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鸡肋 上----小马疯跑

作者:  录入:07-27

谁是谁的鸡肋
作者:小马疯跑


谁是谁的鸡肋1

苏桦这一辈子只怕也忘不了张保林。
就像身体里的一截骨刺,知道在哪里,摸不著,却时不时的要出来痛一下。
有时候在梦里,他还能看到张保林黝黑粗糙的脸,两条深刻的鼻纹,厚实宽阔的大手从脸前左边挥到了右边,口沫喷出两尺:这事就这麽定了,谁他妈在叽歪,别怪我巴掌呼他脸上去。
一听到这个声音,苏桦就会哆嗦。不管是不是在梦里。
-------张保林是谁?
张保林是谁?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在C城大街上随便问,十有八九不知道。老实一点的答案是不知道,自我一点的是‘他是谁关我什麽事’:糊涂一点的‘是不是那个烧锅炉的’那一定正碰上同名同姓的:唯一知道的‘好像听说过,名字听著熟,好像是个什麽全国劳模’。
但如果你拿著同样的问题往城东再走个十几里,不那麽繁华,看著就像个厂区的地方再问。
‘张保林是谁,你都不知道,是不是不学习不看报不看电视,是不是外厂的。’十有八九得这麽回答。当然这里的学习、报纸、电视,并不是指的是这个厂里的小报告、厂刊、厂电视台。的的确确就是白纸黑字,活人真身的市一级省一级的报纸、电视。而且几乎每个月最少都能看到一、两次。可大街上的凡夫俗子能有几个人真的去逐字逐句研读别人的事迹,又能有几个人相信那上面的数剧百分之一百的真实可信。
但对於那些鄙视连张保林都不认识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真的,是没有水分的真,真材实料的真。因为在1985年那些大型的国有企业开始显露身子大、累赘大,设备老成,技术落後的弊端时,张保林从一个小小的设备科长做到了厂长,而几乎就从张保林上任伊始,张保林所在的老仪表厂就开始了旧貌换新颜,摘掉了亏损的帽子不说,一连三年都成了行业里的标兵,成了国有企业的一面旗帜。当时十台路上跑的大货车里,至少两台前仪表盘上有这个厂的标识,而全国轰隆隆的车间里,十台工业设备上,三个就是这个厂的骨干产品。
别的厂正为发不出工资而天天跑银行,跑贷款的时候,仪表厂光奖金就够让人羡慕的。而别的厂长都开上高档轿车的时候,张保林还是一辆普普通通的桑塔那。最神的一个说法,是89年学潮,这个离北京不算太远的城市,响应的自是轰轰烈烈,尤其是城东厂矿集中的地方,很多厂专门组织了护卫队,堵在厂门口,不让工人跑出去大串联。而这个人数最多的仪表厂,只有一个看门的老汉,喝著酽茶,打著瞌睡,所有的人生产的轰轰烈烈,据说张保林只在大会上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觉得我老张做的不好,尽管跑出去,如果觉得我做的还可以,就卖我一个面子,咱们提前拿下二季度的产量。
听起来倒真有点草莽的味道。
所以张保林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并没有出名到路人皆知的地步,但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却是无人不晓,他们不但知道张保林爱骂人,说粗话,还知道张保林的一个习惯,特喜欢挥他的大手,由其是做决定时候。
当然张保林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仅仅是个孩子。

苏桦第一次看到张保林做这个标志性的挥手动作,那一年刚刚八岁。
当时在市人民医院里,二层外科的楼道里挤满了人。
市人民医院有三十多年的历史,身上也背著很多荣誉,每次有什麽重大事故时,这里都是市里的首选。同时它还是很多大型厂矿的对口医院,因为不愁病源,架子过大,所以有著一定的派头,服务质量当然谈不上,尤其是没人采访,没邻导拜访的时候。有时候进这种地方会觉得进了菜市场,买的卖的都是一脸愁容,嫌三怨四。
苏桦是下午三点多进来的。进来短短几步路,刚走过了门边上的问询台,就至少看到两拨人在吵架,最凶的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连护士都敢拿著病历摔到病人脸上,而病人是没有胆量反驳的。除了店大歁客的霸道,更霸道的是这里的环境,随脚可以踢到的垃圾,两边坐椅上甚至还有小孩的屎尿。这里唯一能和这所医院厚重的历史相拼的是它厚重的味道,隐隐的腥气,破落墙皮的潮气,酒精来苏水的酸气,还有大隐於几片布帘後面的厕所的臭气。
