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谢凝看看窗外,已经半夜了。
“我去看看。”说著下了床往外走。
“谢凝,你先吃点东西再去……”夏幕夙拉住他,指指桌上的饭菜,“家里都吃过了,我看你睡得挺熟就没叫你。”
舒谢凝看看饭菜,看看夏幕夙,点点头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夏幕夙歪著头看他。
吃了小半碗饭下去,舒谢凝停了筷子,问:“幕夙,你有心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夏幕夙故做轻松地笑道:“我哪有什麽心事?小凝你想太多了。”
舒谢凝干脆把筷子放在桌上,伸手扶正夏幕夙的脸,“一说谎就不看人,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夏幕夙紧张地看了一眼舒谢凝,又急促地把眼神挪开,脸有些发白。
“……我说了你不准急,不准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舒谢凝微微睁大眼睛,坐直。
夏幕夙回过头直视舒谢凝,握住他的手。“你爹他不太好,也许,撑不过这几天了。”
舒谢凝的脸色顿时惨白。
内室里生著火盆,闷热异常,可床榻上的人仍是不住地颤抖发烧,脸被烧成砖色,嘴唇上起了一层壳。
舒谢凝静静地看著,从水盆里捞起浸湿的毛巾,一遍遍地擦著舒礼醇的额头和脖子,孟如娇呆坐在一旁,用袖子抹眼泪。
夏幕夙看了片刻便不忍地退了出来,回到大厅,孟景君坐在那里,脸色也不好。
“怎麽办?”夏幕夙在大厅里来回踱了数圈,孟景君看著他,第一次觉得安慰别人是这麽的困难。
“别转了。”过了许久,文默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
夏幕夙和孟景君抬头看他,把涌到嘴边的称呼又咽了下去,尴尬地一动不动。
文默轻笑一声,进了内室。
夏幕夙怔怔地坐在孟景君旁边,“大哥,我到底该怎麽办啊?”
孟景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挤出个淡淡的笑,“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要太过著急了。你想想,你是谁啊?幕夙。”
夏幕夙呆呆道:“可是,我一碰上身边人的事,我就变得不像我了。苏泯说的对,我一碰到认识的人就变成傻子了。”
“十年前说的话你竟然记到现在!”孟景君微微苦笑著摇摇头,“不过,你也确实是这个样子……一遇到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就立刻会慌张,能力和智力都一下子减退了。”
“呵呵,所以说,我该怎麽办啊?”夏幕夙看著地面,“我明明是想要拼命守护的,可现在这个样子怎麽行呢?”
孟景君无言地看著夏幕夙,叹了口气。
因为在乎,所以想要守护,所以才会慌乱,谁不是这样的呢?
门“吱”地一声打开,文默一个人走出来,手里的布包也不见了。
“进去照顾一下谢凝,分担一些,他的身子你知道的。你的事我已经跟孟夫人说过了,你直接进去她应该不会介意。”文默走过来,对门的方向抬抬下巴。
夏幕夙咬牙冲了进去。
一时间,幽静昏暗的大厅里只剩了孟景君和文默两人。
孟景君尴尬地站起来,眼睛黑黝黝地看著文默,心里不住地叹气。
“舒老爷,身体还好吧?”
