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妈什么看!”我干脆来了勇气,“一羊也是牵,俩羊也是赶,亲了,老子就亲了!你把我怎么着?!”
“没说要把你怎么着啊,我们强子幸福还幸福不过来呢,是吧?”嚼子更加来劲。
“是,是,幸福着呢我。”林强出乎我意料的点了点头,然后单手抹了把脸,稍稍转过头去了。
看着他脸上残存的傻笑,我突然一阵云里雾里。
“行了,都别闹了。”川儿发了话,“要不咱们找个澡堂子泡泡吧,一身酒味儿。”
“谁请客啊?”嚼子立刻问。
“我呗,我冤大头呗。”川儿故作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往前走,“跟紧了啊,谁最后一个就不请谁了啊。”
“哎~!来喽~!”嚼子第一个追上前去了。
“走吧。”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林强就走到我旁边,轻轻拉了我一把。
我跟着他,迈开了脚步。
那天,我们还真找着了一家营业到半夜的澡堂子,爱泡集体澡的大叔大爷们都回家了,大池子里就只有几个看似下了晚班的工人在边泡边聊,我们带着酒气下到水里,然后一个个都很快被热水蒸腾起来的雾气弄得飘飘然起来。
“九儿,别忘了,嚼子新写的那个曲子,你从明儿个开始,抽空看看给填上词吧,给你一礼拜,够么?”川儿有点懒洋洋的说着正经事。
“嗯。”我点头,“我尽快。”
“……咱的词,都是你写的吧?”林强突然发话。
“啊,哦,也不是,我加入之前都是川儿自己写。”
“哦……”
“后来才换成我。”
“嗯。”
“九儿这叫天赋。”川儿在一边补充,然后打开嚼子非要给他擦背的爪子。
“兴许是你爸的遗传吧。”强子靠在大池子边上,在水雾迷蒙中这么说我。
“是嘛,有可能。”我笑了一声,然后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之前我似乎提起过,弹吉他,我不大会。
那是我加入“桥”之前好几年的事儿。
后来,我慢慢学了吉他,我还学得挺出成效,我的吉他老师,是裴建军。
木吉他也好,电吉他也罢,且不说我之后越弹越好是个人努力,至少启蒙和领进门,都是裴建军他老人家帮我完成的。
于是他好像真的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桥”的大功臣了,虽说川儿后来转向了更低沉更有节奏感也更“磨砂”更闷骚的贝斯,但他是“裴氏吉他班”的开山大弟子这件事,却绝对是雷打不动的真理。
我不知道学吉他是对是错,我不敢说后来单飞的那些年里我整天自己一人儿抱着吉他谱曲却总也找不到年轻气盛的“桥”的感觉时,那难以言表的失落感是不是一种惩罚。我不愿意去追忆几个傻呵呵的秃小子玩儿性大发的时候相互交换了乐器,我一时手慢没抢到吉他引来的暗暗不爽有多么幼稚。但总之,进到“桥”之后,我开始一点点接触那几件我上台表演的时候几乎从来用不着的乐器了,在吉他之后,我鼓了鼓勇气,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借着泡脚的悠哉时间段,跟林强提出了要学打鼓的事儿。
我记得,他坐在小凳子上,卷着裤腿儿,散着头发,手里端着一本我与其说是推荐给他,不如说是硬塞给他的那本恐怖小说,从紧张还有点恶心的情节里抬起头来看着我时候的表情。
“啊?”他说了一个字。
“我说啊,你教我打鼓吧。”用那种比在台上稍稍收敛一些也自然了一些的笑容面对着他那张只能用“傻样儿”来形容的脸,我两手撑着床沿,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吉他我没问题了,我想学学打鼓。”
他乐了。
“你不先学贝斯啊……”一扬手轻轻把那本卷角的小说扔到床上,林强边说边穿上拖鞋,端起水盆儿。
“吉他跟贝斯,原理上差不太多吧。”我争辩,“再说了,也别连着让我玩儿带弦儿的啊……那背带儿,勒在身上时间长了也挺难受的呢。”
我的争辩到后来就越来越像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了,林强没多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端着盆出去倒了水,又端着接了一半儿凉水的盆,低着头回来之后,他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挨着我,然后在沉默之中开始提起暖壶往盆儿里倒热水。
