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真成,真的,除了里头有个地方快了一点儿,别的……都挺没挑儿的。”川儿笑着表示认可,我不知怎的,听着他的话,自己会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九儿也是,九儿也特棒吧,啊?强子?听听那小嗓子多亮堂。”嚼子靠过来,好像在臭显摆一样搭住我的肩膀。
“嗯,听着……真是挺爽的。”林强的赞同似乎更让嚼子来劲了,他干脆把我推到了架子鼓边儿上。
“实不相瞒,九儿可是我们压箱底儿的宝贝,川川当初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生拉硬拽把他弄来的,来来来,好东西分享分享,你也搂他一个~他个儿小,搂着跟个小孩儿似的,特能让你找着当大哥的感觉。”
我当时就觉得火山爆发了。
不是气的,是窘的,是尴尬的。
我在林强也觉得尴尬之前一回身,抄起折叠着靠在墙边的电镀椅子就要打嚼子,被攻击的对象坏乐着冲到门口,拉开门就逃出去了。
我追了两步,没有继续追下去,放下手里的折叠椅,我努力平息混乱的呼吸。
我听见屋里周小川在很无奈的跟林强解释我和嚼子在一起这种情况的发生会是多么经常,然后,我听见林强只是低低的笑了两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怎么了,那天,我就是挺长时间的,都没好意思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我想,万事开头难,可能是天下皆准的真理,“桥”最初的那些日子不可谓不折磨人,我们的排练时间并不足够多,虽然在深宅大院之中会有种做了海外天子的悠然,可平房传声的“便捷”让我们仍旧不敢从早练到晚。周末,上班儿的都歇了班儿时,我们就更是只能跟着“歇班儿”,嚼子曾说过“这倒不错,咱们作息时间这么规范,倒是对身体有好处。可就是干点儿什么都得躲躲藏藏,还得等别人家都上班了,真跟做贼的似的了”,听他那口气,看他那表情,我跟着笑,强子跟着笑,川儿也跟着笑,只是唯有他一个,是苦笑。
川儿是个好强的人,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如此佩服他的原因,他是个明明心里不那么坚强,却仍要表现的比谁都坚强的家伙。可能这类人最难扳倒,或者说就算你把他扳倒了他也能咬着牙爬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有股韧性,好像竹子,虽不刚强,却最难折断。
川儿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虽说在后来我曾经那样生拉硬拽的想把他从这个高位置上扯下来,还妄图恶狠狠踏上一脚。可到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周小川这个人,仍旧没来由的让我佩服,因为即便是在我由于惶恐或愤怒,崩溃的要露出利齿来咬人的时候,他仍旧镇定到让我害怕。
嚼子,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可以定位成酒肉朋友的人,也是个可以说是出生入死的弟兄的家伙,甚至有时候还可以说他是个能和你坐下来,任由你诉诉衷肠倒倒苦水的对象。他贫,于是你不觉得他有架子,他欠,于是你不觉得他多高尚,他嬉皮笑脸,于是你也敢放心大胆和他一道嬉皮笑脸,他偶尔会义薄云天做出点儿两肋插刀的事儿来,于是你知道这孙子有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综上所述,裴建军在我心里的地位始终不能突破川儿的高度,他跟我齐平,他是我一个开玩笑时最无所顾忌,火撞顶梁门时最豁得出去可以将之赶尽杀绝的人,他是我的哥们儿,铁哥们儿。
至于强子。
强子,我都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跟着裴建军一起这么叫他了,可能就是得益于年轻人的自来熟,还有那种“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双手擎”的傻劲儿,在不懂繁文缛节,也从不瞻前顾后的年纪里,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然后就越来越熟悉了。
嚼子曾经很不要脸的搂着强子肩膀说什么“哥们儿啊,俺的弟兄啊,你让九儿给勾搭跑了,你扔下你哥不管了,你不够意思”等等等等欠抽的话,那时林强只是笑着说“哪儿能啊”,我只是很臭美的说“牛逼你把他给抢回去啊”。
我还记得当时嚼子很诧异的看着我,继而很委屈的看着川儿,终于奔去腻歪在川儿身上对于我的恶形恶状进行血与泪的控诉了。
