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礼淳持续地沈著，神志慢慢不清晰起来。
好困，好累啊……
衣袖被什麽缠住了，也许是水草，也许是沈下的桥面，拉著他往一个方向漂去。
文默把已经昏迷的舒礼淳仰放在草地上，拖起他的上身，扣击他的胸口。
桂府的人也赶到了，为首的是一个蓝袖绿衣和一个绿袖蓝衣的两个男子，跑到舒礼淳身边，一个抚背一个压腹。
舒礼淳动了动，张口吐出脏水便又昏了过去。
舒谢凝脸色苍白地赶到近处，焦急地用帕子擦舒礼淳的额头。
“爹──爹──”
蓝衣绿袖的人拦拦舒谢凝，“公子你不要太担心了，舒大人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何况，担心对、身体不好。”
绿衣蓝袖的人也点点头，掏出个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塞进舒礼淳口中。
文默一头长发沾了水都散开披在头上，蔓蔓的像墨黑的水草般鬼魅。
舒谢凝把抱在怀里的衣服披在文默身上，红著眼眶说：“谢谢……要不是文大哥你，我爹他、他就……”
文默一怔，叹息：“傻孩子，你不要担心别人了，情绪波动太大伤身啊。”又回头对那两人说，“把舒大人送回府。”
一人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白绫，展开有六尺长三尺宽，把舒礼淳放在上面，一人抬著一头走回府。
回到府里，刘管家已经叫了大夫和许多侍女等候在舒礼淳房中，舒礼淳一被抬回来就马上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舒谢凝早先回来的时候又差人去了请尼姑庵里的孟如娇，看著天色也快到了。
趁著大夫给舒礼淳诊断的时候，文默给舒谢凝煎了副安胎药，亲眼看他喝了，又坚持要他在床上躺一个时辰不准下地。
舒谢凝知道文默是担心胎儿便顺从地同意了，只是道万一舒礼淳出了什麽事一定要尽快通知他。
日近西昏的时候孟如娇来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在内室门口被拦住，得知了舒礼淳正在接受治疗时才稳了稳狂跳的心，满眼焦急担心地盯著内室的门。
文默坐在内室外的厅堂里，椅子和人一起被淡绿色的帷幔掩盖著，穿著一件白衣仿佛溶到了墙壁上。
看到孟如娇进来，他的眼睛垂下看著地面，又抬起，眼神里竟充满了一种无论是孟景君还是夏幕夙都未见过的神情，像变了一个人。
“小师妹。”
声音在寂静的厅里幽幽地响起。
孟如娇一个激灵，回头看见文默，吃惊地掩口叫道：“杨师兄！”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2
五十二
文默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大厅中央。“小师妹。”
孟如娇惊讶地看看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向前两步，看著文默。
“师兄，你怎麽会在这？”
“我怎麽就不能在这？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文默嘴角扬起，笑得诡异。
孟如娇环顾四周，“这里、难道是、难道是……”
“没错，这就是寒扇在江南的宅子！”
“为什麽？礼淳怎麽找到这里的？”孟如娇惊慌地摇头。
“找？他怕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连我都记不得是谁了。怎麽找？！”文默一字一字地咬出来。
孟如娇上前拉住文默的袖子，“师兄，都这麽多年了，他什麽都不记得了！你放过他吧！让林教主也放过他吧！”
“寒扇……”文默神情恍惚了一下，挣开孟如娇的手，随即笑得悲凉，“寒扇已经死了。”
“死了？”孟如娇眼里竟闪过痛心疾首，声音也颤抖著，“林教主他死了？怎麽死的？”
“二十年前，就在此处，在里面那间房间里死的。”文默木著脸，伸手指著舒礼淳所在的内室。
孟如娇惊叹，“怎麽会？林教主他武功高强，而且又有你保……”
“够了！”文默大声道，“你不配谈论他！”
孟如娇醒悟，凄然道：“师兄，你是想让礼淳死在里面是吗？”
文默稳声道：“是！”
孟如娇又扑过去，“你这麽做林教主也不会活过来，而且、而且谢凝那孩子若是知道是你害死他爹一定会恨你的！”
“他爹？”文默怔怔地点头，“若他知道舒礼淳害死了他的父亲，他一定会恨我没有把人留给他亲手杀死。”
“什麽？礼淳害死他父亲？”孟如娇颤抖著说，“你胡说，谢凝是我和礼淳在寺院里收养的孤儿，本来就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没有父母那他是怎麽来的？”文默大笑，眼里却满是碎片，“我告诉你，小师妹，谢凝他其实是寒扇和舒礼淳的亲生儿子！”
“不可能！不可能！”孟如娇拼命摇头，“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两个男人怎麽可以生孩子？”
“当然可能，你以为只有你能帮他留下後嗣吗？！”文默突然大怒，扯著孟如娇的袖子走到内室门前，指著门大声道，“我亲眼看著寒扇在这里辗转痛苦两天两夜而死！他怀著孩子去找舒礼淳的时候竟然被拦在门外，还说不认识他！他有多痛苦你知道吗？舒礼淳那个隐君子顾及过吗！”