我心里发毛了。
这小子到底憋什么屁呢,还是说他认准了沉默是金?不成,我受不了,我急脾气。
“哎,不答应就算了,装什么深沉啊你……”拿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我继续嘀嘀咕咕一样的埋怨。
这回他有反应了。
“啊?”还是一个字。
说实话我真想抽他。我都不知道裴建军在上海的时候,每次跟他在一块儿都是怎么忍受的,会不会好像一个话痨在自言自语,一个哑巴在不言不语,或者,最起码是个结巴,半天给你蹦出一个字儿来。
自言自语还乐在其中我做不到,我怕人说我有病,不言不语装聋哑人我更做不到,我会憋出个好歹来,我顶多应该算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有些话我不说出来会死,不及时说出来,会死得更痛苦。
一点儿不夸张。
于是我对于林强的沉默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我的强子哥哎!”撑了一把炕沿儿,我站起来了,小心让自己站在盆儿里又不至于滑倒,我有点儿滑稽的,一点点挪着脚底,转过身子面向着他,“我刚才跟你说话呢,没跟活死人说话吧!我上赶着您,求您教我打鼓呢!不能算是过分的要求吧,啊?不能算是赶鸭子上架吧,啊?您好赖赏个话儿嘿!”
林强看着我,脸上始终是那种茫然和傻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然后,他嘿嘿了一声,抬手抓了抓头发。
“你急什么啊……”从枕头边儿上伸手摸过烟来,抽出一棵点上,他用没捏着烟的那只手拢了拢头发,“我这儿寻思呢,你头阵儿不还说让我教你开车呢嘛,这又让我教你打鼓了,这俩咱先学哪个。倒是应该先学车,可你瞅最近这天儿好像不大好,天气预报说近期有小雪,大冬天的天黑得又早。就不如先学打鼓算了,这个没危险,也不怕变天儿。可打鼓是个力气活儿,你也知道哈,我怕你钉不住,不知道你觉着没有啊,反正我看你好像比我刚来的那会儿瘦了。嗯……然后吧,我又琢磨着……”
我听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抬手止住了他后头还想说的话,我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儿发热,“你怎么跟川儿似的,屁大的问题就没完没了给我分析……”
“你不是,那什么嘛。”他抬头看着我,看得我严重的不自在,于是我最终在这种不自在发挥到顶点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
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脚蹬进了他刚兑好水的盆儿里,我在他下意识想伸手扶我的时候推开他的胳膊,然后,我在自己完全占领了他的地盘之后,更加得寸进尺从他手里灵巧的夺过那棵刚点上的烟,解着恨一样的抽了一口。
“先学鼓,后学车。”吐出烟雾,我很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做着决定,“冬天学鼓,开春儿之后你再教我开车,成不成?”
林强瞧着我抽烟的样子,然后接过我还给他的那棵烟,好像又在琢磨着什么一样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成。”他点头,“你说了算。”
“嗯,这才是党的好儿女。”奖励一般的,我伸手过去,动作还算轻柔的,拢了一把他的长头发。
那手感,没治了。
漆黑的,硬质的,顺滑的头发,真该去做洗发水广告,林强自己横是根本不清楚有这个优势,每次都是很随便的拢自己的头发,再或者就是更加随便的抓两下儿。真浪费,我边想边撇嘴。
“那什么……你坐下吧,别摔着。”他在我收回手之后指了指炕沿儿。
“那就得歪着坐了,别扭。”我拒绝。
“没事儿,你坐下,把盆儿挪过去不就完了嘛。”
“那你呢。”
“我洗完了。”
“洗完了你还又倒一遍水。”
“……刚不是琢磨事儿呢嘛,结果就忘了。”
我忍住笑,再次扶住他的肩膀,抬起一只脚,从旁边小心翼翼勾过他刚坐过的小板凳,一直勾到合适的位置后,我慢慢坐下,然后指了指还能再容纳一双脚的水盆儿。
“倒都倒了,就再泡会儿呗。”
“啊?”
