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定连忙半跪到地上将摔得七荤八素的毛毛虫扶到怀里搂住,而後伸手在它背上不住地轻轻抚摩,脸上写满心疼两个字,“不是说过让你别乱动麽,你想要什麽就指给我看,我帮你拿。让我看看,有没有摔伤?”
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毛毛虫明显不怎麽喜欢方定这样的身体接触,继续坚决地从他怀里钻出来,在手脚并用地飞快爬到我跟前後,它伸出双手紧紧揽住我脖子,拿脸在我身上没头没脑地乱蹭,嘴里还配合地发出一连串喜悦的撒娇声。
和这失而复得的小宝贝重逢,我心里的激动一点也不会比它少。但换作以前也还罢了,现在我和它的体型相差这麽悬殊,它的热情我实在吃不消。正要从毛毛虫密不透风的怀里挣出去,方定的声音却模模糊糊地响起,听上去很是欢喜的样子,“我就知道它准是你的狗。喏,以後我会让它住这里陪你,这下你可以开心点了吧?”
我顿时气结,原来方定带我回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等我终於费力地将脑袋从毛毛虫怀里探出去冲著方定怒目而视的时候,突然“叮咚,叮咚──”,一楼有人按了门铃。
方定气定神闲地走过去开了对讲机:“哪位?”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对讲机里低沈有力地传出,却奇迹般带著让人心安的力量:“是我,董一杰。”
第三十一章
没想到在董一杰自报家门後,方定脸上的血色连同那点放松的笑意竟全都刷地褪得一干二净,只听他微不可闻地倒抽了一口气,而後才勉强道:“你怎麽来了?”
“来接我家毛毛虫。对不起,它给你添麻烦了吧?”
董一杰的话音刚落,方定的否认便冲口而出,“谁说它在我这……”
可惜话刚说到一半我便已按捺不住,朝对讲机的方向陡然大叫起来,“汪!汪汪!”
激动之情溢於言表。
怎麽可能不激动呢,原来被人心心念念牵挂著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在这样的体认下,心情刹那间恍如身处阳春三月江南柳堤般的轻软温熙,情不自禁地就想要用微笑去回应:嘿,你瞧,我真的在这!
再说这一回冲动的结果是收获远远超乎预期,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和毛毛虫这丧失了基本生活技能更别提毫无自保能力的一大一小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而除了董家,还有别的更合适的去处麽?
心念电转间才猛然惊觉,究竟从什麽时候开始我竟已认定,世界再大,值得信赖的却也只得那个人了?
在我不甚响亮的吠叫声中,方定骤然闭嘴哑口无言,於是两个男人同时沈默了下来。只毛毛虫一派天真,在窒息一样的死寂中撒娇似地将我抱得更紧。
三人一狗就这麽僵持著,直到董一杰缓缓开口打破了这沈默:“你可能不知道,刚才我开会回来听说毛毛虫不见了的时候有多麽著急,马上调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出来排查,最後才发现原来它上了你的车子。”停了一下,董一杰一字一顿地加重了语气,“方定,你我都心知肚明它确实在你家。你硬要留著它打算干什麽?”
方定的一张脸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忍无可忍似的尖声开口道:“如果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股份,你一定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董一杰却毫不以为意,像是对此早有准备似的长叹了一声,“如果你知道半个月前董事会便已开始提防你,而且刚刚才再次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你又作何感想?方定,你太心急了。”
啪地一声,方定呼呼喘著粗气伸手用力切断了对话,脸上表情一时很是狰狞。
我冷眼看著这个情绪明显开始失控的男人,只没想到深呼吸几下之後他已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从兜里掏出手机:“喂?是保安科麽?我们楼下有不明身份的闲人逗留,麻烦你们请他离开。”
闻言的一瞬间我有著微微的愕然,有必要做得这麽难看麽?
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後方定才挂上手机,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跪在我身旁,一把将毛毛虫从我身上温柔而坚决地剥下去拥入怀里,双手环在它脊背上紧紧箍住,而後将脸深深地埋在它胸前,“我不会让你回去的,不会!”
在方定强势的拥抱下,毛毛虫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应,只回头拿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求救似的巴巴地看著我。
我不由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诡异的一幕是怎麽回事?难道说方定竟然对毛毛虫……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这可真是太荒谬了!
在静默了片刻後,方定突然神经质地一抬头,拿手紧紧抓住毛毛虫的一只手抵在自己胸前,眼神痛苦而真挚:“云天,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会一辈子照顾你,所以……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释,方定在稍微收拾了一点随身物品後便将毛毛虫打横抱起,同时呼喝命令我一起下楼去。看著这再明显不过的跑路前兆,我终於开始为自己是条手无缚鸡之力的狗而著急起来,心中飞速盘算著我该怎麽脱身?
