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觞看不下去了,把他带到餐厅,拖了把椅子让他趴在桌子上睡,自己去后头的厨房里煮了杯咖啡。回来时看见殷淳熙愣神坐着,眼睛一眨不眨。殷迟觞坐到他斜对面,细细审视着,说:“别担心。你把老爷子都惊动了,小灰他们肯定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殷淳熙冷笑:“我是怕他们出来后反而死得更早。你说淹死难受还是被一枪崩了难受?”
“说实话,我都没试过,不知道。小熙,你觉得为了一个手下而对老爷子承认你是主犯值当吗?”
“废话,小灰是我弟兄。”
“你把他当弟兄,他有没有把你当弟兄?”殷迟觞说得缓慢而冷静,“他想让你吸毒,你忘了?”
“这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着以后怎办。”
“你们都会没事。”
“以前被投水里的有几个活着出来?”
殷迟觞沉默几秒:“没一个。”
“嗯。说实话,我心里没底。”殷淳熙有些疲惫地撑着下巴,笑了笑。
“我有底。没事。”
“这么自信?你当你是神啊?老爷子根本不可能让你有机会救咱们的。”
殷迟觞摇了摇头说:“我可比上帝强多了。上帝不管事的。”
“好听话谁不会说。”
“你要对我有信心。”殷迟觞伸过手去,揉了揉殷淳熙的头发,微笑起来,“睡吧,这可是上战场前的最后一觉。”
下午,小灰和那三个弟兄就被接了回来。
殷淳熙是被老爷子的声音给吵醒的,抬眼看到客厅里一大帮人,不过是一晚上没见,小灰就成了蔫白菜。老爷子在训话,把家规搬来一条一条地讲。除了老爷子以外,没人敢出声。
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外照进来,小灰的半边脸都是金灿灿的,瞳仁被照得通透,一直半垂着眼皮,盯着地板。像是察觉到殷淳熙的目光了,迟疑地抬了抬头。
殷淳熙冲他笑笑。小灰拧了眉毛,一脸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表情。老爷子顺着小灰的目光看到了殷淳熙,于是同样拧了眉毛,转过头对殷断天说:“我看这兔崽子是活腻歪了,你现在就带他们去祭河神。”殷断天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打电话叫司机。
车开到大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跑到西头了。
甲板上堆满了集装箱,刺鼻的劣质木料味混着水腥味令人头晕,但冷风一吹就又有了份清爽的雪花一样的干净气味,大概是冬天的河水特有的冷香。
殷断天亲自监斩,坐在集装箱上看着手下的一个秃头给这帮犯人缴械,淡淡说:“要是运气好,回来就还是殷氏的人。”
所有铁器都不能放过,连殷淳熙耳朵上的七个耳环都被摘下了。这回可是真真正正的手无寸铁。
殷淳熙转脸看了看小灰:“你说这水有多深?”
小灰挑了挑眉毛:“还行还行,也就是能淹死人不冒泡的程度。”
除了殷淳熙以外,其他四个人都是被捆个铅墩子抱在怀里,殷淳熙是头党,罪大恶极,当然要特殊照顾,殷断天亲自给他双脚脚腕铐上铐子,短短的铁链另一头拖着两个比头还大的铅球。
殷淳熙动了动脚,扯得脚腕生疼那两个铅球才一脸呆瓜样地挪动几寸。殷淳熙问:“老爷子不是说要抱石头吗?怎么给我拴这个?”殷断天只看了他一眼,连话都不愿讲就走开了。
小灰接话:“老大,算了吧,拴着你才好让你死透啊。”
殷淳熙恍然大悟:“那没有死透是什么样?僵尸?”
“扯!僵尸是地上的,你是水里的,叫水鬼!”
“就是到处乱游,把人拖到水底吃了的?”
