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子在他姐走后就几乎没多说什么话,他一个人躲到院儿里抽烟去了,不让川儿跟着,不让我们追问。
他就那么蹲在院儿门口的廊檐下,靠着门框,边抽烟边看着漫天飞雪。我不知道那天他抽了多少烟,我只是记得那个裹着军大衣,表情安静的瘦高个儿就只是一直瞧着门外的景致,瞧着雪落下,瞧着偶尔从门口路过的行人,然后在烟快要烫到指头的时候叹一声,最终把烟头捻到雪里熄灭。
我知道,川儿心里,是真的受不得了。
可我没劝他,我就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川儿,你陪陪嚼子,找个节骨眼儿问问怎么回事儿,我跟强子就先回屋了。
川儿点了点头,我拉着林强回了西厢房。
“不问问嘛?这么僵着……”他终于开了口。
“没法儿问。”我摇头,“肯定出大事儿了,要不嚼子不能这样儿。”
“所以说得问问呐。”
“别问。”我又摇头,“这要是一般的事儿,他得主动跟咱们说。这回他连川儿都不搭理,肯定是不那么容易就能说出来的事儿,还是别逼他了。”
林强没多说别的,只是在轻轻咋舌之后叹了口气。
隔着玻璃窗,我看着还蹲在原处的嚼子,还有站在堂屋窗前的川儿。
我看着川儿沉默着,犹豫着,踱着步;我看着他终于狠心拉开门站了出去,却没能再往前多走一步;我看着发现了川儿冻得脸颊通红的嚼子皱着眉头,恨恨的掐灭了手里的烟,然后终于站起身,穿过院子,走到房檐下,两三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把川儿给严严实实裹到里头;我看着他们俩进屋,关门。
我终于如释重负一般的把额头抵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
“行了,最起码进屋了。”林强凑过来,言语中解脱了一般的感觉并不比我的少。
“嗯。”我边叹气边点头,却在点头之后再多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然后我意识到,什么叫坐立难安,什么叫百味杂陈,那一刻,我可谓是体会了个彻彻底底。
嚼子他姐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着,前半夜我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动作不算大,可还是终于引来了林强试探般的询问。
“你怕裴哥他们出什么事儿吧。”
那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边传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
“嗐……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呢。”我叹气,“刚吃饭的时候嚼子也不说,我反正是猜不出来了。”
“嗯,估计,是家里的事儿。”
“横是。”
“会不会是他爸妈……”
“应该不至于。他爸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再说,要是病了,他肯定直接跟他姐走了就。”
“嗯。”
两个人都没话说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还是先睡了再说,别的都放到一边,明天我还得上菜市场买东西,估摸着天刚亮就得给饭馆儿送过去,我不能再熬着了,要不我真怕自己明天骑着骑着车睡着了骑到车轱辘底下去。
说起来那天也邪行了,天冷的厉害,虽说头入冬之前我们几个就从西侧院儿小库房里把封窗户的塑料布翻出来提前做了准备。可真冷起来之后,似乎寒风都可以从每一个细小到无从插针的缝隙里钻进来,然后透过被子,一直钻到人骨头缝里去。
嚼子曾经说过我,怎么穿着衣裳还怕冷啊你,你跟我光着膀子大冬天往后海里蹦那本事呢,咱俩这儿游着,旁边儿冻了冰的地方就是滑冰的,你那不怕死的劲头儿呢?
