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杰正在咚咚咚地上楼的脚步一滞,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警告似的冲我道:“你可记得要把它管教好!要是哪天惹我不爽了我绝对会把它丢出去!”说完就拉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他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不管怎麽说,总算是征得了董一杰的勉强同意,我嘘出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头看去,那小东西吃饱喝足了正整个趴伏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打瞌睡,一身披拂的金色绒毛蓬松地散著,以致本来削瘦的身子也产生了几分圆滚滚的错觉,两条小短腿竭力往後伸,乍一看就好像一条特大号的毛毛虫。
我忍不住将它抱起来,吃吃笑著好一通乱揉:“喂,你长得可真像大虫子!以後就管你叫毛毛虫好了!”
毛毛虫在我怀里慵懒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两声奶声奶气的“嗷呜……嗷呜……”,对我的决定表示同意。
就这样,毛毛虫作为我们家新的一员正式住了下来。严格遵照医生的嘱咐,我精心地照顾著它,毛毛虫的腿果真渐渐有了好转,直至痊愈。看著它後来健康漂亮的过人风采,能跑能跳的矫健身姿,谁能想到它曾经是街边一条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弃犬呢。
只不过可能是因为童年时留下了阴影,毛毛虫粘我粘得相当厉害,只要我在家,几乎每时每刻它都围著我团团转,乖得不得了。相反,它一看到董一杰就会变得蔫蔫的,连在他面前走路经过时都会低著脑袋夹著尾巴一溜小跑,生怕惹得怪兽朝它喷火。
以前我总把董一杰当成某种大型的名贵宠物来照顾,现在多了个小型的,一大一小饲养起来倒也称得上纯熟。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我拿出相当一部分来给毛毛虫买吃的喝的玩的,另外还要做必要的美容以及健康检查,然後还要把自己给打理好,也就所剩无几了。然而这钱我却花得甘之如饴,毛毛虫那灿烂的金色长毛为这座冰冷的大房子增添了不少阳光的气息,虽然董一杰绝对不这麽认为。
关系迥异的两人一狗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微妙地维持著一种平衡。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天一天过去,毛毛虫一天一天长大,我和董一杰一天一天变老。直到那晚之前,我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已经不如年轻时抱有那样热切的希望,但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内心深处我还是期盼著有一天董一杰能爱上我,以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视作爱人的方式。
那晚董一杰是轻快而又急切地推开我房门一头撞进来的,“云天!云天!”
光是听到他极为罕见的飞扬语调就知道他心情相当不错,我笑著迎上前去,伸手替他松开领带,然後把西服外套的扣子一一解开,“要先洗澡吗?”
“不了,今天我不想做。”董一杰握住我的手,眼睛一弯,一张俊美的脸弥漫出明亮的光彩来,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被他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快乐感染到,我也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刚想问他遇到了什麽好事,董一杰已经将我一把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靠在我耳边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云天,云天,你知道麽?方定回来了!他终於回来了!”
第七章
我陡然一僵。
四周突然变得出奇地宁寂,能听见阳台上的毛毛虫正在咂嘴舔爪子,偶尔抬起腿搔痒,能听见楼下客厅里的大座锺在不停地滴答滴答,安魂曲一样的残酷而又安详,更远的地方,宽阔的人工湖畔的那一丛修竹被夜风扫过,发出沙沙的微响。
我木然地倚著董一杰怔怔跟著他念道:“……方……定……?”
“嗯!就是方定啊!你不是见过他麽,他终於从美国回来了!”将我抱得更紧,紧到都有点呼吸困难了,董一杰把头搁在我肩膀上,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的味道,“云天……我,我好高兴……”
“……”
心直直地往下沈去,我茫然注视著董一杰身後那幅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没有完全拉上,能从中看到外面的树影婆娑,灯光摇曳,一栋赛一栋精致华丽的小别墅星星点点地镶嵌在大片的绿意中,正是所谓的高尚社区。
明明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而陌生得令人丧气。
一如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靠近的我和董一杰。
董一杰仍然赖在我身上自顾自地往下说:“云天,这些年来我也拼命赚了不少钱,连公司都已经上市了,你说,这次他会愿意留在我身边了麽?”
