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暂且搁置,朕需要好好地思虑一番。”这就正好,可以沉默得名正言顺。
“启禀皇上,”说话的是刑部尚书楼晋文,“关于太子遇害之事,近日有了新的发现。”
“遇害?”殿上之人面露惊讶。
“是,”尚书大人答得镇定,“太子殿下虽是服毒自尽,但即便不是如此,恐也命不久矣。”
“楼卿,你这是何意?”他问得咄咄逼人。
“回皇上,不日前开始为太子诊治的司马太医,无意中从殿下服用的药方内看出些问题,昨日方得确认,此药乃是一剂慢毒,依照所服剂量之不同,长则半年,短则数日,服者必会毒发,以至肠穿肚烂而死。太子服用此药已有半年,即便没有这一回的‘以死明志’,恐怕不久之后也是难逃一死。”
多么恶毒的罪行,我皇听言怎能不怒?
“竟有此等恶行!”闻者拍案而起,“楼卿,此事果然当真?”
“千真万确。”
君主登时横眉怒视:“究竟何人如此歹毒,要置我皇兄于死地?!”
“皇上,”答者似有犹豫,“此案事关重大,又涉及皇族宗室之人,臣实不敢多言。”
“可已查明真相?”
“是。”
“可是证据确凿,无可置疑?”
“是。”
“那就但说无妨。”
“只是……”尚书大人犹作为难,“犯案之人地位尊贵,只怕臣说出来,便要被指责为大不敬了。”
“笑话!”君主义正词严,“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而况我朝之中,又有谁能比朕更为尊贵,更为不可触犯的?爱卿不必顾虑,只管如实道来。”
“臣遵旨,”他不再推辞,“人犯乃是……太后!”
一时嘘声四起,群臣百官,自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慌作一团。殿上的君王神色肃静,深邃的目光里波澜不惊,这一切,自然早已在他的算计之内。
三日后,一尺白绫便将这权倾一时的太后送归了西天,不对,她这样“作恶多端”,定是去不成那极乐世界,但比起我来,罪孽倒也尚浅,所以地狱还是去得了的。
这一出君臣合演的大戏实在是精彩,叫我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好。
“看来这回我们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我晃着手里的酒杯,说得轻佻,“皇上这一招将计就计,不但将丞相、太子与太后三方势力一举铲除,还能顺带清了丞相的职务,独揽大权。你说,这是不是妙不可言?是不是无与伦比?”
我情绪激昂,笑得放肆。
对座的御史大夫却仍是岿然不动。
“殿下这样高兴,必定是有了对策。”他也笑,自然是要得体、端庄得多。
“对策?”我停杯,满满的笑意含在眼中,“对策何时都有,何惧会缺?弃城投降不也是对策吗?”
他浅笑,并不把我的话当真。
“既然他要分相权,那就让他分,”我道,“紫辕开国之时,权臣功高,迫使先皇废去三省,重设宰相之职,大揽其权。如今开国功臣早都亡故,又恰逢丞相英年早逝,尚未站稳根基,此时不废相权,更待何时?”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想要重设三省?”
“那倒未必,”我答,“即便不是三省,也会是别的名目,总之要分割丞相的大权自是无疑。只不过贸然提出定会遭到朝中遗老的反对,所以张大人,这下你可要替我们的皇上做一回出头之人,化解这场僵局呢。”
“我?”他的眼中有所怀疑,“不会不妥吗?”
“有何不妥?”我答道,“此刻公然在朝中提议重设三省,正是称了他的心意,到时龙心大悦,大人必是备受赏识,中书令一职非你莫属,而那剩下两省长官的推举之权不就自然而然地落至大人你的手中了吗?张大人亲信这样众多,应该不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才对。”
“下官明白了,”他一脸了然,“只是,这样一来,皇上的权力便更为集中,对我们,似乎并无好处。”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难道大人还能想出别的法子来?”
他不语。
“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不是集权,而是取代。”我直视着他,目光冷峻,“如何才能取代?自然是先要将这周身的血液换掉,而后才是首脑。等到紫辕的朝廷全部由我北雁之人所侵占,纵他有再高的皇权,不过也是虚设,终是回天乏术。”
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只因我的皇上变得这样的有趣,实在叫我忍不住内心的激越,亢奋不已。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张面目?多少副嘴脸?我恨不能一次将他看个彻底。真是难得,这世上竟还有人能让我兴奋至此,除了他以外,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也好,本是一场叫人乏味的抗衡,这一下却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我很期待,我的皇上,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要给我?
闲得发慌,等他,他又不来,我不再坐等,起身便走。
身后的侍者刚迈出几步就让我吼了回去:“不要跟着我!”
他果然一下停住,唯唯诺诺地说道:“只是……皇上一会儿便要来了,若是殿下不在的话……”
“谁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来?”我有些恼,“难不成要我整日都在这里等他吗?”