“是啊。所以要拴着你,以免你以后吃人。”
“有远见啊有远见!”殷淳熙赞叹着。
小灰笑了笑,正经八百地说:“我妈才有远见!小时候我家就住海边,我妈老怕我掉水里淹死,从来不让我下水玩,我都得背着她,偷鸡摸狗似的。看来我妈是先知。可惜啊,我还没来及跟她说再见。”
“那就回来再说。”殷淳熙的声音温和了些。
秃头已经开始踢人下水了,先是个矮矮胖胖的。西边一片云霞,水花染上落日的余辉,看起来暖洋洋的,不是那么冷了。
小灰下水时甲板后方传来高跟鞋踩地的笃笃声,很霸王的架势。觉得那高跟鞋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殷淳熙转了身,只见殷赋雪气势压人地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就揽住了他的脖子,吻上来。
甲板上立刻乱糟糟地一片“大小姐、大小姐”的惊呼,小灰下巴差点脱臼,掉进水里之前还维持着扭头往后看的姿势。
殷淳熙的手颤了颤,拍拍殷赋雪的背然后坚定地把她推开,默默地看了看她,扯着铅球退了一步,踩在甲板边缘。殷赋雪笑着说:“小熙,迟觞叫我来送你一程。”殷淳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逆光的瞳仁分外深邃。
落水后,殷淳熙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水也太他妈冷了吧,第二个念头是壮烈的一句话——母亲河啊,儿子我回来了!
【12.】
铅球扯着殷淳熙直沉向河底。
殷淳熙飞快地拿出嘴里的钥匙,刺骨的寒冷让手脚的肌肉都紧缩起来,他在一片昏黄里艰难地打开了脚镣,又把吸饱了水的羽绒服脱了,然后在水底四处寻找小灰他们。
水里泥沙含量很高,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幸好落水的地方相同,估计人也就聚在这一片。殷淳熙先摸到了一只手,愣了愣,拉过来凑近看才看到原来是小灰。
小灰对他指了指水底,又晃了晃手里的什么东西。寒光一闪,殷淳熙发现那是把短刀,顺着小灰指的方向潜下去,河底的泥沙里落着几把刀子,还是新新的,反射着微光,显然是有人特意扔在这儿的。殷淳熙急忙抓起一把,正要去找另外的三个弟兄却被小灰一把抓住,往水上扯,小灰一个劲地向上指,殷淳熙这才明白他是说弟兄们都上去了。
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上方一圈圈昏红的光晕,有种错觉像是他们在向火圈游去。从水下看,被折射成圆弧形的堤岸像围起一个水做的太阳,在落山之前蒸腾着橙黄色火焰。
一种滞闷的无力感渐渐侵袭全身,头颅里压强大得似乎随时会将眼珠子挤出来。殷淳熙只觉得昏沉,肺和头似乎随时能爆裂。不知何时,一片昏黄的光迎面照来,冷风吹过,脸上立马比在水里更冷了。小灰拖着他爬上了堤岸,两人四肢平摊在地上,大口呼吸着从未如此新鲜过的空气。
歇了好大一会,殷淳熙才有力气四处张望。
不远处四仰八叉地躺着两个人,殷淳熙又往更远的地方看了看,怎么都没看到那个矮矮胖胖的,于是问小灰看没看到。小灰边拧衣服边说:“看到了,他犯毒瘾了,全身抽筋。”殷淳熙一轱辘爬起来:“然后呢?!”“然后就没上来呗。”小灰说得理所当然。
“不是他没上来,根本就是你不救他!”殷淳熙揪住小灰的衣襟便吼,小灰皱了皱眉:“救他那我们都活不成。你水性也好不到哪儿去,让我带两个人,我找死啊?”殷淳熙松了手,指向不远处的两人:“那他们怎么不救?他们在你之前下去,应该早看到了啊。”
“水底有刀,谁割开绳子后还会像你似的到处找别人?当然会赶紧游上来啊。”小灰叹了口气,“我要不是知道你会在水底找我们,我早就上来了。”
殷淳熙冷的牙齿直打颤,半天没说上话来,小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大,走吧。马上太阳下山了会更冷。”
殷淳熙爬起来后,不远处的那两人便走过来,老大、老大的叫着。殷淳熙听了只觉得一阵发寒。然后其中一个说:“老大,我们走了。”殷淳熙先是点头,然后问:“不想呆在殷氏了?”那个人说:“不是不想,是不敢。除了殷氏之外哪有不护犊的主子。不是我有脾气,真的,老大,条子对我们都还算客气,殷家人却连把弟兄们扔河里喂鱼的事都干得出来。要不是巧了,河底有刀子,那咱们不都成屈原了?”
