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重新看着前方,随后把音响的声音调大了不少。
“接着来。”他就说了三个字,然后,他那目光虽说在注意路况,眼睛里却明显有些亮起来的神色,让我立刻放下了心,继而紧跟着再次激越起来并且投入到那种激越之中去了。
“……我们自由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共青团员们武装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那天,我唱了一路。
我真的是唱了一路的,从《共青团员之歌》到《喀秋莎》,从卫国战争歌曲到老电影插曲,甚至真的就连《国际歌》也没有放过。说实在的,我都诧异,原来我竟然会唱这么多老歌,或者说,我竟然能记住这么多老歌,这些也许早就应该顺理成章深埋在老一辈人记忆中,消散在年轻一辈人成长中的歌曲,我居然能八九不离十的唱下来,唱到最后,我连该自豪还是该感慨都无法把握了。
林强从始至终,都是个表现很好的听众。
他的表情,我能看出来,他认真听着呢,而且是足够认真的。
抬手关掉音响,我带着笑音,叹了口气,然后舒舒服服靠近柔软宽大的车座椅里。
“……不唱了?”他像是被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弄得有点不适应了。
“嗯,唱够了。”我继续笑。
“也唱累了吧。”他进一步指正。
“嗯,累了。”终于收起笑,我沉默了片刻后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路口,“拐过去,再往右,就是我们家。”
“知道,这回想起来了。”他有点儿夸张的点头。
我看着他那样子,又差点儿没忍住笑声。
车子平稳的拐进了小路口,停在距离我家不远的街边,林强把车熄了火,然后抬了抬下巴。
“你去吧,我等着你。”
“……你等着我啊。”稍微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却被他误会了。
“放心,我跑不了。”他看着我,随后干脆把车钥匙拔下来扔给我,“要不你拿着钥匙?”
“别逗了。”我把车钥匙重新塞了回去,接着推开车门,迈出一只脚,“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哎。”
下车,关好车门,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我停了下来,是不自觉的,或者说就觉得自己得停下来。
在原地站了只有短短的片刻,我摇了摇头,一转身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看着我重新拉开车门却不像是要上车的样子,他问我。
“要不……你跟我上家里坐坐吧。”
“啊?”
“走吧,进屋喝口水,踏踏实实坐着等我会儿。”
“我跟这儿也一样……”
“车里多闷呐。”
“我开窗……”说了一半儿,林强突然不说了。
他像是在从我脸上和眼睛里找答案一样,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有点儿突然的低下头,抬手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傻乎乎的笑了出来。
“那,也成,我就进屋坐坐。”那个顿促的,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那天,我带林强去了我家。
见了我爸妈。
说起来也真是有点可笑,搞得好像拉女婿进门儿见丈母娘和老丈杆子一样,不过,林强那个拘谨的态度,还真是多少让我也跟着别扭起来了。
“阿姨您甭忙了,我喝白开水就成。”瞧见我妈沏茶,他微微欠了欠屁股,想站起来,又还是坐下了。
“白开水哪儿是待客之道啊,茶叶不是多好,可也比任嘛儿滋味没有强。先喝口水,待会儿景皓他爸买菜回来,中午跟这儿吃了饭再走。”我妈唠叨着,忙活着,把茶沏好,端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看向我,“去,把小厨房那转莲子儿拿来。”
“哎。”随口答应着,我站起来往外走。
我们家的小厨房就盖在大屋旁边儿,那是一间狭小阴暗的屋子,没有向阳的窗户,只有一扇黑魆魆的侧窗斜着挤在不至于在打开时影响了狭窄过道行人走路的墙角,屋里白天都得开灯,那个吊在房顶上的油赤嘛花的小灯泡亮起来时,给整间屋子营造了一种阴森森的气氛,小时候我妈气急了就会吓唬我说要把我关进小厨房,可她一次也没亲自实施过,她知道我怕黑,她怕我在黑暗中会吓出个好歹来。
打开墙上的壁橱,翻到我妈说的转莲子儿,刚要回身出去就正好对上了要进屋来的林强。
“吓我一跳你!”手里的塑料袋差点儿掉地上,我冲他不高不低喊了一嗓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瞅瞅你拿什么。”咧开嘴笑着,他低头看我手上的东西,然后,那皱着的眉头和眯缝起来的眼都证明他有些疑惑了,“这不瓜子儿嘛。”