我说,那我哪儿知道啊我。
确实挺新鲜,我自己都觉得新鲜,在三九寒风里脱得就剩下一条泳裤,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后海刺骨的湖水里去的时候,我没觉得怎么样,但平时穿得挺厚实了,却开始在意风的温度,甭说嚼子不能理解,我也不能。
于是,冬天的夜里对我来说,就成了脚趾头总是会冰凉僵硬的难熬的时刻,我只能庆幸林强家的暖气足够热乎,或者说,两个人挨着睡觉,我能从他身上借来一些热量。
他绝对是个普通状况□温高于常人的典型。
我曾摸着他的胳膊说强子你是不是要自燃呐,他只是呵呵笑着,说他这是为了冬眠积攒热量。
他冬眠与否我懒得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贪图从他那边传递过来的温暖。然后,当这个一睡着就比死人还死人的家伙所散发出的热度终于击败了我所有的矜持之后,我可以清楚记得,有不少的冬夜过后,我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他的被窝里去了。
那天就是如此。
应该说我是热醒的,凌晨时分迷迷糊糊浑身燥热的睁开眼,感觉到有燥热的呼吸正吹在我脑门儿上,冷静了两秒钟,我惊觉自己似乎又越界了。
手,圈在他脖子上。一条腿,搭在他腿上。我就好像抱着个大枕头或者玩偶一样的整个人粘在林强身上了。
猛的清醒过来,我一时间没敢乱动,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发觉被我压着的人好像还在酣睡时,总算松了口气。我轻手轻脚收回自己的手脚,随后挪开身体,继而像是在试图逃跑一样的用最快速度坐起上半身。
但我没成功。
一阵拉扯一样的刺痛让我差点儿唉哟出声儿来。
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用胳膊肘撑住床,侧脸看时才发现,我的一缕头发和林强的一缕头发已经因为晚上我的“挪移”而蹭来蹭去的完全纠缠在一起了。
被缠在一起的头发拽了一下子之后,林强动了动,接着,那个明显就是又低血压了的男人缓缓睁开一只眼,懒洋洋瞧着我。
“……你干吗呢……”
连声音都是半死不活的,我真怀疑是不是我一夜之间把屋子里的氧气都吸走了才导致这家伙脑缺氧到连舌头根子都软了的。沉吟了片刻,我用装出来的冷静表情和沉稳腔调回应了他。
“缠上了,头发。”说着,我抬手想解开纠缠的发梢,“你别动,等我解开,一解就开了……”
“嗯……”迷迷糊糊的家伙把那只刚睁开的眼又闭上了,他没动,他很听话的一动也没动,就只是那么躺着,同时嘴里还在含糊的嘀嘀咕咕,“解不开……就拿剪子,从我这边儿铰,就成了……嗯。”
“铰什么铰,这就解开了。”我有点慌乱,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没轻没重,不留神用过了劲儿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就会有细微的表情变化,眉头会轻轻皱起来,眼角也跟着微微抽动。
刹那间,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我家那片儿一个街坊养过的一条狗。
一条现在想来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唯独记得那家伙在大太阳地儿睡觉的时候,你碰它一下,他就会有这样的表情。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条狗也早就让街坊送到农村的亲戚家寄养了,我曾经一度挺想念它,却在不知不觉中就连这种想念的情绪都淡忘了。
现在想起来,不易察觉的怀念与感伤之后,我只是想笑。
然后,就在我因为笑而手上更没轻没重时,就在林强大概是终于受不了这折腾时,那个发丝缠绕而成的结,不知怎么的,就那么轻盈而且自然而然的,松散开来了。
我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却也莫名的有了些没来由的失落。
那天,早点是我做的,头发问题解决之后我就再没睡意了。爬下床,裹上大衣,溜达到厨房,简单找材料做了点可以称之为是早点的东西之后,我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外头天还没怎么大亮,步行到饭馆的时候厨子老刘刚刚开了侧门。从后院儿把那辆小三轮推出来,我直到已经买好了一天需要的东西往回走时还有些茫然。
刚才,一大早清儿的,我那都是折腾什么呢?