“嗯。”殷淳熙本还想解释,但觉得解释起来更像掩饰,于是什么都不说了,挥挥手让他们走。
那两人走后,殷淳熙和小灰沿着堤岸向停泊在河边的货船走去。两人都打着哆嗦,殷淳熙问:“你不走?”小灰往岸上某片地方看了看,答非所问:“你到底被什么给拌着了,非要替这些人卖命?”殷淳熙反问:“你又被什么给拌着了?”
小灰轻轻笑了:“被你拌着了。”
“胡说什么呢。”
“老大,怎么办,我看上你了。”小灰乐呵呵地说着,完全不理会殷淳熙的抗拒,凑过去,嘴唇触过他的耳廓。殷淳熙一僵,反射性地捂住耳朵:“你小子反了!”小灰用力掰开他的手,笑道:“害什么羞啊?”
殷淳熙无语。
货船边站着殷家大小姐,单手掐着腰的姿势和那张映着暮色的脸让殷淳熙联想到某个游戏里的女精灵。背着弓箭貌似很强势的那个精灵其实血墙薄得让人抓狂。
殷赋雪叫人递来两条毯子,让两人裹了,然后又上了杯热茶。甲板上炉子烧的正旺。
小灰紧紧裹着毯子,抱着杯子,凑在炉子边一副守财奴样地叹了一句:“咱们是下得了地狱、上得了天堂啊。太他爷爷地幸福了。”殷淳熙幸福得直傻笑,望着炉火,半天才想起来问:“殷断天上那儿去了?”
殷赋雪不屑的说:“他哪知道你们还有命回来啊,当然走了。”停了停,又说:“不过怎么就你们两个了,其他三个都死了?”
“一个死了,两个走了。”小灰说。
殷赋雪笑了笑:“随他们去。你们回来了就行。还冷不冷?不冷了我们就回去。”
第十三章~第十四章
【13.】
坐上殷赋雪那辆绝对霸气的黑宝马后殷淳熙再次开始替自己的性命担忧了。
殷淳熙越来越觉得这女人像那个精灵女,连速度都同是不要命级别的。小灰倒是很开心,除了偶尔头撞到车窗玻璃时。
小灰住的地方离殷迟觞家不远。小灰送到后,殷赋雪一路狂飙,把车直冲到殷迟觞的家门口,刹车响得刺耳,跟喇叭一样。然后这女人呵斥殷淳熙叫他速度点,殷淳熙满心死里逃生的喜悦,不跟她计较就下了车。
背后一阵疾风声,宝马已经跑远了。别墅的欧式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左侧门柱上的对讲机里传出殷迟觞的声音:“小熙回来了?”
从别墅外大门到家门的路长得很。冬天了,路两旁全是光秃秃的树干。月缀枝头,鹅卵石的路面上一片霜华。别墅在尽头,黄橙橙的灯光很是温馨。门敞开了,殷迟觞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等着。
殷淳熙走到他面前,笑道:“你还真是懒,连迎接我都不愿多走几步路。”殷迟觞装作一脸无辜地说:“要不你走回去,咱们再演一遍?”
“不演了,我得歇歇。”殷淳熙走近门去,窝到沙发里看电视。殷迟觞吸了口凉气:“你先去洗澡,不然我的沙发要毁了。”殷淳熙眯起眼看他:“沙发重要还是我重要?”
“当然是小熙重要。”殷迟觞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摸下来满手沙子,递到他面前,“所以你要洗澡啊。要不我帮你洗?”