说这话时,董一杰在我身上撒娇般地蹭蹭,连耳根都有一点发红,生生从一个成熟的成功男士退回到七年前尚带著一丝青涩的大男孩。
我无力地闭上双眼,不知该怎麽回答。
方定回来了,那个董一杰曾经哀求他为他留下来的人,那个董一杰唯一深爱著的人,回来了。
还用问麽?董一杰心里属於爱人的位置当然是预留给他的。
理所当然得让我连嫉妒都显得多余。
那晚我们果然没有做,董一杰像小孩子一样不带任何情欲地跟我缠手缠脚躺在床上,嘴里还在不停絮絮叨叨描述著他的方定,说他们火星撞地球针尖对麦芒般的初识,说方定有著怎样聪敏而又清冷的性子,似笑非笑看人时眼神是怎样的迷人,说他们在大学期间是如何的棋逢敌手……
我一直安静地听著,没有插话,我知道他这个时侯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名合格的听众而已。
当董一杰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呼吸开始变得均匀而绵长,我在他的怀抱里轻轻翻了个身。
在夜灯柔和的光线下,从我的角度稍微一抬眼就能看到董一杰那有著淡淡胡茬的下巴。往上一点,即使在梦中,嘴角也分明还带著甜蜜的弧度。继续往上,是线条张扬而骄傲的鼻子,以及因为闭合而暂时掩盖了其中锋芒的眼睛。
整整七年了,我守在这个男人身边,亲眼见证了他年少时英气的眉眼是怎麽一天天变为如今的硬朗深邃的……
心脏深处忽然生出一种尖锐的疼痛来,我忍不住颤抖著贴上董一杰坚实的胸膛,将自己深深地埋了进去,仿佛那里是能够包容万物的广袤大地。
第二天起床後,不知出於什麽心态,我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宁可假装它完全没有发生过。没想到董一杰也已经恢复了正常,再没有说起方定这两个字。
平静过头就显得反常了,我忐忑地等待著未知的命运将我卷向某个不可测的方向,然而日子却仍是安止如镜,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大约一个多星期後,当我几乎以为方定的回来只是我做的一场并不让人感到愉快的梦时,残酷的现实便以一种最毋庸置疑无可辩驳的方式正式宣判了以上仅仅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董一杰竟然毫无预兆地把方定带回了家。
即使已经过了这麽久,我仍然能第一时间认出当年在巷子里无情地拒绝董一杰的这把声音。不同的是,如今方定和董一杰在不断低声谈笑著,显然关系相当良好。
我这才後知後觉地恍然发现,原来两个当事人都已经从当年的不快中走出来了,只有我还傻乎乎地替董一杰酸楚替董一杰不平。
名副其实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从方定进门开始,连照面都没打我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不想出去面对他们,也不知该怎麽面对。
假如方定问我:“你是谁?为什麽会住在这里?”
我怎麽回答?“哦,我是董一杰的性夥伴”?……
董一杰又会怎麽回答?
……何必给他出难题呢。
从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大概是董一杰正带领方定在房子的各处参观吧。然後不知他们说到了什麽,董一杰突然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有著少年般酣畅欢快的意气。
我赤脚坐在地板上搂著毛毛虫,边用手梳理它身上的长毛边黯然地喃喃道:“毛毛虫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他这样笑了……”
毛毛虫一动不动地蹲坐在我怀里听我说话,时不时还凑上来伸舌轻轻舔过我的脸,然後用它琥珀一样温润的眼珠子看著我,好像在让我不要难过。
然而我只有更加难过的份,为什麽连狗都比人要来得更可靠更有指望……
“小东西,我只有你了……”左胸的某个部位痛不可当,我干脆在地板上躺下去蜷起身子,仿佛这样就能够把那些灰暗的情绪统统从身体里挤压出去。毛毛虫绕著我转了两圈,见我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便也将头垫在我手臂上盘腿躺了下来,温热的身体和我紧紧依偎在一起。
第八章
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絮絮天光逐渐淡了下去,视野里只剩下一块又一块深深浅浅的黑白灰。我仍旧蜷在地板上,楼下的欢声笑语不断穿墙而过,那一声声轻笑仿佛化作了一把把飞刀,毫不留情地往我身上刺。
小时候我以为饥饿与寒冷是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两件事,长大後才发现其实还有比那更痛苦的,──这痛苦正由於不会致命因此变得加倍的难熬。
按理说不应该消沈成这样的,我不是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方定在董一杰心中的分量了麽?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方定在我意识里只是一个符号,符号是没有威慑力的。因此尽管七年前董一杰就已经说过“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方定”这样无情的话,但那时我毕竟还可以安慰自己说,隔著关山万里,他再喜欢方定又如何,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
直到今天,符号突然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董一杰再次明明白白地把我跟方定摆在了一起作对比,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彻底明白了什麽叫自不量力。
他们俩那一幅幅软语轻笑的画面,直接构成了对我最残酷的否定。
种种情绪在胸口汹涌而过,一时怨愤,一时彷徨,一时不甘,一时悲哀,心里分明已经隐约预知到我和董一杰大概只能一起走到这里了,却还是宁愿躲在黑暗里逃避他们俩,逃避那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最终宣判。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蜷著,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并且逐渐远去之後,我听见有人在敲门,是董一杰。
“云天,开开门。”他在外面叫我。
我陡然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把身子像只虾米一样蜷得更紧。
敲门声很快变得急促而有力,董一杰的声音也开始带上了不耐烦:“云天,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我依旧没有理会,反倒是毛毛虫在震天响的砰砰声中开始坐卧不宁,嘴里发出一连串不安的哼唧,还不停拿爪子推我。我安抚地将它的脑袋护在怀里,示意它不必害怕。
其实我比它更害怕。
等不到回应,敲门声终於戛然而止。我刚想松一口气,门锁里却传来哢嚓一声,然後门被狠狠地一脚踢开了。
显然是董一杰拿来了备用钥匙。
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掌去挡住那骤然亮起的灯光,背後已经传来了董一杰火冒三丈的声音:“你躺在这儿装死还是怎样?听见我敲门为什麽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总算适应了从黑暗到光明的过渡,我放开毛毛虫慢慢站起来,转身向董一杰看过去,冷淡地反问他道:“难道这里不是我的房间麽?我以为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原本就是我的自由。”
董一杰看著我的眼神一冷:“你发什麽疯?”