“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我知道怎么了,他没听过有人管向日葵子儿叫“转莲子儿”,其实事后我仔细想想也是,似乎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妈和我那早就去世的姥姥习惯这么说,我爸这边的亲戚都是叫“葵花籽儿”,我则更加省略,干脆把这东西和西瓜子,倭瓜子一道统称为瓜子。至于“转莲”是不是一个只有某些地方的老一辈人常用的,对向日葵的称呼,我不得而知,也懒得追查。
“拿屋里吃去吧,昨儿个我爸下班回来道儿上刚买的。”说着,我把袋子递给他。
“吃不了这么些个,抓一把得了。”掂量着手里挺大的一袋儿瓜子儿,林强没挪窝。
“行了,还‘抓一把’呢,显得我们家多小气似的。” 我撇嘴,然后抬手指敞开的屋门,“赶紧进屋,我关灯了。”
林强没再说话,他“哦”了一声之后提着袋子出去了,我关好小厨房的灯,跟着回到正屋。
我妈正在问长问短。
“你叫林强对吧,刚我听景皓说,你从上海回来的?可我听着你没南方口音啊。”
“啊,对,我不是从小跟那边儿长大的,呆了也没几年。”
“哦,那你们现在住东四?”
“对,那是政府分给我爷爷的,也不知道是谁家住过的老宅了。”林强抬手抓头发,“好像……头两年还说要申请北京传统四合院保护的那么个东西,结果我爸一直在上海忙,也没办下来这事儿。”
“哟,那得是一大院子了吧。我有个同事家住那边儿,说她们家届比儿不远有个院子,头三四年吧,就挂上四合院保护的那么个牌子。”我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我倒在大玻璃盘子里头的瓜子儿连盘子一起推倒林强那边,“尝尝,这味儿挺好的。”
“哎。”林强傻呵呵的乐,抓起一把瓜子儿来,又觉得多了,想松手放回去一些,却掉了好几个在桌子上,干脆都放回去,然后去捡桌子上那几个,可结果又让袖口把其中一半刮蹭到了地上。
看着那几个蹦蹦跳跳掉到地面的瓜子儿,我直想笑。
“不成了这个。”他弯腰去捡,嘴里不知是不是不爽的在念叨,“手忒潮了。”
我真想说,手潮不潮都放一边,关键是这人脑子太潮了,一个一身儿黑衣服,留着个长头发,还时常戴着大墨镜的男人,小心翼翼去拣地上几个瓜子儿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是心里酸不溜丢的,不是酸楚的那种酸,是好像吃山里红时候偶尔遭遇的那种酸,那感觉……很微妙。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敏感,好多年之后我从某些突然流行起来的星象心理学的书上看到过,说是一月出生的人自杀率挺高,这个月份的人容易脑子不正常,容易反应过度。当时我只是嗤之以鼻,可在嗤之以鼻之后,我对于“反应过度”四个字还是琢磨了一下的,然后,我想,可能那时候我真是应了这个定论了,我反应过度了,或者,至少是我敏感过度了,要不我就不会看见林强拣瓜子儿都会有乱七八糟的抖骚想法。
“妈,我爸去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多少有点焦躁的双手插在短裤兜里,原地晃悠了两下,我转身想往外走,“我还是瞅一眼去吧,他是说上西边儿那菜市场了哈。”
“哎——”我妈在后头喊住我,“你把人家扔下自己溜达去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啊……”回过头来,我看了看脸上多少有些茫然的林强,“那什么,没事儿,你坐着你的,我这就回来。”
“你行了你。”我妈站起来,追过来拉住我,然后小声唠叨了我两句,“人家头一回来,你也不知道多跟人家聊两句,还想走,你这不是轰人家呢嘛。得,我找你爸去,你跟家老实呆着。”
“妈……”我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我妈朝里边轻轻推了一把,然后,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冲我摆了摆手就大步往胡同口走去了。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比林强刚才的还茫然。
“那个,我妈非要去,嗯……”猛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看着林强只是缓和气氛一般傻乐着抓起一个瓜子儿要往嘴里放,看了不到一秒钟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拽开他捏着瓜子儿的手,我挺大声说了一句,“这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你倒是吹吹再吃啊!”