茫然持续到中午,干完了自己该干的活儿,离开卤煮铺子,回到老宅,刚一进门,就看见院子当间儿站着两个“膀爷”。
裴建军,光着膀子。林强,也光着膀子,除了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
裴建军,正扯着嗓子唱样板儿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动作夸张,声嘶力竭。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我完全愣在了门口,然后,嚼子一回头,正瞧见我僵硬在原地的模样,紧跟着,那瘦骨伶仃的“李玉和”就踏着锵锵锵的步伐冲我奔过来了。
我知道他后头要唱什么,无非就是“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这套词儿我熟,《红灯记》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可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大冷天儿耍单儿光着膀子唱戏的,也是头一回在猝不及防中就让人拉去做了客串角色的。裴嚼子一把抓住我的手,那眼神活像是李玉和正看着小铁梅。我在猝不及防之后也回应般的看着他,继而抬腿就给了他一个乔达侧踢。
“你丫抽他妈什么疯呢?!”我冲他嚷嚷,同时往屋里看,试图找到川儿的影踪。
“什么叫抽疯啊,我这叫温故而知新,从样板儿戏里寻求艺术灵感,要不怎么写曲子。”振振有辞的家伙双手叉腰,边说边喘气,看起来刚才已经折腾半天了,制造了足够的热量,不然怎么也不会连个冷战都不打。
“那你拽着强子干吗?你让他客串鸠山是怎么着?!”瞧了一眼旁边那个比嚼子的“排骨”稍微结实强壮一些的胸膛,我躲开视线,继续讨伐,“有这模样儿的鸠山嘛?!”
“没知识!”裴建军仍旧双手叉腰,“强子给我客串李奶奶呢,你没听见刚我正冲他说‘谢谢妈’嘛!得,你回来的正好,给我客串个铁梅,让爸爸我把这段儿唱痛快了,啊,听话。”
“你……你丫给我滚!有他妈李奶奶光膀子的嘛?!”突然间脸颊开始发烫,不是因为霎时间就让嚼子给我降了一辈儿,而是一想到加上林强,院儿里站着的正好是台上的祖孙三代,就立刻让我尴尬到要疯。
一把推开嚼子,我大步走向堂屋。
我喊着“川儿!出来管管你们家这二百五!”
我听着身后林强多利哆嗦的说着“裴哥,那什么,我先回屋暖和暖和了啊,实在钉不住了。”
我看见正坐在沙发上,裹着裴建军那件军大衣,抱着暖水袋,端着大茶缸子的川儿。
然后,我在看到那双有点泛红的大眼睛时,就多一句告状的话也喊不出来了。
“哟,你回来了,饭馆儿忙完了?”川儿抬头看我,嗓音有点沙哑。
“啊,忙完了。”我站在原地,有些无措的抬手抓了抓头发,“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头晕,好像是感冒了。”吃力的笑了笑,川儿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哦,我说的呢。我就说要搁平常嚼子那么穷折腾你不会坐视不管嘛。”拉过凳子坐在他对面,我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橘子,小心剥开。
川儿听我说完,轻轻笑了,然后咳嗽了两声。
“嗐,他说天儿冷,非要拉着强子锻炼锻炼,结果俩人就‘锻炼’上了。”
“有这么锻炼的吗,脑子进虫子了!”剥好橘子,我递给川儿一半,他接过,却只是放到一边。
“我也说呢,别回头都病了,他就不听。”川儿无奈的笑着,继而无奈中多了一丝苦涩的成分,“嗐……闹腾闹腾也好,也是个发泄……”
“发泄什么……”问了一半儿,我才猛然想起来川儿话里的意思,迟疑了片刻,我才尽量小心的再次开口,“川儿,是不是昨儿个,嚼子家里出什么事儿了?他姐……”
“嗯。”没等我说完,川儿就边点头边侧过脸去了,他似乎在忍耐住嘴唇的颤抖,却最终没能完全遮盖住言语里的自责和无助,“嚼子他姐说,他爸……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我就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一圈儿。
“啊……?这……这也……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半天,我也没问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到最后也就只是抬手抹了把脸,就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了。
川儿也没再说话,他好像想要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又想要再喝口水,却最终端起杯子又放下。
屋里一片寂静,屋外,传来嚼子仍旧声嘶力竭的声音。
“……往日穷人矮呀三寸呐,如今是顶天立地的人呐啊哎嘿哟——!”