谁知方定才刚带著我和毛毛虫驶出小区大门,便有另一辆车子从斜刺里开出来,在後面固执地紧跟著不放。
从观後镜里看著後面熟悉的车子,我心底的慌乱霎时间便为找到主心骨後的沈静无畏所取代,理所当然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方定啧了一声,加大油门想要甩开尾随的车子,然而在市区的滚滚车流里又怎麽舒展得开手脚?於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前一後追逐著的两辆车子已经愈开愈见僻静。毛毛虫在这过快的车速中显然很不适应,委委屈屈地抱著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唧,我只能把全身心都放在它身上,不停地舔它的脸好让它不再害怕。
就这样,直到我猛然察觉耳边的车流声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换成了哗哗的水声,才发现原来方定竟已将车子开到了远离市区的一处无人海滩上。
正准备站起来看看董一杰还在不在後头,不料有辆车突如其来地从後面呼啸著飙上来将车身一横,陡然挡在了我们的前头。这种找死一样的突兀行为让改方向避开都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方定只能死死踩住刹车,高速飞驰的车子终於在撞上去的前一秒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方定抬手对准方向盘就这麽愤怒地来了一下,砰地一声。毛毛虫吓了一大跳,惊惶地紧紧巴著我,直至看见我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模样才慢慢放下心来,於是它像个笨拙的小孩一样松手爬起来凑到窗前好奇地往外看去,一张脸几乎贴上了窗玻璃。
谁也没能料到,与此同时,外面竟也有个人飞快地冲到车子旁边扶住车顶弯腰往里张望,於是两下里都措不及防,刹那演变成两人只隔著一块冷硬的玻璃鼻尖对鼻尖的局面。
我在後面手脚冰凉,眼眶发热,简直不知该用什麽表情来面对这一幕好。
是董一杰!那个做了所有他所能做的去寻找我的董一杰!!
第三十二章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当我们因为年轻而走的这种种弯路俱已褪去了原有的惨烈色彩,沈淀为记忆中柔软熨帖的可以娓娓道来的存在,董一杰这会儿大失水准的表现仍然被我一再取笑,而每次胆敢“冒犯天威”的结果自然是被恼羞成怒的男人拿嘴唇将我的话紧紧堵回去。
扯远了,只说当时,毛毛虫好奇地凑到窗前,却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跟董一杰迎头遇上,要不是有玻璃挡著,恐怕当下就要来个结结实实的贴面礼了。於是毛毛虫再次被吓了一大跳,飞快缩回我身旁不敢乱动了。
该来的终於还是要来了啊。
微微颤栗著望向车窗外的男人,我心中一片空白,一时就剩这一句在空旷中久久回荡。
与我的情绪瞬间到达顶点不同,外面的董一杰却霎时间凝固成了石膏像,甚至都忘了将由於吃惊过度而无意识张开的嘴巴给合起来。
就连方定也像被传染了似的,只在方向盘上颓然伏了下去,跟董一杰一样一动不动。
就这样,我身旁的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里,而这平静的表象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不知什麽时候就会砰地一声打破平衡喷薄而出,将我们统统淹没。
胶著到了最後,最先开始动的还是董一杰,只见他像慢动作分解似的,一节一节地缓缓直起腰杆来。我以为这男人终於回魂了,谁知他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而後又再度弯腰将脸凑向车窗小心翼翼地往里看,由於注意力过於集中,就连额头在玻璃上“碰”地轻轻磕了一下都不自知,一张向来一本正经得让人望而生畏的脸甚至因为在玻璃上贴得太紧而扭曲了五官。
我有点想笑,却眼睛发涨,有些什麽情绪正从心底争先恐後地涌上来。
距离我们仨上一次聚首的那个决裂的夜晚,至今已经一个月了啊。
说起来,後面发生的那麽多事,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呢。
不管怎麽说,眼下显而易见不是梳理情绪的时候,我不得不出声提醒那个疑幻疑真的男人,“汪!”
董一杰这才如梦初醒般全身剧震,嘴唇翕动了几下後到底还是哑声叫了出来:“云天!云天!”边叫著,他边惊跳起来伸手一把将车门打开。
毛毛虫自小就拿董一杰当怪兽看待,几乎是一见面就躲,这会儿自然不能指望它对重逢产生一丝一毫的喜悦。当董一杰颤抖的手指搭上毛毛虫的身体时,它显然更害怕了,簌簌发抖著在我身旁竭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甚至像只鸵鸟一样把脸埋在我长长的毛里。
我简直不忍心看眼前那男人脸上伤心欲绝的表情,他弓著身子钻进逼仄的车厢里,拿手轻抚著毛毛虫的後脑勺不停颤著嗓子低唤:“云天,是我,是我,董一杰啊!你躲哪去了?我找了你很久,你知道吗?你真的已经不愿意见我了吗?”
毛毛虫自是无法体会这话里百转千回的感情,仍旧僵硬地伏在後座上维持著消极逃避的姿势,倒是驾驶座上的方定抬头不屑地冷哼了一句:“死缠烂打。”
董一杰沸腾的情绪似乎因为方定泼的冷水而霎时间冷却了下去,终於觉出了不对劲来。
确实,毛毛虫对他不是讨厌,而是不加掩饰的惊惧,要不是被意外重逢的狂喜蒙蔽了双眼,他本该一早可以看出来的。
被方定拿话噎住的董一杰脸色一片铁青,怒火没法直接冲毛毛虫发,於是只能钻出车子将方定拎下去厉声质问:“云天为什麽在你车上?!他怎麽会变成这样?!你究竟对他做了些什麽?!”