“啊?哦,忘了。”嘿嘿着把瓜子儿干脆放在一边,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问我,“你不是要拿衣服嘛,赶紧拿吧,拿完了咱俩走,别让你爸妈做饭了。”
“嗯,我要是说话管用不就好了嘛。”叹了口气,我边往里屋走边“抱怨”,“我爸倔着呢,他要是决定干什么了,牛也拽不回来。”
“是嘛。”收敛的笑了一声,林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挺好的。哎我听裴哥说,你爸是文人?”
“嗯,就算是吧,反正是玩儿笔杆子的,还教过书。”我拉开衣柜门,从塞着我衣服的那格翻找需要拿走的。
“那挺好啊,教师工资听说涨了。”
“对,涨了,可他还没赶上涨工资就不干了。”拽出来几件衣服扔在旁边床上,我听到外屋的脚步声一点点朝这边靠近,侧过脸,看到林强就站在卧室门口。
“怎么不干了,多少是个铁饭碗。”
“嗐……”轻轻咋舌之后,我瞧着他脸上还算很有诚意的表情,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反正裴建军那小子估计也跟他说的差不多了,我沉默片刻,继续道来,“我爸不是动乱的时候受过冲击嘛,他之前是教书的。”
“哦……中学?”
“大学。”
“那就难怪了……”林强点头,然后解释,“我听我爷爷说过,那时候好些教授都特惨,还有当干部的,他是仗着自己有军功,也没得罪人,才没太遭罪。”
“你爷爷当过兵?”
“啊,当过,怎么了。”
“没怎么,我还以为你们家祖宗八代都是大财主呢。”这话里没有讽刺的成分,但脱口而出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心虚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林强,倒是没有捕捉到不快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时,我听见了他无奈的一声笑。
“嗐,别提了,听说当初我爷爷家里特惨,好像是三几年吧,他是家里老大,为了养活几个弟兄就给人当苦力,结果还是有俩弟弟饿死了,结果他一气之下就参军去了,本来想死了就算了,结果没死,解放之后呢,当了个干部,后来一步一步往上爬,结果就……现在这样儿了。”
我听他说完,看着那张似乎挺认真的脸,把刚从衣柜里撤出来的那件衣服搭在手上,然后抬头问他。
“你……口头语是‘结果’嘛?”