我还记得川儿起初是努力挣脱,然后是不再耐烦,最终给了那帖狗皮膏药一脚,送了他一句“你滚!”,待到黏糊糊的人总算老实下来,他便红着脸坐到一边去调试贝斯弦了。
我在这边偷笑,林强在我旁边莫名其妙。
他没我眼尖,更没我了解这两个人的动向,他不知道川儿和嚼子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有一腿”的典型。但我很清楚,就在嚼子发现我和林强开始不对劲儿了之前,我就很清楚,要说周小川和裴建军之间任嘛儿没有,我绝对不信,打死我我也不信。
九十年代初的中华大地,还是保守的人占绝大多数,保守的思想占绝大多数,我都不知道当时我哪儿来得那么“开放”与“进步”的想法。或者是我和他们俩太熟悉,熟悉到都不觉得这俩人黏在一起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再或者,更近一步说,我心里的定位是,他们俩不黏在一起才不正常呢。两个穿着开裆裤,挂着屁股帘儿的年岁里就已经黏在一起的人,他们理所应当继续黏下去,分开了,才是没有了天理。
于是,我偶尔对他们俩的“取笑”,倒更像是一种纵容了。
再回到最开始说过的,我们那可怜的,紧张的排练时间。
其实即便是这点时间,都没有最终完全归属于我们,迫于资金的问题,我们开始各自找额外的工作。最先谋到生路的是嚼子,他凭借自己的脸皮厚,从居委会生磨硬泡来一个替煤气站送煤气的活儿。那是个绝对的力气活儿,有钱人家一个电话,他就得扛起煤气罐给人家送过去,平常人家儿买了蜂窝煤,他也要蹬着板儿车帮人家拉煤,有时候我瞧着那小子脸上和领子上的煤灰真是觉得有点儿替他窝囊。这话我跟川儿说过,可他只是很大方的笑着说“他也该锻炼锻炼了,再说了,谁让他不老老实实挨上海念书,非跑回来,自作孽不可活。”
我听着川儿说到最后那若隐若现的颤音,看着每次嚼子汗流浃背推开院门儿进来,川儿眼神深处的心疼,还有总是会及时准备好的温热的洗脸水……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川儿疼嚼子,我不傻,我看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个找到工作的,是强子,他会开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优势,可能现在车本儿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时候,还是找工作的一个便利条件,于是,在一家送货站谋到职位的强子,开始了做司机兼搬运工的日子。
我并不偏向,但我觉得,他这个工作,并不比嚼子的轻省多少。也许不会蹭一脖子煤灰,也许煤气罐上的油泥不会腻在领子上洗也洗不掉,可当他也汗流浃背推开院门儿进来时,我知道,这一天,他最起码又绕着北京城跑了多半圈儿。
我和他,差不多是前后脚找到的工作,相比之下我算是走运的了,四条把口儿有家卤煮火烧铺子,我有回路过的时候正瞧见招工的告示贴出来,该说是命好嘛?总之,我就这么机缘凑巧的,开始给饭馆做采买了。采买,是个很文明的说法,简而言之,俗而言之,就是跑腿儿买菜的。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为了找一家最便宜的菜市场,是如何蹬着小三轮满城晃荡的,忘不了我为了买最物美价廉的菜,是如何想尽办法和卖菜的磨破嘴皮子砍价儿,还豁出去厚着脸皮非让人家再饶上我两棵的;更忘不了我在腥气四溢的生肉水产棚子里,亲自下手去拨弄那些渍着油花儿,汪着被冷水冲淡了的浅粉色血水的生肉、大肠、和烂七八糟我想起来都想吐的内脏的。那些几乎是日日都要经历的事儿,让我在烦恼之后麻木了,在麻木之后,终于无所谓了。
能有钱挣,我还管那许多干什么。
那期间,一直不好找到工作的,是川儿。
说起来也邪了门儿了,要说嚼子容易找到工作是因为一看就长着个做苦力的脑袋,强子容易找到工作是因为有一技之长,我找到工作是老天有眼怕把我饿死才赏赐我一个捡来的活儿干,可周小川呢?他不该说是时运不济吧,但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就是在四处碰壁。
嚼子曾经说过“无所谓吧,反正我们仨都有事儿干,就不缺钱花了。”,我也在一边补充说“川儿,你甭为这事儿上心,犯不上。”,强子也跟着说了句“就是,再说,总得留一个看家的。”可周小川的表情却在告诉我,他明显还是不能释怀。
川儿的工作问题,直到第二年才得以解决,那是九一年夏天,右安门的商务会馆建成之后,他才终于成功找到了客房服务的差事,而在那之前,他都一直是个轻度郁闷着却还要硬充快乐与向上的队长,兼后勤。
