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上)----clairekang

作者:  录入:08-20

  “好。”
  “还有那个撞我的姑娘,她是不是要回家带孩子?——把那孩子打发了,哪有跳一半回后台哺乳的……”
  “好。”
  “一个小时后开始排练,团长,再借用您一点时间,我们得把舞台设计这个问题解决了。”
  “好。”
  “到目前为止,我非常满意。”
  “希望荒木老师也满意。”
  “她会的,她人比我好对付,是个随和的人。”
  “希望是。”

  第三章

  残间和团长出去了,大家顿时松懈了练习,交头接耳起来。好几个姑娘围着小樱,低声问:“他真是你哥哥?怎么你们都不说话?”小樱说:“我们本来就不说话,我哥哥总是跟着荒木阿姨,他不要妈妈带。”大家再转头对兀自埋头压腿的姑娘说:“你完蛋啦,你撞到残间薪了。”姑娘将脸贴着地板说:“是他不好,为什么堵着门。”
  这位姑娘真的很漂亮,长得如小混血一样,大眼睛翘眼角,高鼻梁小嘴巴,尖瘦的瓜子脸和粉嘟嘟地脸颊,整个脸才巴掌大小,看着如《罗马假日》里奥黛丽 赫本演的那个公主。姑娘们都很瘦,可她比其他人还瘦,柔弱地身子骨让手脚更显细长,平肩膀和坚硬地锁骨又让其身材显得挺拔高挑。她贴着地板同小姐妹们谈笑,大家低声问:“怎样,错过火车啦?定是昨晚跟你先生那啥太久啦!”她便跳起来追着说话那位姑娘跑。两人打闹到角落里,被追的姑娘同她咬耳朵:“他厉害吗?”美丽地姑娘咕噜噜转动着眼珠子,压低声音笑着说:“嗯!”
  “你这个小色女!”女伴儿大笑着推了她一把:“真纪,你迟早要大战过度,跳不动舞!”
  真纪赶紧拉过女伴儿:“小声点!——周末来我家,我昨天晚上还跟他说你呢。”
  “说我什么?”
  “说小莲的那个背背裤是你送的,他让我谢谢你。”
  “小莲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孩,我当然要送。”
  “你周末来吧,小樱也要过来。”
  “让你先生请我们吃饭。”
  “没问题。”
  “真纪!”小早川在对面喊道:“你们做什么?不好好练功。”
  两人赶紧挤眉弄眼地回了原地。

  第四章

  “鹤贺真纪。”
  真纪回头,瞧见了位老外。
  “鹤贺真纪,我没记错你的姓吧?”
  “没有。”真纪笑了:“对不起,刚才撞痛您了。”
  “去哪里?回家?”
  “今天不回家,今天回宿舍,”真纪看着大帅哥朝自己走来,忍不住留意了几眼:“荒木老师好不好?”
  “她给你打了毛衣,你有空到我车上拿一下吗?”
  “当然可以,”真纪挎起运动包:“您之后会去哪里?”
  “我想邀请你吃饭,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之后也会去东京湾。”
  “去做什么?”
  “我已经定好同你进餐的座位了,虽然缺少美丽地姑娘作伴有些扫兴,但定了什么要守约。”
  真纪哑然。
  “是不是?”残间俯身抬起姑娘的手背吻了吻:“我们先去车上拿毛衣,这一路上,你有充分地时间思考晚餐的用餐地点。”
  真纪愕然地站在路中间儿,残间哈哈大笑,抬臂扶住姑娘的背脊,带着她来到了自己车前。车后备箱里有一大袋东西,打开来全是毛衣。残间埋头一件件拿起,并低声道:“这件是干爹的,这件还是干爹的,这件是健司的,啊,这件是给你的,还有个帽子给你儿子。对不起没有您先生的份,您先生叫什么名字?鹤贺什么?”
  “我没有随夫姓。”真纪乐呵呵地接过毛衣,高兴地打开来看。
  “这你也学,干妈不随夫姓是有原因的,她说女人不能把自己交给其他任何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可不是任何事都照搬荒木老师,我是想了之后才搬的。”
  “哈哈,你们女人……”
  “我先生的姓加上我的名字就成了maki maki啦,很奇怪对不对?”
  “我觉得很美妙。”
  “美妙?”
  “要你先生的姓和你的名字才能搭配出这样古怪的发音,这样的巧合不美妙么?”
  “……我突然饿了。”真纪笑嘻嘻地站正,抱着好看的花毛衣。
  “而你和我的名字都是maki,你看这个巧合有没有你先生那个美妙?——上车吧公主,干妈来之前一再叮嘱我,说要好好帮你,让我们谈谈这次国际芭蕾舞大赛……”