“啊?哦,哦嗐,不是,就是……嗐。”
好像有那么点儿慌乱,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开始泛红,我看了,更想笑,但在我笑出来之前,门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就把我所有的额外表现给中止了。
“我爸妈回来了。”扔下手里的衣服,我往外走。
“是嘛,你耳朵还真灵。”
“废话,那是我们家人,我还听不出来。”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去帮我爸妈接一下东西的时候,我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半陌生却也开始熟悉起来的味道,生理气息和淡淡的烟味混合在一起,加上似乎被刚喝下去的茶水感染了一身的茶叶香气,说不出来的那么特别,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的,我就被不知从哪一个塑料袋里飘出来的糖炒栗子的香味儿把魂魄勾了去了。
“买栗子了是么?”我问。
“蒙不了你,狗鼻子。”我妈笑我,然后把包栗子的纸口袋塞给我,“去跟那谁……小林,去吃去吧。”
我差点儿笑场。差点儿说一句“妈,小林是日本人。”,可这话我没说出来,因为林强抢在我前头就开口了。
“阿姨,您叫我‘强子’吧,我周围的人都这么叫我。”单手插兜儿,淡淡笑着抬手拢头发的林强这么说。
我瞅了他一眼,然后下意识挪开自己的视线。
那天,林强留在我们家吃饭了。
这是史无前例的,我爸妈虽说有着北京人独有的自来熟和稍微带点儿“不知深浅”的热情,可一般来说,留下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在家吃饭,而且是主动邀请,还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回。我不想瞎琢磨,我只是觉得,他们用中年人的毒辣眼光看出来了,这个虽说留长头发穿紧身衣服却总也掩盖不住骨子里一种憨实劲儿的家伙,是个好人,或者说,最起码靠得住。
于是,在饭后,我们俩,带着收拾好的东西,踏上了回东四老宅的路。
“……吃饱了么你。”林强发动汽车的时候,我问。
他打了个无声的饱嗝,松了松勒在身上的安全带,然后用力点头。
“撑着了。”
“真的假的?”
“真的,你们家饭真好吃。”
“得了,都是最普通的,你是不是吃惯山珍海味了,一吃家常便饭倒觉得好了?”
“哪儿啊,我爷爷对伙食要求特严格,天天厨子都得跟他报账,不能超过他定的伙食标准。”好像有点着急解释清楚,却并非抱怨的样子有些可笑,林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偷偷笑他,只顾自己念叨,“不信你问裴哥,他知道,他去过我们家吃过饭。”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还不成。”哄小孩一样的让他住口,我在心里骂了裴建军一顿,好个鸡贼啊你裴嚼子同志,敢情你在上海还上高干兼大财主家里蹭过饭呢!更重要的是,蹭饭你还不向组织汇报。不成,我得告诉川儿,我得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你……
这样想着,心里舒坦了不少,我调整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坐着,然后吁了口气。
挺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我们俩没再多说什么话。直到车开出了右安门那片儿,快到菜市口了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你,从小儿跟右安门长大的哈。”
“啊,对。”虽然问题有点突然,我还是认真回答了,“我们仨都是,嚼子跟川儿是发小儿,我初中的时候跟他们俩认识的。”
“哦,我听说,你是因为没带钥匙,在外头冻着,才碰见他们俩的,是嘛?”
“嗯。”我点头,然后在心里盘算着还得跟川儿好好追加一状,让你丫裴建军还敢嘴欠……什么都跟人说,你有没有还没跟人说的?你是不是连我小时候大舌头的故事都跟林强一五一十抖搂出去了?!
“裴哥还跟我说,你作文儿写的特好,你们乐队主要负责填词的是你。”
“嗯。”这回我很满意,还好裴建军在外头没只顾揭我的短儿,可林强的话说到后半段,我准备纠正他一下了,“别老‘你们’‘你们’的了,不见外啊。”
“哦,对对,是‘咱们’。”他忙着改口,然后在拐过一个路口之后叹着气转换了话题,“要说……这两年北京变化真大,我有好些地方都不认识了,全是新盖的。”
“嗯。”我应和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
确实没错,北京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好比从右安门到东四的这一路上,虽说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多高楼大厦,还没有庄胜崇光,没有中友百货,没有似乎一夜之间豪华到让我不认识了的王府井新貌,但变化,还是时时处处能让人感受得到的。
我想,唯一没有变的,就只有那中轴线上的最中心了,□。
这个名字如此烂熟于心,却又如此形如陌路,小学时代,在旧事的阴影中一点点煎熬出来的日子里,我还记得第一次参加小合唱,唱的是《我爱北京□》。
那年月,我们唱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歌颂着“英明决断华主席”,把□当成了心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象征,听着老师告诉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又生在北京,生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该是多么值得自豪的教育,我真的一度激情澎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