“我没发疯,正如这里是你家,所以你愿意带什麽人回来愿意跟什麽人上床,那也是你的自由!”说这话时我只觉得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从心底直泛上来,连会否触他逆鳞都顾不得了。
董一杰的眼神变得更冷,里面酝酿著风暴,声音反而骤然低沈下来了:“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董一杰真正动怒了,他连额头上都有青筋在一跳一跳地动,然而我已经不知道什麽叫害怕,“没什麽意思,难道我说错了?为什麽你可以有自由而我不能有?”
“哈!这麽说来,你是在埋怨我把方定带回家?!”仿佛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董一杰以一种异常陌生的眼神看著我,直看得我无地自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嘲弄,“云天,你是不是搞错了什麽?你拿什麽立场来指责我?你凭什麽管我?不要以为我们一起做过你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了!自由?你竟然跟我说自由?!真好笑,从开始到现在,我什麽时候有强迫过你,剥夺过你的自由麽?是我逼你陪我上床的还是我逼你住在这?难道不都是你自愿的?再说这里既然是我家,那我请朋友回来玩玩难道也要申请你批准麽?啊?你吃住在我家,这麽些年来,我有收过你一分钱麽?!”
话一出口,不仅我呆住了,连董一杰自己仿佛也有些意外,脸色一时变得非常难看。
谁也没有再开口,在死一般的静默中,我不可抑止地浑身乱颤,紧咬下唇难以置信地怔怔望著董一杰,然而他却冷著脸别开了眼睛。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地疲惫,以及心灰意冷。第一次,我真正意识到这麽多年来我自以为的为了爱情一往无前,其实只不过是闯入了一个不属於我的世界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已。
有了错误当然要改正,我听见自己用游魂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对不起……”
至於为什麽要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董一杰全身上下都笼著一层骇人的寒气,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那咚咚的脚步声就如同直接把我最後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都踩在了脚下。过了一会儿,楼下再次传来了汽车开动的声音。
我僵硬地在原地又站了半天才抖抖索索地摸到一旁的椅子脱力般坐了下去,突然很想笑,於是我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多麽可笑,别人把钱丢水里还能听一声响,我把数年的青春丢董一杰身上只能听一顿骂,这糊里糊涂而又失败透顶的半辈子呵!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董一杰眼里我竟然是这样的不堪。
什麽情,什麽爱,全是镜中花,水中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错,我只是一个没什麽大本事的二十八岁老男人,穷又确实穷了点,最要命的是还不知死活,竟然去爱一个我高攀不起的男人。但靠我自己的一双手,也不至於说活不下去,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暗自做了决定後,第二天我就去城东物色好一套十几平方米的小小居室,然後将它租了下来。房东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女人,知道我手头上暂时没那麽多现金周转後,居然破例只预收了我一个月的房租,令我感激莫名。
打点好租屋後我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唯一担心的只有跟董一杰碰面彼此会尴尬不已,後来才发现多虑了。董一杰不知是不是有意避开我,那几天晚上都凌晨时分才回来,早上吃早餐时也不见人影。
不见就不见吧,相见争如不见。
两天後我已经将自己的全部家当整理完毕,於是便带著毛毛虫搬了出去,我当然不会丢下它。我从来不认为我和它是主仆关系,我们是亲人,只有它会永远无条件地守在我身边,对我不离不弃。
然而走著走著,突然有惊天的刹车声迎面而来,紧接著是毛毛虫将我一把扑倒在地。
後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铺天盖地的黑暗在一瞬间将我吞没,记忆中最後的影像,是强光掩映下毛毛虫惶急的双眼。
第九章
当飘渺的意识一点一点逐渐归位,随之而来的首先是从腹部处传来一股硬邦邦的压迫感,那冰冷而粗粝的触觉使我感到极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翻个身。
床怎麽会这麽硬?我迷迷糊糊地疑惑著。
……对了!!我已经离开董家了!一幅幅画面电光石火般蹿过脑海:怒发冲冠的董一杰,笑眯眯的房东女人,哈哈大笑的巡警大哥,还有变故陡生朝我直冲过来的车子,尤其是记忆里毛毛虫最後那个定格的眼神,一瞬间我禁不住连头皮都在发麻,不知从哪来了力气,眼睛猛地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