  第五章

  “群舞的那个已经签给你们团了,那东西看整体,其实个人在里面没什么意思,谁要跳谁跳。还有三本作品,你要看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看。你听我说,我这次过来签合约是个障眼法,干妈吩咐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你捧出来,但是你自己不配合的话一切都没戏。”
  “荒木老师最近好不好?叔叔呢?”
  “干爹问题严重,这种时候没人能好。不说这个,说了烦。你们团那个小早川的有什么弱点?”
  “……私人问题上很成问题。”
  “那不关我们的事,我是说弱点。”
  “她得了好几次奖了,她家里条件也很好。”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她,这些作品是给你跳的,但不能就这么给你,这样要出问题,别人要说闲话。我是这么想的,这里有三本,你让一本你最不喜欢的给小早川,其他两个我帮你想办法,总之最终目的是你来跳。这里,首先,你需要得几个奖,不然压不过小早川。”
  “我准备了六套舞蹈参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得奖运,我总是与奖杯失之交臂。荒木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不是评委不喜欢我,就是恰好有人比我更受青睐,我对得奖没有信心。”
  “好姑娘,你听我说,”残间替真纪加了点茶:“你,和我,是荒木小夜子一手培养出来的,我和你就像兄妹一样。你和我,也是最了解她所受的一切的人。我问你,你愿意像她那样遭遇不公,年近五十了才崭露头角么?”
  “只要最终能崭露头角……”
  “你听我说,这样不好,我们不能光看结果,还要看过程。如果你比其他人更有才华,你比其他人更努力,你比其他人更爱芭蕾,你为什么不能站在其他人之上?你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不公平?诶,被迫接受和心甘情愿接受是不一样的。我告诉你,干妈从三岁开始跳舞,她直到三十岁才第一次登台。她三十岁开始编舞,都要五十了,才刚出名。听起来是个必然过程,是不是?那你想想,她舍弃了多少东西,她现在连家都没有,丈夫儿子都不要了,她培养出来的人都把她当成了往上爬的梯子离他而去,你觉得这种状况是一个人必须承受的?——总之我不这么认为。”
  “……你很爱她。”真纪感动地说。
  “我当然爱她,没有她就没有我,她对我比对她亲生儿子还好,我能不爱她?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她把我捧出来了,她什么都没得到,只是一天天地老。相信我,我太知道她怀才不遇的心情,我每天都看着她,那种精神上的挣扎和无奈,还有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孤助无力……她老跟我说你和她很像,我假设,你们相像在才华和品质上,你们相像在都拥有漂亮的脸和好身材,但不是命运。”
  “谢谢。”
  “不用谢。真纪,你要相信自己,你二十五了,再不出名就出不了名了。你必须跟我合作,得一个奖,然后跳成功这两组舞蹈。你不能天天回家,我不是要你像干妈那样直接跟老公孩子分居,她那个年代是不得已,你不用;我相信你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人,他坐牢这么多年你在外面为他做的一切他心里也有数,现在该他回报你了。”
  “他会支持我的,他从来都很支持我。”
  “好姑娘,好吧,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舞谱。谱子是干妈手写的,我也认不全,下个星期我喊健司重新写过了你会更容易看一点。第一份是个独舞,我看干妈跳过好几次,绝对是传世名作,我强烈建议你拿下。第二份是双人舞,最好是男女,不过你也可以要求改成两个女人,因为它本身不考验力量。第三份是男女双人舞,干妈喊我跟你跳……”
  真纪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残间停下话语,温柔地看看姑娘,随后起身,探身上前,吻了吻姑娘的左脸颊。他柔声说:“荒木老师离开日本之后,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她的作品就是以你为原型写的,我一定要让你跳它。她没有忘记你。”
  真纪捏着舞谱,说不出话来。残间又细又软地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在巴黎,她经常和我提起你,她总说给我找到了一位好舞伴,甚至‘比我还跳得好’;她曾尝试把你接去巴黎,但她不想让你与家庭分开,她说不能让你吃这份苦。”
  “如果是荒木老师,我愿意立刻过去!”
  “好姑娘,在哪里都一样,她写,你跳,在哪里你们都一样。”
  “……我……我好想老师……这两年里没有一天不想。”真纪捏捏鼻梁,捏去泪水。
  “她说我和你,手心手背都是肉,扔下哪个都舍不得。她陪你十年了,也该过来陪陪我了,我在那边儿也不好过,也是一个人。”
  “她也经常说起你,她说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儿子。”
  “她确实拥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儿子——不说这个。明天有空么?有空我找你单独跳跳舞,你们团明天下午要开会讨论干妈的群舞作品,我会让小樱带你出来。离比赛还有两个星期,你要加油了。”
  “谢谢你。”