方定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这轮不到你来问我!”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究竟该从何说起!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爬起来跳下车走到沙滩上无奈而茫然地蹲坐了下去。毛毛虫见状也立马跟著跳下来,迅速爬到我身旁继续抱著我不放,湿润的沙滩上顿时爬痕宛然。
一个二十八岁男人却做出这种以往只有在低龄儿童身上才能一见的举动自然是不成体统,那两个正在对峙的男人同时露出晴天霹雳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过来,想要将毛毛虫从地上扶起。
毛毛虫如临大敌,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般警觉地死死揽住我与他俩的力量抗衡,怎麽都不肯松手,一张脸憋得通红。最了解它脾气的我不由心道坏了,果不其然,突然间“汪汪!汪汪!”,毛毛虫龇出一口小白牙,充满敌意地朝那俩不知好歹的家夥陡然大叫起来。
两个男人呆若木鸡。
大概是两人一惊之下松了手,不再强硬地死拽了,危机感随之降低,毛毛虫便也懒得搭理他们了,自顾自地黏在我身上。董一杰面如土色,看著镇定端坐著的我和一脸依恋表情的毛毛虫两眼发直。
当方定好说歹说终於将毛毛虫哄下来抱走的时候,董一杰不加理会,只在我面前缓缓蹲下,不错眼珠地紧紧盯著我的眼睛。
是终於有所怀疑了麽?在悲喜莫辨的疲惫中,我甚至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这麽一眨不眨地对视了许久,董一杰终於迟迟疑疑地开了口,“你……是云天?”
这话问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麽似的。
我点点头,咧开嘴想笑话他,却怎麽都笑不出来。
“你真的是云天??”董一杰忽然扬起手,看样子似乎是想要摸摸我脑袋,却在踟蹰了半晌後只改落到我颈侧,臂间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不爽地看著眼前这男人的表情。喂!大少爷,我只是变成一条狗而已,你干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怒视的目光却因为眼眶的一阵阵莫名的发热而到底失去了其应有的力量,在董一杰悲切的凝视下,我终於不堪忍受地在喉咙口里发出了一声呜咽,主动凑上前去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轻舔了一下。
董一杰陡然一震,像是蹲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後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可他对此恍如未觉,径直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双手珍而重之地捧著我的脸,带著哭腔喃喃问道,“云,云天,你怎麽会……变成这样?!”
第三十三章
董一杰的反应竟然比我这当事人当初还要激烈,我不得不微微侧过头去,伸舌在脸侧的大手上热热地舔,试图以这种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宽慰他。
然而我的宽慰似乎成效不大,董一杰仍旧一副“天塌下来了”的表情,无论是泛红的眼圈还是颤抖的手指都明明白白地表达著他的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不幸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他来承担,这份本不该由他来负的沈重我又拿什麽来还?可我确实没有办法变回他所希冀的那个人,於是再多的温存也注定无法填补他心里破的那个大洞。
心一急,张嘴便想说些什麽,直到一阵让人不明所以的哼唧声传入耳中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直接交流的方式。无法沟通的感觉顿时让我急得五内俱焚,抬爪不停地在董一杰胸前乱挠。
看到我这样,董一杰眼中的伤痛尤甚,他一刻不停地反复摸我的头反复哀声低低叫我道,“云天,云天。”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生的。
在规律的海浪拍岸声中,突如其来地多出了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我和董一杰同时悚然回头,却只见方定的车子竟然越过了横在它前边的董一杰的车子,对准我们的方向,像地狱之门被开启,恶魔现身般直冲过来。
车头大灯明晃晃的强光有如梦魇重演,我心突突地跳著,一时惊得呆了,倒是董一杰反应奇快,立马伸臂揽著我意图往旁边闪躲。
然而在刺目的光晕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踉踉跄跄似乎随时可能倒下,但却一直百折不挠地向我们奔来的身影。
是毛毛虫!
或者再也无人能说清它究竟是怎麽误打误撞地打开车门,又是怎麽从飞速行驶中的车子上跳下来却十分命大地只是摔伤了腿,但它的确就那样拖著伤腿,四肢著地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抢身赶在了车子的前头向我直扑过来。
在这世界上,如果说还有谁始终将我的安全摆在第一位,永远以保护的姿态守在我身旁,那麽答案无疑是毛毛虫。就连董一杰都像是被这份心意镇住了似的,微微怔了一下。
就在董一杰迟疑的当口,毛毛虫已经奔到了跟前,眼神惶急飞身扑起,!地一声将我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什麽叫泰山压顶,我想我算是明白了……这个总是好心办坏事的小笨蛋!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似乎听到凄厉的刹车声划破了夜空。
这一昏眩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等我意识逐渐由模糊转为清醒,及至终於积攒够睁开双眼的力气时,眼前的世界竟然又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视野里干净得不可思议,鼻子和胡子全都不见了,让我一时有些不习惯。而在下一秒我更惊讶地发现,低头看到的不再是一片毛茸茸,而是再熟悉不过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