做队长,他没的说,联系演出场地,组织排练,他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有后勤,他做起来想必不是那么舒坦的。川儿虽说隐忍,却也足够大男子主义,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高的,于是,我能猜想到他是带着什么样儿的心情一边收拾屋子买菜做饭,一边在矛盾中告诉自己这都是他应该做的的。
川儿挺不容易,我这么想。
四个人凑到一起的时候,我们不敢把时间浪费在喝茶聊天看电视上,排练成了辛苦之后最大的消遣,“消遣”之后,除了躺倒像死人一样睡死过去,我们什么别的都不想干了。
仰仗着年轻,我们没觉得这种日子有多么难熬,而过了这么些年之后,再想起来,不管是年轻也好,难熬的日子也罢,都早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所在了。
我并非苦大仇深不愿回忆过往的人,我只是在每每回忆过往时,都会有一些不愿意,也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的淡淡的伤感和酸涩而已。
嚼子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能不轻弹就不弹,等到非弹不可了,该怎么弹就怎么弹吧。我从来没忘过他这堆臭贫的话,我骂他臭贫,却暗暗赞同了他的观点,我有泪不轻弹,然后在忍不住了的时候,也是真的没有吝惜过自己的眼泪。
嚼子说,从来没见过比我更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人,我皱着眉问他是不是在暗讽我像个娘儿们似的,他说没有,绝对没有,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九儿,你是个爷们儿,你比爷们儿还爷们儿。
我给了他一个虚晃的天马彗星拳,然后多一句话也没说。
我留长头发,可我不是娘儿们,我是个爷们儿,但比我爷们儿的,我想,还大有人在。
弱智都能猜出来我要说谁,我要说的,就是林强。
他那浓眉大眼,那薄嘴唇直鼻梁,那打鼓时候会凸显出来的前臂上的静脉血管,都让我觉得他是个爷们儿,虽说他的行为有时候还没我激烈,但我想,那甚至是带了点儿窝囊气的傻样,反而让他更像个地道的北方汉子,话,未必多,但是事儿,可一样儿也没少做。
他认认真真跟着排练,不管跑到哪儿去演出都跟着忙前忙后毫无怨言,日子过得不济的时候,他没埋怨过,日子过得舒心起来的时候,他没纵情享乐过,虽说有时候他会笨拙的配合一下嚼子的抽疯举动,可那些举动并未让人反感,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让人觉得他可爱起来了。
“这就叫‘那啥’眼里出‘那啥’。”嚼子特人模狗样的摇头晃脑。
“‘哪啥’,你说清楚了。”我向他逼近。
“只得意会,不得言传……”故作恐慌的,用接近虚弱的语气说着废话,嚼子躲到川儿旁边去了。
我懒得跟他计较,我也懒得生气,要是真跟裴建军生气,度量再大的人也气死十回八回的了。
白手起家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那段时间,我们过得足够清贫,却也足够充盈。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歌词成了我的专利,嚼子负责曲子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任务了。我也问过川儿干吗这么安排,他只是笑着说“你有天赋。”
且不说我听了之后多多少少的有那么点儿飘飘然,可渐渐的,我开始投入到这种创作的快乐中去的现实倒真的是让我有点肯定了自己一回的。
“兴许是你爸的遗传吧。”有一次,几个折腾了一天的人一起跑去附近的一个浴池泡澡时,强子靠在大池子边上,在水雾迷蒙中这么说我。
“是嘛。”我笑了一声,“有可能。”
那天,已经很晚了,上午各自打工,下午简短的排练之后,我们收拾东西去了一家时常在那里演出的酒吧。其实那天晚上的演出并不算是多么成功,因为酒吧里客人并不是特别多,可对于急切渴望得到认可的我们来说,那次的气氛就算是足够热烈了,我们跟着掌声来了劲,几首歌下来,竟然丝毫不觉得累,直到几个人从酒吧出来,在街边儿小卖部买了啤酒,一人一瓶边走边喝边笑边聊,才发现月亮早就已经悬在半空了。
“今儿怎么样啊同志们?!”嚼子喊了一嗓子,打了个嗝儿。
“个人感觉,没治了,没治了,没治了……”我很配合的回应,还借着酒劲儿制造可笑的回音效果。
“是挺好。”川儿喝了一口啤酒,然后转脸看向我们,“吃点儿夜宵去吧,我请客。”
“只要不吃卤煮,什么我都奉陪到底。”抄起酒瓶连喝了好几口,我觉得脑子虽说有点儿发麻,但是通体舒畅。
“卤煮多好吃啊,人间极品啊那是。”嚼子凑过来搭住我肩膀,“你是不是天天吃,吃伤了?”
