钱。而且,如果花钱能治病也就算了,花钱老师还是会死的话……我曾劝他放弃化疗,陪老师回法国一趟,老师不是法国回来的麽,他肯定想再去看看。”
“藤真怎么说?”
“健司和老师的脾气很怪,我觉得他们有点像闹着玩。他们都觉得要跟病魔博斗一番,看看到底谁能得胜。我理解其中道理,大概就是,要勇敢与病魔博斗,哪怕生存的机会再渺茫也决不放弃嘛,但是他们是注定要输的。”
“……我也跟他说说。”
“说不定你说他会听。”真希点头。
牧心里什么感觉蹦了一下。真希又道:“他特别佩服你,可能会听你的也说不定。”
牧不自然地做轻松样子:“噢?”
“他说你是他唯一的对手,你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让他产生了激情的人——是说你们打球吧。”
“他这么说?”
“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不止一次,”真希很肯定地点头,俏皮地笑着:“你又得意了吧。”
“得意了。”牧看见了床头的手机,心里一愣,想自己居然忘记开机了,真误事。
“他会那么多事,偏偏只对篮球有激情,他也说是因为你,你继续得意吧。”
牧正要继续得意,电话响了,他微笑着拿起电话:“妈?”
“你在哪里?”牧妈妈软绵绵地声音似乎是在着急:“真纪把腿摔了,你快去看看。”
牧顿时不笑了,脸一黑,迅速站了起来。真希以为是藤真怎么了,紧张道:“……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