然后,是林强的劝说。
“裴哥,进屋吧,忒冷了。”
“甭管我,我不怕冷,共 产党员死都他娘的不怕,还能怕冷?!”嚼子的声音终于带了些颤抖,我往外看时,他正做着只手擎天的动作,冲着院儿门吼那些我们的父辈再熟悉不过的老词儿,“列宁是怎么说的来着?让革命的航船在风浪中前进吧!高尔基是怎么说的来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啊——!有人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啦!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吃他娘喝他娘,敞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那些疯言疯语让我又可笑又可气又有种莫名的恐惧,嚼子昨天沉默的让人害怕,今天疯的让人害怕,我想赶紧跑出去硬把他拉回来揍一顿,另外,我还得顺便揍林强一顿,问问他为什么非跟着嚼子犯病,等把他们俩都打消停了,等这世界都安静了,我再好好安慰川儿,好好劝劝川儿,让他别太往心里去。
可是,就在我采取行动之前,川儿就在猛的一皱眉之后,颇为突然的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甩掉了嚼子的大衣,放下了手里的大茶缸子,继而绕过茶几,大踏步的走出门去了。
我想拦他一把,却也觉得让他先上去踹嚼子一顿也是个好办法,总比我踹他管用。但最终,川儿也没对嚼子采取暴力,他就那么走过去,站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拉了嚼子一把。
他说,回屋去,别给我现眼了。
嚼子嬉皮笑脸,说我没有啊,我蹦跶蹦跶玩儿呢这是。
川儿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然后,不到半分钟,嚼子的所有嬉皮笑脸就都消失殆尽了。
他拉着川儿的手,说得得得,咱回屋,你是队长,咱听你的,哎对了,咱写的那新曲子队长大人您给审核审核吧,要是没啥原则问题就赶紧让九儿给填词。话说这九儿填词可是真够快哎,你说九儿是不是天才?哦对了,你早就跟我说过九儿是天才来着,我还挺吃醋来着,你瞅瞅我都给忘了。这得怪强子,他那瞬间遗忘大法传染给我了……
嚼子天上地下一顿胡诌,我心里眼里一阵酸涩。
我真想冲老天爷喊一嗓子,你给评评理,我们容易吗?!蜷缩在四合院里,偷着摸着,藏着掖着,玩儿命一样的玩儿着自己的事业,承担着内在的外在的自身的他人的各个方面施加来的压力,对,我们年少轻狂,我们不识愁滋味,我们少年壮志不言愁!可就在我们唱着“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唱着“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的时候,谁又知道我们潜藏了多少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委屈?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委屈是自作孽不可活,但那真的是足斤足两的沉重啊!
九零年年末,嚼子和家里彻底断绝了一切来往。
九一年年初,嚼子在整个冬天里就只是拼命写曲子,有时候他从煤气站回来,看我们仨都在,就都顾不上歇会儿,洗把脸便嚷嚷着赶紧排练。
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好多时候,哥们儿之间并不是闺蜜那般是互相倾诉的对象,弟兄不谈情仇,只要走窄了的时候彼此搭一把手,喊着号子继续前行就足够了。
那年月里,我们就是这么手拉手朝前走的,我们走得不顾一切,也从不回头。
……
九零年,一眨眼就飞走了,这一年,值得高兴与伤感的事儿很多,然后,时间到了一九九一年,我原以为也许可以踏实下来的日子,却过得并不消停,因为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开始谣言四起的拆迁消息,终于在这一年被落实了。
消息是从川儿那里来的。某天,从家拿东西回来的他,带着父母告诉他的,关于右安门外地区危房改造与拆迁通知的信息,迈进了东四老宅的院儿门。
“回来啦,洗手,吃饭。”嚼子瞧见川儿进门,指了指刚做好的饭菜。
“不急呢,那什么,嚼子我跟你说个事儿。”走过来,脱下外套挂在大衣架儿上,川儿有点疲惫的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什么事儿啊这么严肃。”我看着他那有些沉重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你再吓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