苏桦就在这古怪气味中站在外科急救室的门口,被一群男男女女围著。苏桦穿著白色的小衬衫,黑色的短裤,身上还背著书包,刚刚在教室里被老师叫出来後,平生第一次做了一次小轿车。
车就是仪表厂里有些年代的那辆黑色的桑塔那。对於常坐在两轮自行车後座的苏桦来说,能做上这辆标志性的车,完全可以当成人生中一段可圈可点的经历。
这辆车经常在家属院的大门出出进进,别人自行车到了门口,都得早一步下来,半走半溜的跨过门口的那个浅浅的减速坡,等过了坡,再跨上去双脚蹬实了再走,而这个车进来,那个最爱对著这帮小孩扳著脸的看门老大爷,就会早早的敞著个笑脸迎上去,把那个平时不用的大门打开。这一停一歇的速度,常有很多人透过车玻璃把里面人的看个大概,里面经常坐著的都是厂里的大人物,这几年厂里效益好,外面的人路过这个门口都要羡慕地看看里面,平白无故每月地比市平均水平高个二三百,那绝对是能让人称羡的不得了的大事。
车晚上就停在家属院南边的一片空地上。正好就在苏桦家23号楼的楼後面,乘没人的时候苏桦还和小夥伴趴在车窗外往里窥探过,里面有磨得发黑的靠垫和一个超大的有著茶垢的玻璃水杯。
第一次坐在这辆代表著仪表厂身份的小车里,苏桦早早积累起的兴奋的劲儿全消了,这里面的气味太杂了,烟味,汗味,和一点点脚丫子的臭味。
苏桦一直对气味特别敏感,尤其是独自坐在比公交车宽畅的多的小车的後排,外面的东西闪得太快了,眼睛有些看不过来,第一次觉得还是爸爸自行车的後座要更强点,至少他最喜欢的中大广场上那个大大的卡通气人,以前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甚至那个阿童木的眼睛被磨掉了颜色都逃不过苏桦的眼睛,更别说上面的大字了。什麽降价了,打折了,浑泪甩卖什麽的,苏桦身上这条短裤就是妈妈看了上面的字後带著他买回来的。可现在,那上面只闪了一片红色,就被甩到身後了。
苏桦头的点晕,靠在座位上有点紧张,眼睛到还不愿闲著,随便一瞄,就瞄到了幅驾驶位上的一位胖叔叔悄悄把鞋脱了下来,手指头在变了色的袜缝间来回的摩擦。中午吃的那点米饭就适时地翻了上来,冲到了喉咙口。苏桦觉得恶心,赶紧把头别过了不看,外面的东西闪得飞快,那个指头的动作也深刻像把刀子,切割著他小小的神经,但他不敢吐,能做在厂里最高级的小车里再吐一把,借他十个胆也不够。
所以一下车,看到同样挖脚的那只手伸过来拉他,苏桦就没命似的跑掉了。
而医院这个黑洞洞的过道里,似乎比车上还不如。苏桦有点恐惧地看著这一群人,身上难受得像是被什麽粘糊的东西糊住了,气都上不来,糟糕的是,这些人又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抱他,身上什麽味道都有,车间里的机油味,厨房里的油烟味,脸上香胰子味,还有口腔中难闻的臭味。苏桦憋著气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站到了这里面他唯一很熟的李阿姨身边,一脸难受地喘著气。
李阿姨是苏桦妈妈一个科室的,正好也有个儿子叫李东和苏桦一般大,还是一个班的同学。这几天因为苏桦爸妈不在,一直都是两小人挤一个被窝里睡觉,刚刚离开教室的时候,苏桦还特意地向李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用等他放学了。
苏桦从没受到这种礼遇。不是不好,但这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苏桦蹲下身来拍了拍自己新穿不久的运动鞋,不知道什麽时候被踩了一道黑印子,拍了半天没有起色,才皱著眉头站起来,似乎自己的行为挺怪异,那些人都吃惊地看著他,好半天才恢复了嘴里一直谈论著的事情,苏桦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事情的中心,因为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是和他有关的。
“可怜的孩子-----,”
“怎麽办啊。”
“可怜苏师傅还那麽年轻啊------”。
“他以後,唉------”
“厂里不知道该怎麽办?”
“应该算因公吧?”
