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轮到我了。
林强看着我,脸上比刚才川儿说的那句不好意思还要不好意思,然后,我在他的不好意思已经上升到某个程度的时候终于不堪忍受了。
“算了。”我说,“给我吧。”
“啊……”
“给我你那套啊,你穿你大哥的,我穿你的。让你占个便宜,当回大哥。”我似乎很大方的说着,继而不等他说些什么就伸手过去抓过那套最上面的衣服,推开门准备去西屋换上了。
身后,传来嚼子的声音:“哎哎哎,都是大老爷们儿换个衣裳还躲着,一块儿上澡堂子泡着的时候什么没见过啊~!”
我头都不回的扔给他一个“滚!”就大踏步的冲着西屋门走过去了。
换衣服,很容易,除了袖口有点长之外,这套装束还算合身,小心把袖子往上折了一点,我在拉门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站在东厢房门口的林强。
他身上,穿的是他大哥当年那套中山装。
未必多么严丝合缝。
但……我不知怎么的,看见那样的林强时,心里一下子开了锅。
心里开锅了,脸上紧跟着就发起烧来。
留着长头发,穿着笔挺的,裤线异常清晰的,还带着淡淡樟脑清凉气味的灰呢子中山装,一边微微抬着下巴扣上最后两颗领扣,一边迈出门槛儿往院子里走的林强,这么些年,我就见过那么一回,就那么一回,我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表达能力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慌乱中收起那种小女子一般四溢的春情的,我就记得自己遮掩一样的笑了,笑得挺酷,还说了句“没想到你穿成这样也挺精神啊”。
林强当时只是笑,只是上下打量我,随后回了句“你也是”。
然后,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在酒吧,真的就穿着那套衣服演出了。
我一点也不是吹牛或者夸张,那是一场格外成功的演出,台底下的掌声和口哨已经能说明一切问题了,我还记得两个外籍女观众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冲着台上的我们大声说着什么,表情亢奋,西方人独有的大嘴笑得让我一阵阵发毛。
演出结束,是晚上十一点。
那时候的北京城,还没有现如今那么普遍的丰富的夜生活,绝大多数人家还是保留着早睡早起的习惯,从热闹的酒吧街出来,没走出多远,就开始清静下去了,春天的北方夜晚,还是多少有点清冷,我很庆幸这套呢子衣裳的功用,这有着上好的衣料,并且是百年老店剪裁的衣服果真不一样,柔软,舒适,温暖。
那回,我们像是遵循了惯例一般的,一人提了一瓶酒,溜达在入夜之后的大马路上,我们高谈阔论,我们打闹嬉笑,我们格外投入的享受着激情演出之后残留的,难以退去的亢奋情绪。然后,我们就那么一路走着,说着笑着,溜达回了东四老宅。
川儿挺心疼大伙儿,等着强子开院门儿的时候,他接着酒劲儿说了句挺煽情的话。
“都累着了,早点儿睡吧今儿,明儿个咱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休息。这些日子……都没少受罪,你们都特辛苦,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哎哟我的宝贝儿哎,你忒煽了啊,忒煽了真的。”嚼子一把搂住了川儿的肩膀,然后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你真非要煽,走,进屋跟我一人儿煽,我来者不拒。”
嚼子,明显是喝高了,川儿也是,要不照平常他肯定要对那个披着摇滚青年外衣的色中饿鬼冷嘲热讽一顿。
我……想必也是喝高了,要不我也就不会在林强打开了院门之后一把拉住了他,然后张嘴就提了个被闲置了好长时间的要求。