“吃不伤,我闻伤了,见天儿介在后厨泡着,我老觉得我一身的大肠味儿。”没有推开他,我喝干净瓶子里最后一口酒,然后很抽疯的嚷嚷着“人间大炮,放!”,一甩手就把瓶子扔了出去,墨绿色的玻璃酒瓶在路灯光影下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嗙当——哗啦,在墙角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嚼子嘿嘿着松开我,然后用那种代表性的流氓表情开始臭来劲,“我刚就觉得你喘气儿都有点儿特熟悉的味道,你不提醒我我还真想不起来是大肠,完了完了,九儿,你完了,你嫁不出去了。”
“滚操!”我踹他,却一脚蹬空,“你丫才他妈要嫁人呢!你丫要嫁就得嫁给川儿,除了川儿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你!”
“他想管我也得答应啊是不是。”嚼子继续坏乐,接着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林强,“哎,强子,要不九儿就匀给你得了,你看呒们这小模样儿长得,多没挑儿,沉鱼落雁是闭月羞花,十里八村儿人见人夸。”
“姓裴的你丫作死呢吧?!”我朝嚼子扑过去了,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还要顾及手里的酒瓶子不至于不留神扔出去,我们连追带打,直到川儿发了话,让我们留神别摔着了才算暂时休战,但嚼子对我的言语攻击并未停止。
“哎,要说九儿这两年好多了,撒酒疯顶多也就是踹人,原来,哎,强子,原来你知道他一喝多了就爱干吗嘛。嘿嘿……九儿,你自己说。”
看着他那张需要用鞋底子来爱抚的脸,我有了点儿恼羞成怒的感觉。
“不用说!”我嚷嚷。
还用说吗,他无外乎就是又要拿我在他某一年寒假回家,聚餐的时候解着恨的亲了他一口说事儿了,可那次并非我自愿啊,是在川儿的怂恿之下啊。再说后来的几次印象深刻的醉酒,我连川儿也亲过好几回的终极原因,还不都是他裴建军次次将我的军,惹得我到最后脑子一热就胡来嘛。
“这还用说嘛?!”我又嚷嚷。
可能我是让音乐的余韵搅拌着微不足道的酒精浓度产生了化学反应,结果酒劲儿腾地烧了起来,也可能我是在夜色里来了精神,怕黑的轻微紧张加之那酒劲儿,就成了胡来的催化剂,更可能是我那一刹那间根本就没了顺向思维的能力,总之,我在嚷嚷了两声之后,大步走到林强面前,揽过他的肩膀,抓着他的长头发,扳过他的脸,结结实实,实实在在的,在他脸颊上硬亲了一大口。
“……九儿。”开口的是嚼子,他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里,用沉痛的表情看着林强,又用更加沉痛的表情看着我,继而走过来,拉着林强的手说,“强子,感谢你为了乐队做的牺牲,也恭喜你终于和我们一样成了九儿的嘴下鬼,从此以后咱们要更加心连心手挽手,为了革命事业而奋斗啊,好同志。”
川儿在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轻轻笑着,强子脸上是干巴巴的傻乎乎的笑容,嚼子说完,回头看着我,准备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