他答不上来,只好眼睁睁看我离去。
跨出门外的时候,我想我定是产生了幻觉,因为分明从那书斋里传来了琴声。想不出会有谁在那里,不觉有些心虚起来。虽然一直都相信有地狱存在,我却从来也没有信过鬼神,这会儿又在慌乱些什么?至多不过就是遇上个冤魂,若叫他取走了性命,倒正好是一了百了,落得清净。
这样一想,反倒对那鬼魂有些期待起来,不觉加快了脚步。
我推开院门,本想大吼一声“何方神圣”,又觉得太煞风景,只好做罢,抬脚继续往里走。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才能察觉到内心的浮躁,我心绪不宁,自然是大有原因,具体是何,我也不清楚。
放眼望去,满园春色争艳,归置齐整,一点也不像是废弃之地。究竟是谁,会将这荒废的园林打理得这样井井有条?
在殷红的暮色下,成片的铃兰被染得刺目,我看得入神,竟感到一阵心惊。
琴声已经停下,我对着微掩的大门,却害怕得不敢前进。
慌神之时,门已从里面被打开,侍者退至一旁,模糊中看到个女子的身影。
“殿下既然来了,不如就陪本公主小酌两杯?”从门内传来这样的声音。
要请我喝酒?我?这个谋杀你夫君的凶手?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怕,没准她在那酒水里下了毒想要谋害我。
就当我是小人之心,不过,我不在乎,死了更干净。
“花雕?”我坐到她身旁,接过递来的酒杯,轻酌一口。
她点头,目光涣散,似有些醉意。
“公主真是好闲情。”我说得淡然,丝毫不曾挂心她此刻的处境。
年轻的公主抬起头,直往我的眼内看去:“你可是近来唯一能对我这样说话的人。”
“这样?即是怎样?”
她笑:“如今,所有人看我时都是那等同情的目光,就好像我是个被弃的怨妇……唔,不对,可能真的是,但,我又何曾怨过?既然没有怨,又怎么会是怨妇……”
她开始语无伦次,醉话连篇。
“公主,你醉了。”
“醉了?”她疑惑地看着我,“不是说一醉解千愁吗?可我怎么还是将那一桩桩、一幕幕记得这样清楚,丝毫都不曾忘掉呢?呵呵,你骗不了我,我才没有醉,我从来都不会醉的。”
“公主,”我看她快要失去意识,直盯着她的脸问道,“你认得我吗?”
她细细地端详着我,有些费力:“认得,怎么会不认得?我那满满一箱的皮影还在你那里保管着,我怎么可能不认得你?”
皮影?这时候她竟会想起这些东西,真是个奇怪的公主。
“上回在庙堂里演的那出戏,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我回答。
“那你可知,这戏叫做什么名字?”
“叫什么?”
“叫……”她笑看着我,一字一顿地答道,“公主出嫁。”
“是吗。”
“那一次还没有演完,殿下想不想知道它的结局?”
我看她似乎很想说,就顺着她的意,点头道:“想。”
“嗯,”她很高兴,却又想不出该从何讲起,“后来……后来……”
“后来,”我提醒道,“公主出嫁了?”
“嫁了。”
“她的夫君待她可好?”
“好。”
“过得可幸福?”
“幸福。”
“看来是个不错的结局。”我对她微笑,想要结束这对话。
可是她却拼命摇起头来,连连说道:“不是,不是这样,不是……”
我看着醉意朦胧的她,只能继续追问:“不是什么?”
“公主出嫁了,过得也好,可是……可是她的夫君却死了……”
我对着她一阵沉默,不敢说话。
“他待她好,却从来都不爱她,就算到死他还是要欺骗她……”
“公主又怎么知道是欺骗呢?”我反问,“或许她的夫君真的爱她。”
“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他是我的夫君,是不是说谎我难道会看不出来?谁要他的同情?谁要他来可怜?我宁愿他说他恨我,讨厌我,也不要听他说假话!”
她的情绪激动,差点喘不上气来,啜泣了片刻后,像是恢复了平静,又对着我满脸笑意:“殿下,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一辈子都只爱一人?”