“我没脚气。”
“……没说你有啊。”
“你也没有吧。”
“啊,没有。”
“那不结了,来来,给你腾个地儿。”
“……噢。”
那傻子迟疑着,最终放下了某些无形的负担和矜持,把一双比脸还苍白的脚和我挤进了同一个盆儿里。
水面随着他的完全入侵上升了一些,我看着他骨感的脚面和脚踝,然后好像在遮掩着什么似的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他的追问有点心虚。
“没事儿,我突然想起来,小学语文书里头有篇课文,叫什么来着,就说一乌鸦,为了喝水,往瓶子里扔小石头子儿……《乌鸦喝水》,对对对,就这个,有印象吗?”
“……好像有。”
“什么叫好像啊。你要是又瞬间遗忘了就直说。”
“真记不大清楚了。”他咧嘴乐,随后神色又正经起来,“我就记得有个什么……《十粒米,一条命》,我印象特深,一小孩儿,跟他爹给地主家交租子,结果地主说他偷粮食了,实际上那孩子没有,就捡了十粒儿米,想给他爹娘留着,结果那小孩儿让地主活活打死了,结果他娘连哭带喊的,一掰开孩子的手,结果就看见那十粒儿米了……结果……”
“结果,嗯,结果,结果呢?”我有点儿使坏一样的成心接他下茬儿,暗示着他又在描述能力跟不上劲的时候大批量的使用同一个连接词了。
林强不说话了,只是抿着薄嘴唇跟着我乐,继而又收了笑容,像个哲学家一样的深沉了片刻。
“不对。”
“啊?”
“那不是我上学时候的课文,那是我哥上学时候的。”
“什么啊你……”
“真的。”也觉得自己刚才那举动足够傻缺了一样,林强不好意思了似的,脸颊微微发红,抽了口烟,他接着解释,“我小时候挺爱看我哥我姐的语文书,就这个课文,印象特深。”
“嗯,是挺惨的……”点了点头,我转而问他,“哎,你说你哥你姐,都是亲的嘛?”
“是啊。”
“那你怎么一直也没提起来过啊。”
“……你们谁也没问过啊……”
“我们不问你就不说,挤牙膏呢这是?”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谁家还没个哥哥姐姐什么的。”
“我就没有。”
“啊?”
“真的,我兄弟姐妹都没有。”
林强“哦”了一声之后沉默了,只是抽烟。
我撇了撇嘴,话却多了起来。
“嚼子有一姐,叫‘建红’,就是‘建设红色政权’的意思,川儿有俩妹妹,叫什么……忘了,好像其中一个叫周小伶,另外一个真记不得了,他跟他俩妹妹都不太亲,不像嚼子跟他姐特好。我家里没兄弟姐妹,就我一个。其实……我妈说本来想再要一个孩子,结果,我爸一受冲击……嗐,没法儿说……那什么,你哥你姐,比你大多少?”
林强看了我三秒钟,然后带点儿迟疑的开口。
“我姐□年的,我哥六六年,我六九。”
“哦……那,你哥你姐都在上海呢?”
“嗯。”
“嗯。”我跟着他“嗯”了一声,紧跟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了头,“哎,你说你六九年的?”
“啊,是啊。”
“难怪你管嚼子叫‘哥’呢。”我笑,“你六九年几月的?”
“十一月。”
“啊?十一月啊。”差点儿一激动从盆儿里又站起来,我控制不住脸上诡异的笑容,“不是吧你,那你还没我大呢!”
“是吗,你几月的?”