“不好,不过暂时也死不了。我给他用了阁里的密药,应该还能撑几天。”
“恩。”
好象没有了多余的话,两人安静地站了许久。
孟景君偏过头不去看文默,十几年积淀下来的感情既深沈又含蓄,却无法排遣心里血肉一片片坏死的疼痛。
他骗了我。
孟景君顿时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文默悄无声息地走近,直视著孟景君的眼睛。“你问吧,今夜你问什麽我都不会隐瞒。”
孟景君回头深深地看了文默两眼,後退几步,眼圈已经红了。
“不,我什麽都不会问。”
“忍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我不会问的。我追你追了六条街两个时辰也什麽都没问,把你接进堂里的时候也什麽都没问,相对十余年也没有问。所以现在,我也不问。”
文默走进,用细长的眼睛看他,“这十年都是我骗了你……”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骗我自己的,明知道你的背景什麽都查不到才是真古怪,还放任自己、自己……”孟景君突然说不出话,卷起袖子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我该醒醒啦……你不要担心,门主的命令我们以後再也不会执行了。你的命还是你的……我的命也还是我的……我们从此、就……回归本来吧……”
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在走下台阶的时候又蓦地回首,立在院子里,影子给月亮拉得很长。
“你曾经……爱过我麽……哪怕一个须臾……”
文默站在大厅中央,眼睛死寂,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呵呵……”孟景君干笑两声快步跑了出去。
文默依旧安静地站著,慢慢张开手掌,白皙的手心里有四个沾血的指甲印。
如果我说爱,你信麽……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6
五十六
“谢凝啊……”舒礼淳睁开眼,看到在他身旁一动不动的谢凝,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象有谁透过舒谢凝正仔细地看著自己,有些温暖,有些熟悉。
“爹,你感觉怎麽样?”舒谢凝用毛巾擦擦舒礼淳的额头,焦急地问。
“还行。我掉河里了是吧?果然老了……”舒礼淳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却被孟如娇的呜咽声打断。
“夫人,你也来了……”舒礼淳撑起身,对孟如娇招招手,“夫人你过来,谢凝,你和小夏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你娘说。”
夏幕夙体贴地从後面扶住舒谢凝的腰,搀著他出去。
孟如娇坐在舒礼淳床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别哭了,别哭了,啊。”舒礼淳用手指抹掉孟如娇的眼泪,“我不还没死麽。”
孟如娇听到个死字,哭得更厉害了。
舒礼淳扯过条帕子帮她擦眼泪,慢慢说:“生死有命,你不要太过伤心了。我就算去了咱们还有两个儿子在呢,天天陪著你肯定不会寂寞。只是跟我这麽多年,苦了你了。你不要哭了,我们好好说会儿话吧,啊。”
孟如娇只看他整个人都透出种病态的虚弱和苍白,只有神智还是非常清醒,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和。
舒礼淳拉过孟如娇的手,细细地摩挲,“表妹啊,你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过去的事我通通都忘记了,但是你让我的下半辈子过得很有家的温暖,谢谢你啊,如娇。如娇,这辈子我没法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是我愿意下辈子报答你。如娇,你下辈子还要我吗?”
孟如娇眼前一片片发热,当初舒礼淳醒来,谁也不认识,是她一碗饭一碗药的侍侯著他,每次梦中噩梦醒来,舒礼淳总是拉著她的手呢喃道:“还好有你,还好有你。”这麽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舒礼淳的什麽人,但也安稳随和地过了一辈子。
只是有时候空闲下来会想:自己到底嫁给舒礼淳是为了什麽?然後笑著想,就当是养了个不知道心疼人的大孩子吧。
现在,这个哥哥、丈夫马上就要离自己而去,孟如娇顿时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变得无依无靠。
舒礼淳苦笑著安慰了孟如娇一会儿,越来越沈重的身体和伤腿的疼痛提醒他身体的衰败和时间的流逝。
他推推孟如娇,“你帮我把谢凝和小夏叫进来吧,我也该跟孩子们说点什麽。”
孟如娇哽咽著点头,起身开门,门外直愣愣地站著扬子萧。
“他果真什麽都不记得了?”杨子萧怔怔地问。
孟如娇负气地跑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扬子萧看著她跑去的方向,突然凄凉地笑了,抬手一挥,院中掠过几个黑影。
夏幕夙扶著舒谢凝进到房里,舒谢凝稳稳自己的情绪握住舒礼淳的手。
“爹。”
“谢凝和小夏啊……”舒礼淳睁开眼睛,笑得虚弱,“门关好了吗?”
“好了。”
“恩……谢凝啊,过来,让爹摸摸孙子。”舒礼淳笑著说,口气却很弱。
舒谢凝和夏幕夙同时红了脸,舒谢凝下意识把手放在微隆的腹上。
夏幕夙抓抓头,“您知道?”