孟如娇呆了片刻，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声嘶力竭道：“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文默鄙夷地看著她，冷冷道：“你现在说什麽都没用了。你可知道为什麽谢凝会被你们收养？我打听到你们那天会去寺里烧香，一大早就把谢凝的繈褓放在寺门口，看著你们把他抱起来，带回去，做了舒二公子。”
孟如娇後退两步，“你为什麽这麽做？”
“因为……这是寒扇他的愿望，他希望孩子可以在父亲的荫庇下长大。”文默提起林寒扇，眼里的戾气淡下去些。
孟如娇颤抖著，沈静半晌，缓缓抬头，打量著师出同门却二十几年未见的杨子萧，才发现他的腕子极其纤细清瘦，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脸色也异常白皙，不同於过去的精瘦健康，而样貌却诡异地跟二十年前所差无几。
“师兄，你的身体……”孟如娇迟疑地开口。
“废了。我的武功都废了。”文默漠不关心地说，“为了帮助谢凝的出生……二十年前就废了。”又冷笑一声，“靠殄玉丸吊著，把身体一直维持在二十年前的状态，这样子很可怕吧。”
孟如娇眼里的痛心更甚，虽然师门都以出了杨子萧这样的剑魔为耻，可身为小师妹的她一向与杨子萧感情很好，就算是武林第一邪教醉芯阁的教主林寒扇在平素里也是当做朋友的。若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到现在几人肯定还是非常交好的知己。
眼看文默对舒礼淳的积怨愈深，非置他於死地不可，孟如娇焦躁地看看紧闭的房门，又转过头看看一旁冷笑的文默，抿抿唇，冷汗直流，终是开口：“师兄，禹涟不是我和礼淳的孩子。是我们在收养谢凝的前两个月从同一个寺庙抱养的。”
文默眼光转来，冷冷射在孟如娇身上，眼睛却睁大了。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3
五十三
刘管家守在内室，看著大夫忙碌地给舒礼淳诊脉施针，额上的汗一颗颗掉下来。
舒礼淳脸色灰白，躺在床上没有太多的生气。
少爷，少爷，他就要死了，死在你离开的房间。
刘管家想著，用袖管擦擦自己的额头。
霍天双小心地避过内侍的耳目，踮著脚一抬腰梢用力便翻进了门主的房间。
苏泯和孟景君装做要找门主的样子与看门的内侍纠缠在一起，趁这当口，夏幕夙也翻身进了内院。
两人相视一笑，点个头，悄无声息地摸进房里去。
林纾门内无特定闭关的场所，若门主还在门内就一定还在自己房里。可是自从夏幕夙回林纾门以来，每次要见门主，内侍就推托门主正在闭关不能见客，却又支吾不清门主究竟去了哪里，可见门主必定还在门内。
外面的厅堂除了大一些，东西精细一点外，与堂主的差别不大。
墙上挂了数幅吴道子的真迹，装裱得甚是考究。正中摆了一张檀香木镂空雕刻著花卉鸟兽的短榻，榻旁的暗红小桌上放了一对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
探察一番後并没有发现什麽异常，霍天双和夏幕夙又点了点头，进了内间。
孟景君和苏泯估摸著两人已成功入内便离开了正门，从後墙一并翻了进去，一起找了起来。
四人进了内间，翻翻拣拣，仍未发现异常。
苏泯走到偌大的雕栏床旁，仔细了审视片刻，伸出一手用了五分力握在一支浑圆饱满的莲藕状栏杆上。
栏杆整齐地从中断开，露出一个一指粗的狭长暗格，里面有一支稍细的玉管。
三人立刻围了上来。
孟景君拿一方手帕裹住玉管拾起来，打开，掉出一卷薄薄的书卷。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四人读完俱是脸色不善。
林纾门主，竟意在让四人互相残杀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四大堂主一死，林纾门内的杀手为了争抢位子必定大打出手，而有意入门而怕被四大堂主遮挡住光辉的人也一定会趁机加入林纾门。
门主对这四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早已不满，嫌他们太过妇人之仁，此次借由夏幕夙退出的事件除掉四人，下一任从血里爬出来的堂主就势必心狠手辣，阴毒至极，而林纾门成为江湖第一大邪教取代醉芯阁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纸上细细罗列了门主的计划步骤，包括送门主印给四人引起猜忌都列在其中，甚至於四人的反应也料想得不差分毫。
四人静默无语，苏泯慢慢小心地把玉管和书卷放回原处，掩上暗格。
四人对看一眼，竟又重新笑开，翻墙出去了。
出了门主的院子，四人一头扎进孟景君的景堂里，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霍天双拍著胸脯自信满满道：“这点小事交给我还怕什麽？我一准办好！”
苏泯歪著头看他，唇边有淡淡的笑意。
孟景君叮嘱他，“行事不可太招摇，但也不要太谨慎。分毫痕迹不留他人怎知道我们在找什麽。你们拿要捏好分寸。”
苏泯和霍天双点头，抬脚消失在晚霞中。
夏幕夙和孟景君也动身回去吃饭。
一路上，夏幕夙就绷著张脸，不太开口讲话，心事都大大地写在了脸上。
孟景君叹口气，问：“幕夙，想什麽呢？”
夏幕夙长长地出了两口气，“门主、干爹他，真的要杀我们吗？”
孟景君看著前路不说话，养大自己的亲人在一夕间与自己倒戈相向，你死我活，这种滋味实在是太过苦涩心痛，即使是他也不能谈笑面对。
更不用说是原本就坦率的夏幕夙和霍天双，以及外冷内热的苏泯了。
夏幕夙一手掩面，低低长吼几声，眼睛通红地抬头，“大哥，对不起，要不是我要退出，门主也找不到除去我们的机会，大哥，对不起。”
孟景君温和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幕夙，我们是兄弟呀。”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4