“一月底。”
“哦,那还真是……差十个月呢。”
“都快差一年了。”
“嗯,你出生的时候,我妈刚怀上我。”
他一句话说完,我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然后,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再也控制不住笑声了,我用现在常说的话来讲,就是立刻“爆笑”出来。说良心话,林强没说什么特别值得狂笑的内容,可我总觉得那张表情特认真的脸,映衬着这样似乎是认真思索之后得出来的结论,就是格外让人控制不住笑神经的抽搐。于是,我笑到差点踢翻了水盆,笑到让林强开始显露出慌乱的神色,笑到我自己肚子疼,上不来气,最终咳嗽起来,才总算慢慢罢休。
我安静了不到半分钟,旁边那屋传来一句嚼子的声音。
“九儿!大晚上的你打鸡血了?乐什么呢?好嘛,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你们俩说什么好事儿呢也跟我们讲讲,好东西得大伙儿分享不是嘛。啊?说什么呢你们?”
我又安静了不到半分钟,然后比刚才还“激烈”的笑出声来。
鬼知道我那天是怎么了,我怀疑自己让林强当初给我讲的那个老宅闹鬼的故事里的主角暗中点了什么穴道,要不我怎么就笑起来止不住了呢?其实后来再回忆这些片段,我仍旧会笑,只不过笑的不再是当初的对话内容,而是自己莫名奇妙的失控,那失控一直持续了挺长时间,待到我真的觉得不能再这么笑下去了的时候才真的一点点镇定下来,然后,我抬脚碰了碰林强那线条硬朗而且流畅的小腿。
“行了,我受不了了,你泡着吧,我睡了,待会儿你倒水啊。”
那天,林强倒了三回水,他自己的那盆儿,我的那盆儿,还有我们俩一块儿泡着的那盆儿。
我第二天想起来,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可是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林强比我小不到一岁,虽然他看起来比我大。
林强有哥哥姐姐,他在家是老疙瘩,虽然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当大哥的料儿。
林强会冷不丁说一句让你莫名其妙就会笑疯了的话,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披着摇滚青年外衣的老实孩子。
林强这个人呐……
唉。
好多时候,我想起他来,能表达出来的,只是一声带着笑,或是偶尔也会带着感伤,湿了眼眶的长叹。
可那年那月的我,还远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能值得让我如此这般长叹一番。
我只是偶尔会在事发时有几许挣扎,不管是自己的事儿,还是别人的。
“桥”的事业在继续,在发展,我不想说我卖了多大力气,但我想,我卖了多大力气,他们仨有目共睹,他们仨卖了多大力气,我也不是瞎子,我看得见。
但是很多时候,不是你卖了力气,就能让事态一帆风顺下去的,生活这东西,会制造无数的麻烦让你不能完全集中精神干你想干的事儿,该怎么说?该说“这就叫生活”嘛?
入冬之后,第一场雪。
抽空排练的间歇里,那个我不久前刚和林强提起过的,嚼子的姐姐,裴建红,敲响了东四老宅的门。
先听见敲门声的是川儿,头一个跑过去开门的,是我。
我有点儿后悔,也有点儿庆幸。后悔的是开门时候,看见门口站着个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的人,庆幸的,是我好歹还算个局外人,好歹还能带着尴尬跟人家打个招呼,我不能想象如果开门的是川儿,他的尴尬会到一个什么级别上去。
“哟……”我看着门口的裴建红,硬挤出来一个笑,“找嚼……建军,是吧。”
“啊,麻烦你给叫一声吧。”
“别别,你进来吧。”我让开院门,指了指里头的堂屋,“外头多冷啊。”
“没事儿,我说句话就走。”
我不知道该再说点儿什么别的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回堂屋,硬着头皮跟嚼子说了声“是你姐”。
我不夸张地说,嚼子当时脸色儿都变了,他瞧了一眼川儿,然后短叹了一声,一把摘下吉他,放到一边之后大步走了出去。
“……叫你姐进来啊。”川儿更加硬着头皮的说了一句,但是被我拦住了后头的话。
我说川儿算了吧,你没看见他姐那脸色呢,进来了,你肯定想躲出去。
我又说川儿你也别出去,咱就跟这儿等会儿吧,看待会儿嚼子怎么说。
我最后自言自语一样的说,可千万别闹大了啊……我的玉皇大帝哎,我可受不了刺激。
实际上,那天我没受什么刺激,我只是忍耐了一个下午的沉默与让我烦躁不安的安静而已,最受刺激的,还是嚼子,我能看出来,我们都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