“教我开车吧。”我说,“我反正现在也睡不着,外头又没人……”
“……”林强一时语塞,他看了看院门边上的那辆大皇冠,又看了看我,再回头看了看正往院儿里走的嚼子和川儿,终于在回过头来的时候,像是吸取了月亮的能力一样的,眼里放出光来,“成。”
他的回答颇简单,我却听得颇清楚,压制住对那个突发奇想的念头质疑的想法,还有一种不知是不是只有黑暗和醉酒中才会有的亢奋,我跟着他大步走向了那辆车。
开门,上车,又关门,一下子安静到极点的环境让我不知是放松了还是猛然间紧张的好像背后生了芒刺。
林强坐在驾驶座上,愣愣的看了仪表盘几秒钟,然后傻笑出来。
“我怎么坐这儿了,你应该坐这儿,来,咱俩换换……”
他要站起来,要出去,我没让。我拉了他一把,然后说:“算了,你……先给我讲、讲讲原理……也成啊。”
又愣了几秒钟,林强点了下头,还是那种夸张的点头,那个顿促的“成”,他那样子惹得我想笑,我开始怀疑在台上用那种华丽到让人窒息的鼓点声浪涌动着我所有激情的那个鼓手,究竟和这个帅里透着傻的家伙是不是同一个人。越怀疑,我越是盯着他看,越是盯着他看,就越有一直这么盯着他看下去看个没完的意向。
我沉默着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终于笑了出来。我一只手撑在副驾驶座的边沿,一只手用清醒时分我可能死也做不出来的亲昵动作,慢慢探过去,终于停留在林强比冬天时又长了一些的漆黑发丝上。
我沿着他的头发垂顺方向轻轻捋过,继而在叹息中开口。
“你头发真黑哎……还真硬……”
“啊,遗传。”那回答异常简洁,侧过脸看我的时候,他的酒气就会缓缓呼出,和我呼出的酒气纠缠在一起,继而不分彼此了。
“以后……你打鼓的时候,别老走神儿成嘛?”我又说,却有些开始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东西了。
“我没走神儿吧。”他笑。
“还没有呢,你今儿个又越打节奏越快来着。”
“哪儿啊……”
“少装傻,就……《谜瞳》,我唱到第二段儿的时候,嗯……‘烟雾一般,谜梦一般,倾诉一般你的眼……’……DaLaDaDaDiDa……‘笑也淡然,泪也淡然,愁也淡然我的脸’……”我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开始不由自主轻轻哼唱那首歌和间奏部分的旋律,林强就那么默默听着我唱,听到后来就开始微微眯起眼来,我看着他眯眼的样子,看着他在月色下显得更加苍白的脸颊,突然唱不下去了。
“……这儿,我打快了?”他见我沉默,有点紧张的问。
“嗯……快了半拍。”我冲他笑,“我正换气呢,你鼓点儿就跟上来了,差点儿憋死我。”
“是嘛。”他笑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无错,抬手抓了抓那刚被我表扬过的头发,林强开口,“那我下回注意。”
“嗯。”我点头,学着他那样子硬梆梆的点头,随后猛地笑出声来,我边笑边抬手揉了揉眼睛,继而在手还没放下去之前就在被揉得有些“烟雾”了,“谜梦”了的眼睛将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尽收眼底时,好像是再也克制不住冲动了一样的,将后头的话脱口而出,“……哎,强子,不知道你听别人说过没有啊。你这个人吧……虽说傻是傻了点儿,可……真是挺帅的。”
“……是嘛。”他笑,然后不语。
“真的,天地良心。”我来了劲头,发誓赌咒之后,那种没能克制住的冲动再次翻江倒海,我撑住两个座椅之间的那块地方,朝林强凑了凑,“傻的可爱,也挺可气。但这个帅嘛……倒是真的。”
“真的?”
“真的。”
“……那要是大伙儿都这么想,我就不愁找不着媳妇儿了哈。”
“嗯哼……就你,三脚踹不出一个痛快屁来……不是了解你的,谁敢追你啊。”
“那怎么办……”
“怎么办……要不咱内部解决吧。”
“怎么内部解决?”