  第六章

  第二天中午,小樱和真纪在花园同其他几位姐妹吃过午饭之后,小樱便借口要找哥哥讨要零花钱,带着好友真纪离开了。小樱把真纪带去了团里专门为残间腾出的排练室,对外说自己下午要同离开日本十年的哥哥上街溜达一下,因为两个人不好玩,所以拉上了最要好的小姐妹真纪作伴。残间和真纪在排练室逗留了一下午,残间发现真纪果真很舍得跳,愿意用那张美丽地脸做夸张表情,愿意跑愿意折腾,很愿意将身体拉去极限。不过他也发现了很多问题,首先真纪力气太小,这是女孩子的通病;同时,真纪喜欢快动作,慢不下来,处理静止动作就成了个问题;他还发现真纪虽然动作大但还是大在优美这个前提之下,这一点和自己很像,他们有着共同的毛病。
  小樱很乖巧地替哥哥递帕子递水,伺候了哥哥又转头替真纪捶腿。真纪不好意思麻烦小樱,残间却享受得毫不客气,看来这小子家里重男轻女现象严重,原来老外也一样。残间根本不理会忙碌的妹妹,他对真纪说:“你这三个问题需要一一克服,第一点根深蒂固我看难办,第二点我常年见识,有人比你还要根深蒂固,也没见他改进,所以也难办。我们干掉一个算一个,而第三个问题是你我都有的。不如这样,我们俩互相纠正,先把这个问题克服了。”
  “什么是‘在优美的前提之下’?”小樱奇怪地问哥哥,真纪也瞪大了眼睛。
  “跳舞都讲究美,不过有些时候舞蹈的美并不是寻常审美定义的美,有些动作太过夸张或真实时会不美,但因为表现得准确,足够视觉冲击,所以它也还是达到了最终目的——完美地诠释一个主题,也是美。你看你选的这个作品,你趴在地上聆听大地的声音时如果就做成狗的姿势可能更好。它谱子其实就是这么标注的,不过你跳出来后就美化了狗撒尿的姿势,我觉得这样视觉冲击力度不够,但是内心又不想让你在台上狗撒尿。你看,矛盾不矛盾。”
  真纪试了一下,对着镜子看,这动作实在不好看,当真是狗。
  “你看比如《牧神午后》(1),最后那个动作我们现在跳都是前肩双肩着地,然后一个挺身,改成上半身挺直——是这样一个动作。其实那次我去翻了尼金斯基(2)自己的舞谱,他就是在台上□,完全没有美化。”残间趴去地上,先做了自己跳牧神时用的、那一挺身的姿势,然后重新趴回地上,双膝跪地,撅起屁股,双手放在自己□部位,做一下又一下地□动作。
  真纪点点头,又试了一次。她趴去地上,耳朵贴地;这一次,她没有再左膝跪地,右腿拉直于半空,而是弯曲着右膝,半别着左边大腿,实打实做狗撒尿的动作。她定稳身子,残间绕着她走了一圈,蹲下身子,将手放入真纪的大腿根部,又将她的大腿分开了一些。真纪侧头看看镜子里自己的姿势,记清楚后,跪了起来。
  “你看,这个故事很简单,《大山临盆》(3)。大山要临盆了,声势浩大;天雷滚滚,山崩地裂,生灵涂炭,乌烟瘴气……最终,大山产下了一只耗子。你看,电闪雷鸣之间,你要模仿出被风挂断的大树,倒塌的房屋,吹下悬崖的村民;你要模仿最先偷听到这个消息的狗,猪,蝴蝶……那些动物;之后,你是只耗子,吱吱叫着出来了。舞谱上的标记是具体模仿每一种东西时的动作,先后顺序如果你要改我觉得也没问题,干妈的东西灵活性大;总之你摸准那个意思。”