“得了吧。小的担当不起,会留鼻血的,”殷淳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笑得无比璀璨,“诶,殷老妖,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殷迟觞说:“我也这么觉得。”
殷淳熙点点头:“还有,下回——我是说如果有下回,你要自己、亲自来送钥匙。我比较喜欢你。殷赋雪那女人太凶了。”
“好。”殷迟觞笑得异常温柔,“不用下回,现在也行。”
“我是说真的,”殷淳熙琥珀色的瞳仁颜色深了些,表情认真了不少,“等我洗完澡再说吧。”
“那我等你。”殷迟觞爽快地回答。
于是殷淳熙乐呵呵地去洗澡,洗着洗着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早上一睁眼,明媚的阳光透过淡绿色窗帘,把卧室照得生机勃勃。殷淳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了又是怎么回到卧室的,睡衣还能穿的这么整齐。
已经九点了,殷老妖早就没了影。餐厅的桌子上搁着保温的玻璃罩,水汽附在玻璃上,一片朦胧。殷淳熙疑疑惑惑地走过去,像接近地雷一样小心翼翼,掀起了玻璃罩,里面放着一杯咖啡,一碗小米粥和一块三明治。殷淳熙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人头啊。
咖啡不错,很正点,小米粥糊了,勉强能喝,三明治就说不过去了,那滋味让人终生难忘。
殷淳熙吃完早餐,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窗户被什么人敲得啪啪响。在殷淳熙的印象里,有这种爱敲窗户不敲门的癖好的也只有小灰一个。于是对外面吼了句听到了,然后飞快地换衣服出门。
小灰嘴角破了,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水亮得能映出人影。殷淳熙问他伤是哪来的,小灰挑起眉毛:“屁大点事,八婆什么!”别说边拉着殷淳熙往院子后的围墙走,殷淳熙看着他爬过去,说:“你爬进来的?”小灰嘁了一声:“废话,你家二少爷把那大铁门给锁了,你在里头也别想开开。”
“他锁门干什么?”殷淳熙也爬过去,落到他身边。
“鬼知道。”小灰领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老爷子高血压,最近身体很差,昨晚上又被你气着了,现在给医院供着。”
殷淳熙有点负罪感,没说话。
小灰笑笑:“最近会很乱,老大你要小心自己的地盘了。”
“你就是来提醒我的?”
“不是,”小灰顿了顿,“我来跟老大告别。”
殷淳熙惊诧地转过脸来,小灰点了点头:“是啊,很不可思议对不对,我以前似乎对殷氏很死心塌地的?”
这句话以后,两人一路沉默着。
小灰住的地方爬山虎一直窜到四楼,冬天叶子落光了,只剩鬼爪似的枝杈,把楼房爬的像裂开了无数缝隙。上到三楼,小灰开了门。
屋子里有种奇异的味道,似乎是烟、酒、香水和某种粉质的混合。殷淳熙恍惚觉得昨晚殷断天身上就是这种味道。小灰在沙发上腾出一块地儿,坐上去:“这儿乱吧。”
殷淳熙坐到沙发把手上:“卖药的事殷断天也参与了?”
“你说呢?”小灰看着他,半天,往后倚了倚,“是啊,老大,你猜对了。就因为药是他弄来的,罪要我们担,我们才不愿留在这儿的。不过我们又能逃到哪?昨天夜里那两个弟兄就死了。幸亏我跟你是二少爷的手下,他暂时还不敢动。”
小灰从口袋里摸出几个耳环,摊开在手心里,对殷淳熙笑了:“我昨晚就是为了帮老大把这些劳什子东西拿回来才被打的。”说着走过去,站在殷淳熙旁边,“我帮你戴上。”
七只耳环被小灰的体温温暖了,冰冰凉凉的手指触到了耳朵,化不开的清冷。殷淳熙半抬起头来,看见小灰认真的表情。
小灰冲他一笑,弯下腰来吻住他的唇。
仿佛被火炭烫到,殷淳熙推开小灰,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小灰拉住他的手腕,拽他回来,力气蛮横得跟纤细俊秀的样子很是不配。
“你他妈的装什么装?!”小灰狠狠地笑着,“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殷淳熙觉得混乱,坐回去没说什么。小灰吸了口气,又温柔起来:“老大,只有你对我好,你救了我,还不跟我计较。”
“我想回家。想我爸我妈了。这地方呆着真的很累,有今天没明天,”突然地,小灰的声音低了下来,几乎是诱惑的,“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殷淳熙愣怔片刻。小灰拉上厚重的墨绿色窗帘,一线阳光照出滚动的细小尘埃。小灰的脸迎着光,近于透明:“老大,我不是好人,但我会对你好。”小灰笑着回过头来,手指停在殷淳熙颈间的衣扣上:“你想在上还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