“不相信。”我回答,从未想过要去思考。
“我也不相信,”她还是笑,“不过这世上总有例外。”
无缘无故地,我开始害怕起来,害怕听她说话,害怕听到那个人,害怕听到有关他们的一切。
“殿下,你可知,世间男儿皆薄幸,而我的夫君却独爱一人,”她醉倒在桌上,神色迷离,“只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她已经完全醉去,侧脸的发丝沾湿在眼角滑落的泪痕上,稍显凌乱。
我看着侍者将她安置到床榻上,全然睡去后,方才离开了书斋。
走到门外,却又忍不住回头,我有些在意起来,究竟丞相临死前对公主说了什么?难不成是说,他一直都爱着她吗?若果真如此,他可实在是恶毒。他不告诉她,遭她谋害的太子并没有死,却告诉她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实则一直都爱着她,这是怎样狠毒的诅咒,因他即便是死也要将她推落到罪恶与懊悔的悬崖,永世不得超生。我曾经说过,看起来多么善良,多么伟大的人,实际上却是最为阴险的,果然没有错。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想法冒犯了死去的灵魂,我只觉背后一阵凛寒,几乎要冒出冷汗来。模模糊糊中,竟然又听到了那个琴声,莫非是醉了?不过是小酌了一口,还不至于这样不胜酒力,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鬼魂显灵了。这也是不无可能的,毕竟皇宫是这世上冤魂最多的地方,而况这里头还有我手下的亡魂。
像是为了配合这气氛,天色顿时阴暗下来,一时间阴风阵阵,吹得四周树影攒动,枝叶震响。初放的宫灯左右摇晃,终经不住狂风肆虐,熄灭下去。
这里不止有他的琴声,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一个早该从记忆里消失的人。
我什么也不能去想,只知道必须从这里离开。脚步不觉开始加快,我不住地回头,总觉得身后有怨灵纠缠。这一副样子必定非常可笑,不晓得我的怨魂们可看得开心。
额上渗出涔涔一片冷汗,就连手心也是冰凉的。不是争辩,但我并不怕死,我怕的只是那一张脸,那一张始终都无法从记忆里消除的脸,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为可怕的面目。
我开始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辨不清方向,辨不清来人,只想着要逃离这里,逃离纠缠,但我是知道的,即便能摆脱掉怨灵的追赶,也绝逃不出那个人的手心。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紧紧将他抱住,就仿佛一旦松手,他就会从身边抽离。真的是这样,即便只是依靠本能,我也还是可以找到他,就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辨不明,却始终都可以看到那一双臂弯,那一副怀抱,无论身在何处。
他将我搂在怀中,没有说话,我知道,仅仅是他的温度就足以使我冷静下来。
什么也不想说,又好像什么都想对他说,但我不能告诉他,我这样害怕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而被怨灵缠身,更不能告诉他,在我仓皇而逃的时候脑中想起的是被自己亲手杀害的母亲。
他看我心神不宁,终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抬头看他,脑中还有些混乱:“皇上相信这世上有鬼怪吗?”
“不相信,”他从来都是这样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丝毫不去追究问题的怪异,“因为没有见过。”
“可是我见过,”思绪依然纷乱,我开始感到恍惚,“我见过……好可怕……”
他似乎已经明白到,让我如此慌乱、如此恐惧的不过是些无中生有的神鬼之说,然而他却并不嘲笑。
“皇上,你还记得上回我演的影子戏吗?”
“记得。”
“你可知当日我为何要逃出宫去?”
“为何?”
“因为我杀了人。”
他不作声。
“我杀了我的母后。”
他还是沉默。
“是吗?”许久后的回应,依然平静,“这么巧,我也杀了我的父皇。”
浑沌的意识被他一语惊醒,我诧异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何还能这样轻松?
我想起了当日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说道:“我一定会下地狱。”
“那朕就陪你一起去。”他抬起我的脸,凝神而视。
我笑:“皇上,你是第二个这样对我说的人。”是啊,曾经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只可惜我怕是连地狱也去不了了。
“不过,”他说,“朕只怕坏事做得太多,连地狱都不敢收留我,那时可就没有办法了。”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说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话,是不是我心里想的一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话,无论他说多少次我都愿意听,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我深陷于过往的记忆里,已经无法抽身出来。
“皇上,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杀她吗?”
他注视着我,不问,也不答。
“因为她……”我依旧说了下去,“因为我的母后,她想要侵犯我。”
我笑得不可自抑:“你说,是不是很荒唐?”
“子凤……”他试图让我安静下来,却只是徒劳。
“都是我的错,”我开始乱语,“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发疯;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死。根本就不应该有我这个人,我从来都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子凤!”他抓住我的肩膀,直视向我,“那不是你的错,那怎么可能会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看他,依旧重复着。
“住口!”他开始对我大吼,“朕不许你再这样说!”
我被他的威赫震住,吓得不敢说话。
“听我说,子凤,”他的目光重又变得温柔,“那不是你的错,不是!”
我看着他,感到一阵恍惚:“不是……吗?”
“不是。”
他的话可以催眠,让我不能自已。无论是谁,对我说多少遍,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我都不会去听,唯独因为是他说的,我却开始去相信。
那一晚究竟是如何入睡的,我已经记不清,等到可以记起时,我已陷入梦魇。
“凤儿,凤儿……”耳边是她幽怨的呼唤,“为什么要杀母后?为什么?”
“母后……”我闭上眼,不敢看她,“我不是……不是故意……”
“凤儿,”她吐息在我耳旁,“好疼……母后好疼……”
我惊恐地睁开眼,只看到她胸前巨大的空洞,污浊的鲜血不断涌出,渗透进我的身体。
“好疼,好疼……”她抓起我的手,朝她的胸口放去。
“不!”我大喊着抽回双手,试图逃开。
“死吧!”她忽然掐住我的脖子,就像多年前一样,怨愤地咒骂,“死吧!死吧……”
惨白色的脸上深陷的双眼怒视向我,从来不曾这样害怕,从来不曾这样恐慌。
“不要!母后,不要!不要这样……”我失控地大喊,拼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