  真纪想了想,站直身子,张开双臂,左手肘别向身后,右手肘弯曲指向天,随后,她深深地将头埋入自己前胸,这样以来,人体的剪影成了一棵树,上半截让雷劈了。她突地四十五度倾斜身子,并在同一时间里迅速地摆成第二基本姿势,再利索地抬起腿,悬空弯曲,表现出了突地让大风吹地连根起的大树。好了,新的问题来了,大树的根本是由脚趾表现,可真纪的脚趾分得不够开,远处看剪影的话看不清楚。
  真纪保持着单脚站立的姿势尽力扭曲自己的脚趾,可脚趾直到抽筋也无法制造出满意的效果。残间让她休息一下,自己脱了鞋子,抬起腿,慢慢抬高,举去了真纪的鼻尖前。他突地竖起自己的第三根脚趾,那脚趾竟如手指一般,比出了那著名的“fuck”的手语。他随即显示了他的每一根脚趾,果真,脚趾都能单独立起,即便是由远处看,也能看清,如手指一般。残间对真纪说:“你还有很多要练的地方,不过不错,我看得出你喜欢这组作品,这就够了,其他的都可以用时间磨出来。”
  “这组作品你要了,”残间扬起手里的舞谱:“还有两组双人作品,你力气不够,跳第一组,第二组看来暂时没人能跳。”
  真纪稍有些沮丧,小樱觉得哥哥说话太重了,可又不敢说什么,只得赶紧跑去真纪身旁,陪着她。残间看看真纪的参赛申请书,朗声说:“我们休息十分钟,之后让我们看看你的参赛作品准备得怎么样。”说罢出了练习室,卷了卷烟,抽起来。
  按照真纪目前的状况,她要过五轮才能进总决赛,而前面四轮对她这样的老演员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真纪选的全是古典作品里的独舞,可能是在现代作品上栽过跟头,所以想用技术拿分。然而真纪并不是技术型的舞蹈演员,甚至技术型舞蹈演员在现代芭蕾越来越被普遍接受的今天根本就不被看好;真纪有着良好地诠释能力和热情奔放、戏剧性地肢体语言,她本应选择巴雷辛或福金的作品。残间对日本的评委颇为不满,觉得他们既不懂得真正欣赏现代舞蹈艺术,又要假模假样地强调死板的舞蹈不好之类的说辞。真纪说或许评委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怎么都好,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利的今天,她实在不敢再用现代作品参赛了。
  真纪跳了整整一下午,残间看了整整一下午。真纪的舞蹈始终无法让残间满意,残间说:“我看过真正技术型舞蹈员的舞,如果你跳成他那样肯定可以拿奖,但你不能。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怎么顺手怎么来,不然你跳的也不是你自己的表达,你以后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
  “我也知道,我自己内心也知道自己这么跳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一旦跳自己我就要被刷下来,如果我再被刷下来我几乎不可能再参赛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却没有一个头衔,这样我很吃亏,分不到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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