“呵呵,姜还是老的辣,你们两个小孩子,被以为有什麽事能瞒住我的。”舒礼淳很是愉悦地说。“禹涟的孩子我都抱过了,这个怕是没有机会,就摸摸当打个招呼吧。”
舒谢凝走近些,把舒礼淳的手放在自己腹上,眼里都是心碎。
“恩,小子在睡觉吧。乖,我是爷爷啊。”舒礼淳笑呵呵地轻轻拂了两下,“你娘还不知道,就先瞒著她好了,毕竟这也不是平常的事,等孩子生下来让她熟悉熟悉再告诉她。我离京前也是这麽跟禹涟说的。”
“爹啊,不走行不行。”舒谢凝握住舒礼淳的手贴在脸上。
“傻孩子,人哪有不走的,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生老病死有何伤心,人生要看开些的,知道麽。”
“可是我舍不得。”舒谢凝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小孩,有些无赖撒娇地要著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只是,这次的东西是他爹的性命。
“傻孩子,我舒礼淳的孩子怎麽这麽扭捏,像个姑娘似的。”舒礼淳嘴里说著,眼眶却也红了起来。
主屋的窗户微掩,风吹进来,墨色的帷幔轻飘飘地舞动,像在招手。
舒礼淳竭力地看过去,意识却一分一分地浑浊起来,最终沈沈睡去。
是夜,舒礼淳在林寒扇死去的地方等到了迟到二十几年的安眠。
杨子萧在湖中央的亭子里,站了一整夜。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7
五十七
舒礼淳死後,孟如娇扶他的棺木北上葬在舒家的陵寝。舒谢凝本想一同前往,却被林纾门里越来越紧张的气氛给压在了江南。舒谢凝心有不安却也无可奈何,身上折腾几日便渐渐好起来。
如今林纾门门主的诡计已露,四大堂主和众多门众人人自危,江湖上暗波浮动,实际上比看起来混乱浮躁得多。
杨子萧在舒谢凝前依然是文大哥,声色心思丝毫也看不出来,谈笑风声照旧,孟景君看了心里隐隐作痛。
总叹他比自己还像个杀手,没想到竟一语中的了。
杨子萧白天陪舒谢凝说话解闷,晚上就没了踪影,孟景君尾随几次都在後院湖畔失了踪影。
过了月余,舒谢凝的胎已坐稳,杨子萧开始考虑把所有的事告诉他。
虽然痛苦,但他有责任有权利知道。
半夜下过雨的空气泛著花香,夏幕夙和孟景君老实不客气地拖著一袋子吃的跑到湖边的亭子里,一边吃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皮纸,摊开来竟是林纾门的地图。
“大哥,你看这儿。”夏幕夙含著颗花生米指指地图上一处楼宇密集的地方,“天双去敲过,下面是空的。”
孟景君点点头。
夏幕夙的手指又移到一处单独的院落,“门主住院下面苏泯敲过,也是空的。但是当日我们尽力去搜的时候,一点破绽缝隙都没有。”
孟景君把酒杯放下,用手掌去量两处的距离,“恩,相距五百米左右,中间间断,不可能相通。门主没有出去,定是藏在这两处中的一处。”
“可是大哥,我们不是察过门主主院了麽。”
“越是没有破绽就越是可疑,林纾门不是什麽随便的地方。”孟景君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门主想取代醉芯阁的地位,难道醉芯阁就一点反映和感觉都没有吗?”夏幕夙点著地图,“文大哥难道会坐视门主‘大展拳脚’?”他还是习惯叫杨子萧为文大哥。
孟景君脸色微变,烦躁地灌酒下肚,“谁知道呢?”