五十四
两人走走停停，甩掉从景堂出来後一直跟在身後的杀手，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回到桂府。两人从房顶跳下，静静落在院子里，就远远看到内厅里站著文默和孟如娇。
文默背对著门，背挺得笔直。
孟如娇在内，脸色苍白正激动地说著什麽。
两人对看一眼，默默地走过去，站在院中的一棵桂树下。
文默眼神冷冷，语气也冷冷，“想救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孟如娇申辩道：“是真的！禹涟是抱养来的孤儿，我和礼淳没有孩子，因为、因为他从没碰过我！”
文默眯著眼睛盯著她，“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
孟如娇双手交叉在一起，身体僵硬。“礼淳他、他二十年前在战场上重伤失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
文默一怔，“你说什麽？！”
孟如娇说：“当年他在战场上遭敌人偷袭，头部受了重伤，军医为救他用了西域番外的奇药。命捡了回来，却留下了後遗症。他的记忆持续下降，起初还能记得一些事情，包括他自己的，家里的，林教主的，结果越来越严重，大片的记忆逐渐消失了，等到他回京的时候，只记得他自己是谁，林教主是谁。”
文默的眼睛在黄昏中亮著寒光。
“後来，回京之後，他三番两次想去找林教主却已经记不清去的路了。出去的时间渐长，姑父姑母也发觉了他和林教主的事，打骂过他多次他也硬倔著出去找。这段时间他异常急噪，大概是感觉到他的记性越发不如以前，姑父姑母就把他关在房里。然後、有一天，他的二十七年的所有的记忆都彻底地消失了。他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包括林教主。”
文默盯著她，“那寒扇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过去全忘光了？”
孟如娇点头，“姑父姑母虽然担心他，但并不特别的苦闷。他们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刚刚凯旋归朝的儿子喜欢一个男人，就欢天喜地地把这件事瞒了下来，还让我发誓一辈子也不告诉他。随後，还和我的父母商量决定把我嫁给了表哥。”
文默站得笔直，眼神却已经散了。
“虽然表哥他娶了我，也忘记了以前的事。可他心里始终有林教主，尽管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他喜欢绿色袍子，却不穿，只看著它挂在墙上，喜欢笛子，翻来覆去只吹一曲《梅花三弄》，新婚之夜的时候也跟我说过他心里有一个影子，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可他感觉自己实在无法舍弃那种感觉。二十年来，他夜夜饮酒，醉时那影子便清晰些。即使是现在，他一出京城就直直地奔来江南，说不出为什麽，只因为他感觉他应该来这，有人一直催著他赶来这，他便不顾一切地来了。”孟如娇已泣不成声。
文默把眼神挪回来，脸上没有表情，“我能相信你说的吗……”
孟如娇呜咽道：“杨师兄，你我同门三十余载，我几时骗过你？你可以等表哥醒了之後去问问他二十年前的事，他一桩也不记得了！”
文默退後两步，喃喃道：“你要我怎麽相信，寒扇就是因为太过伤心而难产去世的……你要我怎麽相信，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我已经恨了二十年，你要我怎麽放下……”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管家出来，说：“杨爷，伤腿感染了炎症，人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孟如娇瞪大了眼睛看他，战栗著昏了过去。
文默登时上前揽住她的腰，淡淡地看了她片刻，叫道：“敏轩、敏茵。”
敏轩、敏茵立刻出现，从文默手里接过孟如娇。
“带她下去，好好地照料。”
“是。”
“林伯。”
“老奴在。”刘管家低头应道。
“救活他，能撑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文默的眼里冰色闪闪，想死？也要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
敏轩、敏茵和林伯都退了下去，文默又站了一会，慢慢地转身，出门。
经过孟景君和夏幕夙时眼睛看著前方，仿佛没有看见两人。
孟景君上前一把拉住文默，“你就是杨子萧？！真的？！”
文默挣开他的手，抬眼看他，淡淡地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夏幕夙也急道：“文大哥，你怎麽能是杨子萧呢？！我无论如何对你也无法下手啊！”
文默轻轻地笑笑：“你先不告诉谢凝，他受不住的。”
然後，不顾孟景君痛心地神情，默默地走开。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5
五十五
舒谢凝醒来，迷迷糊糊看见床脚坐了个人，撑著身子坐了起来。
“恩，我怎麽睡著了……我爹怎麽样了？”
夏幕夙扶他坐起来，又在他背後竖起一个软垫。“大夫正看著呢，我们都不太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