“苏师傅就是为了救小李才被压到下面的,没想到-------”。
“小李现在也还没醒过来-------,看厂长吧,看他怎麽解决吧。”
苏桦明显感觉到了李阿姨抓著他的手在抖。
当时苏桦并没有真正理解到他的处境,因为他的班主任从正上著课的教室里叫他出来时,只是说有事找他。
苏桦经常碰到这种事。
苏桦上学比同龄的孩子早,八岁已上到了三年级,胳膊上还有二条杠。代表学校给什麽领导送花,参加什麽活动啊,回回都少不了他,每次看到同学羡慕的目光,再叽叽喳喳一片,苏桦总能把小脸定的平平的。这是他妈妈教他的,不能骄傲,由其不能表现出太过的兴奋,苏桦妈妈是上海人,是毕业後援建才来的这座轻工业城市,身上依旧脱不了上海人特有的优越性,每每说到此,总是一句那样子就小家子气了做为定论。所以苏桦表现的很大气,三五次下来,他成了学校当仁不让的小外联。
就像这个医院,他以前也来过一次,做为小学生代表和市里的一些领导给一个勇斗歹徒的英雄叔叔送过花,所以苏桦站在医院里,没什麽人给他花让他拿著,也没有什麽大人物在场,反倒是自己成了中心人物。手里拿著刚刚李阿姨塞给他的苹果,苏桦隐约著觉得事情不怎麽好,想哭还想吃,再看看那些人脸上什麽表情都有,他很有点不知所措。
李阿姨说:走,苏桦,阿姨带你吃饭去。苏桦就拉著李阿姨的手走了。
在医院门口简单的小吃店里要了两碗馄饨,李阿姨吃著吃著就抹起了眼泪儿。苏桦看了看,然後递过了自己口袋里的小手绢:阿姨,擦擦。
李阿姨接过了小手帕,看著苏桦嫩嫩的小脸,一幅阿姨没什麽的,有我在的小男人的表情,眼泪又哗啦啦的掉下来,赶紧擦了眼泪,从自已碗里舀出来几只馄饨搁到苏桦碗里,苏桦忙推脱著:“够了,够了。”
但李阿姨坚持,那几只多出来的混饨还是进了苏桦的肚子。
看著苏桦斯文的吃相,李阿姨摸了一把苏桦头,叹了一口气“桦子,以後,唉-------”
苏桦不明白他们为什麽不说,老师把他送出学校时的叹气,那一群人的叹气,还有李阿姨叹气,他们都在叹气,为什麽不说。
苏桦是晚上七点多才知道的原因,是专门从乡下赶过来的叔叔,抽著鼻涕,一把拽过了苏桦,三言两语对他说了个大概。意思是爸爸、妈妈参加厂里先进标兵去黄山旅游的车翻了,除了司机还有三个人死了,妈妈还熬到了进医院,爸爸甚至当时就不行了。
苏桦楞了足足有五分锺,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著,很多东西连画面都形成不了,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在拼凑著一件事,还不是那麽的具体,直到叔叔喊了声,“明白了吗,你爸你妈都不在了。”苏桦才哇的一声哭了,嘴里还含著刚刚咬进嘴里的苹果。他记得妈妈走之前还特意给了他一把钥匙,那是他头一回自己拿到了钥匙,以前妈妈总怕苏桦丢了钥匙,或有什麽坏人盯上了,所以苏桦从来都是放了学,先去妈妈上班的地方写作业。这次妈妈给了他钥匙,是为了方便他晚上抽空回来给阿黄喂吃的。
阿黄是苏桦养的一条小流浪猫,刚抱回来时,毛没剩下多少,枯黄枯黄的。妈妈爱干净最见不得这种脏乎乎的小东西,看到阿黄一身肮脏生怕有什麽毛病,根本不让阿黄进屋,後来苏桦抱著阿黄跑到李东家,用李东家的洗发水洗了三遍,还喷了点李阿姨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香水,才抱进了屋,就这,还被妈妈限制了只能养在阳台上。
苏桦坐在一群人中间,哭哭停停,偶而还能咬两口苹果,听到旁边很突然地吵了起来,苏桦站起身来探了头四处看,就看到在外二科的门口,自己叔叔和张保林快打到一起去了。