“自然不是。”杨子萧施施然走过来,夏幕夙和孟景君全没注意,可见他脚步之轻。
夏幕夙和孟景君的脸色有些尴尬,坐著不动,夏幕夙看看孟景君,搓搓手里的花生。
“我想把事情都告诉谢凝。”杨子萧说,抬手阻止了一跃而起的夏幕夙,“醉芯阁不会无视林纾门的动作,所以大战在即,江南府很快就会很危险。如果把一切都告诉谢凝,那他就可以以醉芯阁少主的身份进入阁中躲避战事。阁里可以提供最周全的保护,而如果一打起来,我想你是没有多余的闲暇去顾及别人的。”
“醉芯阁少主?”
“不错。”杨子萧微微一笑,月光倏忽从脸上滑过。
孟景君站起来,“我同意。”
夏幕夙咬咬嘴唇,“虽然承认自己能力不够是很丢脸的,但是为了谢凝,我同意了。”
第二天中午,就在舒谢凝奇怪夏幕夙今天竟没有出去的时候,杨子萧指指主房,“谢凝,我和幕夙有话和你说。”
房里点了香,云气嫋嫋,微风阵阵,墨色的帷幔悉悉簌簌,夏幕夙舌头几次打结,整个人昏头昏恼,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说了什麽。
杨子萧不时补充更正,语气淡得像个局外人,身子在不知不觉中前倾,一双眼睛没有躲闪,直接坦率地观察著舒谢凝的神情。
舒谢凝倒很平静,直到听完才轻轻动了动身子,好似刚回过魂来,看得夏幕夙一阵心疼。
“我有两个爹,一个是醉芯阁主人,一个是衡渊侯?”他把目光转向杨子萧。
杨子萧点头,袖管中两手紧握。
“他们……都已经死了……”舒谢凝喃喃道,一个月前舒礼淳临终的场景像水中的泡沫一样迅速浮起来,摇摇晃晃。
他还没有尽孝,他的爹,亲生的爹,就这麽没了?
错过了一个月,就是错过了一辈子。
舒谢凝腹中一阵翻腾,手按在腹上弯下身子。
“谢凝──”夏幕夙和杨子萧立刻扶住他。夏幕夙手忙脚乱地抱他上床。
《不忍留下你一人》 (古代生子) 58
五十八
“没事……”舒谢凝呢喃著晃晃手,立刻被夏幕夙握住。
“别动。”杨子萧果断地在舒谢凝腰间的穴上扎金针,一边探脉。
这个人是看著我出生的……舒谢凝看著杨子萧捻针的身影有些出神,身上的疼也渐渐平息下去。
“怎麽样?”夏幕夙紧张地问。
“没有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杨子萧舒了口气,拿毛巾擦擦舒谢凝的额头,“不要大喜大悲,你的身体不同往日。”
“我可以相信你吗?”舒谢凝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
杨子萧一顿,“如果你想,随时可以。”说著笑了笑,笑得勉强,“我先出去,不舒服就叫我。我还住在旁边。”说完就立刻出了门。
“幕夙,吓著了麽。”舒谢凝握握夏幕夙的手,“我没事的。”
夏幕夙回握舒谢凝却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
晚上,杨子萧示意林伯煮了一些柔软的流食给舒谢凝送到房里。
林伯看著林寒扇长大,对他本就极有感情,照顾舒谢凝更是尽忠尽责,百般用心,衣食住用莫不安排得尽善尽美。
夏幕夙怕舒谢凝晚上不舒服,就在床旁另用两张椅子搭了个活动床,也不真睡上去,抱著剑坐在床前地上,一手紧攥著舒谢凝的手。
舒谢凝半夜醒来,发现夏幕夙直接和衣坐在地上,心尖一阵温暖,抬手把盖在被子上的外袍披在夏幕夙身上。
夏幕夙立刻被惊醒,猛地跳起,问:“谢凝,你身体不舒服麽?”
舒谢凝摇摇头,往里挪开一些,拍拍床,“你上来。”
“不行,我挤到你怎麽办?”
“上来。”
夏幕夙只得脱了一件外衣上了床,紧紧贴住床沿,尽量少占地方。
两人无言,夏幕夙迷迷糊糊将睡之际,感到身後的人贴上来,伸手从後面搂住了他。肚腹处的隆起顶在背後感觉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