“肥水,它不能流了外人田呐。”
事后,我死也不愿意相信那些话是我说的。
事后,我在确信了那些话千真万确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时真的死也不敢面对了。
事后,我花了挺长时间,真的是挺长时间,才惊觉自己那一次,做了一件再也谈不上什么挽回的,大胆举动。
“强子?”我叫他,然后在他那说不出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上很轻很轻的亲了一口。
“嗯?”他在我亲过了之后才迟钝的应了一声。
我受不了了。
伸了一只手扶住方向盘,又伸了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我用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朝他靠了过去,然后,这次,我在他细微的战栗之后,就那么用自己的嘴,贴上了他薄薄的嘴唇。
我记得林忆莲有那么首歌,叫《野风》,里头有那么两句,叫“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我想,我之所以会壮着胆子不管不顾的给了林强那么一口,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在那一刻,我“情潮翻涌”了。
于是,我没能从容,更没能放过爱的影踪。
嘴唇接触的感觉,那是我人生中头一回体会到,在我二十出头的年纪里,我终于体会了一次所谓接吻的滋味,那滋味很特别,碰触别人的嘴唇,和自己的上下唇相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我想说的是,当真的碰触到一起的时候,我只觉得林强的嘴唇足够柔软。
薄。
但是足够柔软。
温暖的触感在亲吻开始加深的时候显得火热起来,我不知道我是哪儿来的勇气那么豁得出去自己的,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深了这次接触却是雷打不动的事实。
另一个雷打不动的事实是,林强没有反抗。
他就那么乖乖的让我亲了,然后,很快的,局面就变成我乖乖的让他亲了。
说实话我吓了一跳,就在我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我给猛的拽了过去的时候。林强把手突然从我胳膊下头滑了过去,随后揽着我的身体,把我整个往他那边带了一把,等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多么别扭的姿势做着多么别扭的事情时,再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接吻技巧,我不想问,也抽不出空当儿来问,我就是那么任由他给了我一个,或者说我也记不住到底是多少个的深吻,我就记得那种湿热,那种纠缠,那种掠夺到让人喘不上气来的霸道和执着。
林强,你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野兽。
我在那一刻突然醒悟了。
深吻,在重复了若干次之后渐渐轻浅下来,但怀抱却不曾松懈,那薄嘴唇在过足了瘾之后意犹未尽给了我几个挑逗般的轻啄,他的酒气,在他探出舌尖来沿着我下唇滑过的时候,就完全沾染在我唇边,混合了我自己的酒气,还有两个人同样浓烈的生理味道,让我一阵阵莫名的眩晕。
我记得到最后,他的亲吻已经变成了持续延长的余韵,变成了脸颊磨蹭的温存,热度缓缓下降,林强最终在把脸埋到我肩窝,在那高鼻梁轻轻贴着我的锁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
他没有看我。
我也没有看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我是纯粹因为尴尬和恐慌。
做了。就这么亲了,而且是嘴对嘴的,就好像当初嚼子回家,我们几个聚餐的时候,大家起哄让川儿亲他时候那样,我和林强,这次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嘴对嘴的”亲吻。
我没来由的一阵害怕。
那次,我们都沉默了挺长时间,他坐在驾驶座上,手交叉在胸前,脸看向车窗外的夜幕。我坐在他旁边,一手揣进口袋,另一手抬起来,用指头摸着自己发烫的嘴唇,摸了一下,又立刻触电般的缩了回去,然后,我就只是同样扭过头去看着另一扇车窗外,老宅那朱红色的,让雨水洗染了多年后斑驳的院墙了。不远处的路灯弥漫过来的昏黄色光线,让那朱红显得带了些许铁锈一样的古铜,渐渐眯起眼睛,最终把额角贴在车窗玻璃上,我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害怕,已经没用了。
“那……”我开口要说话,没想到的,是竟然被抢了先。
“那什么,咱、该回去了。”林强的腔调有点儿滑稽,他说完,拉开车门,迈出车厢。