苏桦吓了一跳,张保林是谁,是他们这个大家的大家长,谁敢骂他一句,能有几十个跳出来,无论谁跟他说话都得低两个音阶,再加上张保林魁武的身量,人到了他跟前自然的矮了几分。可现在叔叔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了张保林的肩上,头还直往人家怀里撞,嘴上还哭叫著:“你让我们怎麽办,你得给我们赔,两条命,你们厂里得给我们赔。”
看著那个完全没了形象的人,苏桦就觉得自己叔叔真的很没有分寸,那麽多的人,竟然敢打这里人人敬重的张保林。
然後苏桦就看到了在他的人生中最绚斓的一幕。张保林脸上青筋一跳一跳,大手一挥,把叔叔闪开了两米远还多。然後继续挥著大手。“这事这麽定了,谁他妈在叽歪,别怪我巴掌呼他脸上去。”
苏桦觉得张保林这招特帅,特符合他心里面英雄的形象,而事实上张保林在苏桦心里一直也是个英雄。
张保林的威风不是吹出来的,他的手里拿著业绩,每年的效益,职业的福利,还有一结婚就能分上房的种种好处,也自然使他成了厂里很多人心里的英雄。而张保林自己更是每年都能带上大红花参加省里的,甚至是全国的劳模大会,苏桦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曾做为学生代表给劳模先进典范张保林献过花。当时苏桦捧著快遮掉脸的花,走到主席台上的时候腿一直在抖,张保林一手接过花,一手拉住了他的手,对著他呲了口白牙笑。“是你呀,小家夥”苏桦就一点不怕了,原来英雄就是他们家後两排的那栋楼上的黑脸叔叔,还到过他们家和爸爸下过棋,那还有什麽可怕的。
叔叔跳著脚骂,却也不敢再冲上去,因为叔叔和张保林的身量实在差得太多。苏桦不喜欢这个自己直亲的叔叔,他们真正只见过三面。一次叔叔来城里,害得爸爸妈妈吵了一驾,似乎是为了借钱,剩下的二次,是爸爸带著他回乡下。那两次,苏桦都看到了叔叔一生气就打他们自家的那条狗,所以,苏桦讨厌他。
当然,苏桦没太明白叔叔想干什麽,和张保林打什麽,他们这一群人到底在闹些什麽意思。
苏桦站在他们身後,看著他们吵来闹去,直到天黑了,嗓门还一个个的那麽大。後来,他被张保林拉住了。“走,跟叔回家去。”
崇敬是一回事,贴得近了就是另一回事,英雄是该远远看著的,走近了的英雄一脸的煞气,苏桦害怕了,扭过头看李阿姨,李阿姨对他点点头。苏桦难受的想哭,知道自己得去一个新地方了,那阿黄怎麽办,昨晚喂了一小盆鱼汤泡饭,到现在还关在苏桦家的阳台上呢。
苏桦在张保林家里住了三天,差不多哭了三天,其寮他还没真正想透他父母回不来了是什麽意思,是不是真的像去年跟爸爸回山里老家时,看到的那个土堆,还有土堆前的那个石碑,上面写著密密麻麻的字,他很努力也没有认全。那是他第一次磕头,站在那个土堆前,他还忙著东看西看希奇的不得了,就听他爸喝了一声,“跪下。”苏桦吓了一跳,苏爸爸一直是温文尔雅的,苏桦从没听到过他爸那麽大声对他说话。他撇了撇嘴想哭,还没等他嘴扯开,他爸一脚就搁在他腿弯上了。他终於哭了,也跪下了。
而在张保林家他是真的在哭,并不是真的因为他很突然地成了孤儿,孤儿这个词苏桦知道,还没法理解深刻。他是害怕,张保林半抱半提著拉著苏桦进了门,把他扔在了张宽的床上。扔下一句“你看著他。”就皱著眉头出去了。
苏桦看著床上四抑八叉睡得一脸口水的人,心真的是慌了。
张宽,是张保林的儿子,比苏桦大两岁。
这院子里认识张保林的人就认识张宽,而认识张宽的人未必认识得了张保林。张宽是真正的野路子,除了跟他爸一样的黑脸大架子,脾气也一样的臭。
“讨厌”,被吵醒了的人,一脸的不耐烦,狠狠地蹬过来一脚,差点没把苏桦踢到床下去。“小崽子,你怎麽跑这来了。”苏桦怯怯地缩了缩头,不敢搭腔,好在张宽迷糊著,也不追究,苏桦悄悄地脱了鞋,摆好,再一点一点往张宽的被窝里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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