我一时间没敢动弹,好像整个人都被铸铁了一般僵硬在了座椅上,直到他绕过来,替我拉开车门,又叫了我一声,我才终于恍然了一样的下了车。
下车的时候,我在故意躲避,我不想和他有什么肢体接触,换句话说,我不敢和他有接触,恐慌还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作祟,于是,我直至跟着他进了院门,又进了屋门之后,才总算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再次开口。
“要不……”吸了吸鼻子,我说,“我还是上东屋睡吧。”
“啊?”林强拉开屋里的灯,在突然亮起来的环境里看着我被灯光刺激的眯起眼的表情,“干嘛……”
“……我觉得……”我觉得别扭,我觉得自己有问题,需要反省,需要面壁,需要在面壁之前洗个凉水澡然后躺在东屋地上让自己后脑勺挨着青砖地面儿好好接接地气,要不我可能会脑淤血,会脑神经过热,我会疯,会崩溃。
但林强没给我这个逃避问题的机会。
他一步跨过来,在我瞪大了眼睛,慌乱着想要躲避之前就把手伸到我身边,继而摸上了门框,又一路下滑到门锁上,“咔塔”一声锁了门之后,他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
“甭去了,那屋连被窝褥子都没有……”
我差点儿膝盖一软出溜到地上去。
“那,刚才……”嗫嚅着说了个话头儿,却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我焦躁不安的抓了抓头发,在仍旧想不出该怎么说下头的话时恨恨的骂了一句,“你大爷的……”
林强那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我抬头,他正转过身去往床的方向走。我下意识的迈了步子跟上前去,他却突然又停下来了。
“哦对了。”那傻子边拢头发边开口,“那什么,九儿,我……”
我紧张中带着豁出去了的心态等着他说话,然后在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只想揍他。
他说:“我下午,是不是就只有一个地方儿抢拍来着?”
瞪眼,皱眉,抿着嘴唇看着他,我在半分钟之内只觉得脑子里开锅了,莫名其妙,尴尬,忍俊不禁,失落,还有想打人的冲动纠结在一起上下翻涌,翻涌到让我想干脆大笑一阵或者大哭一场发泄出来就好了。可到最后,我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我觉得时方才那个亲吻已经耗尽了我今天最后一丁点儿可以用来过激的能量,或者说,那个亲吻本身,就已经足够过激了。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干,真的,我虽然醉了,脑子迷糊了,心里却还是清醒的。没错,我勾引了林强,勾引得他七荤八素五迷三道,勾引得他没能坐怀不乱,勾引得他拉着我一不做二不休乱了一回,然后,我所收获的就是自己比他还要七荤八素五迷三道。
躺在床上,一直蜷缩到床边儿上,我从没有过的乖乖蜷缩着,背对着他,脸冲着窗户,看着透过窗隙钻进来的月光。我回忆自己之前那胆大妄为的行径,想着少年时代在茶馆儿里听评书的时候学来的“自古色胆大如天”这句话,心里琢磨着,我这次,看来是真的色胆包天了一回的……
林强的呼吸,从我身后传来,平稳,低沉,他也背对着我,整个人的热量似乎是得了酒精的激发,弥散和传递格外简单,于是,我渐渐觉得自己后背开始发热。带点儿懊恼的翻了个身,我平躺着,偷偷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却不知看到他睡得老老实实的样子究竟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夜半三更的时候,我睡着了,没有做梦。
睡到察觉不到时间进程的时候,我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一只手在给我拽被子,动作很轻,像是怕把我惊动了一样。
天快亮的时候,我突然转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从床边挪到了床心,肩膀上颇暖和,侧脸看,发现搭着林强的外套。
一个激灵,猛的翻身坐起来,我转脸看向旁边,却只看到了已经空荡荡的被窝。
院儿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川儿的言语。
“哟,强子,你起这么早啊……”川儿明显比我还没睡醒。
“啊,挺早起来,睡不着了。”林强笑着答应。
“你干嘛呢……你怎么拿凉水洗脸啊,昨儿不是刚串了两暖壶热水么。”
“哦,没事儿,清醒清醒。”林强继续笑,“起的一早,就有点儿犯迷瞪。”
“……嗯,也是,没见你这么早爬起来过。今儿货站活儿多吗?”
“应该不多,我待会儿过去一趟点个卯,头儿要说没什么可忙的估计中午不到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