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我的人仍然镇定,对马上的人说:“要想让他活命,就即刻撤出边境驻守,放我们离开紫辕。”
“你们要走的话,只管走就是了,朕又没有拦着你们。”
我笑:“你看,我没有说错吧,他是不会救我的。”
“那倒未必,”架在颈上的刀刃又再深入,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怎么说也是曾经为你舍命挡箭的人。”
我沉默,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一阵心软。
“我答应你们,”他说,“但是,我要绝对确保他的安全。”
“难得你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抵住我的手再次一紧,“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你看他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说不定还没出国境就病死过去,到时我们交不出人,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对面的人微皱一下眉,问:“你们想怎样?”
“我觉得,我似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垂眼望了望从我颈上渗出的鲜血,随即下马走上前来:
“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不要,”我冷冷道,“我不需要你来救。”
“子凤,”他笑看我一眼,“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说,“我欠你一命,今天就当是还你,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还我?你以为你还得起吗?”他冷笑,转身面对刺客,“你们放了他,我绝不会食言。”
颈上的利刃果然松去一些,我被向前推着,看他步步向身后众人走近。
眼角掠过一丝寒光,我心中诧异,眼见一旁的刺客暗中抽剑出鞘,才顿时醒悟,这些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行的目的亦不在逃亡,他们不过是一群死士,来此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刺杀。
要挟,劫持,只不过是诱饵,他们所等待的正是此刻近身的时机。
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我挣脱了刺客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中。身后刺来的利剑穿透我的左肩,伴随剧痛而来的是抽出时的再次重创。
如果知道接下来将要承受这样大的痛苦,那时候会不会有所犹豫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平生所有的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剑带来的分毫。
为什么要救他?就这样看着他死去,不正是我的心愿吗?我不明白,难道我已经疯了?一定是,就是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把我逼疯了。
“子凤……”
我隐隐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们之中,究竟是谁的脸色更为苍白。
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他怀抱着我,除了喊我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不明白,这种时刻,何以心里想到的却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皇上……”我倾尽全力地对他说,声音微弱到连自己也难以听见,“我没有骗你,那日从江南赶来,是为了……想要见你。我好担心……好担心你,我害怕你会出事,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只是,想要再见到你……真的,真的……没有骗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紧紧地抱住我,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是,他相信了,在这样连生命究竟还能持续多久都难以肯定的时刻,我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为的,只是要让他相信我吗?
刺客很快就被赶来的护卫制服,混乱中,他将我抱上马车,向宫中疾驰而去。
我记得,当日神官大人中毒之时,紫阡就是这样,一直将他拥在怀里,直到赶回宫中还是不愿放手。那时,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竟会惊慌失措到近乎绝望的地步。现在,我从他脸上又再看到了那样的神情。
“子凤……”他低头看着我,轻抚着我的脸颊,然而已经不能再说下去。
“我说过……不会原谅你的,”面对他的神伤,我也开始呓语一般地对他说,“明明说了不要再见到你,明明说了……要恨你,可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去救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都是我的错,”他痛苦地低吟着,“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不应该让你出来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这样的失魂落魄,这样的悔之不及,在他的一生中肯定从未有过后悔之事,他永远都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不可动摇,他从来都不会像我一样的软弱,他自始自终都是强者,就是这一点,让我又爱又恨,让我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到现在我还是心有不甘,我不想就这样输给他,不想就这样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即便现在就要死去,我也仍然要他永远无法忘记我,我要让他后悔一生。为此,我决定再次欺骗他。
“皇上,我……”
“子凤,”他握住我的手,“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对你,我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不要再勉强自己,等你的伤好了……”
我摇着头,打断他的话:“让我说,不然,只怕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不可能来不及!我们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子凤,你不会死的,我要你活着!我不准你死!”
“皇上,”我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我的药中下了毒,很快我就不能再说话,我会不记得你,不记得一切……”
“你在说什么,子凤?”他错愕地望着我,“什么毒?我怎么可能会给你下毒?我怎么可能会害你?我不明白,你到底……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恨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恨得那么深,”我仍然艰难地说着,“可是,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无话可说。如果那是你为我安排的结局,我不会拒绝……”
“不,子凤,不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要这样对你,我从来没有对你下过毒!求求你相信我,子凤,真的不是我!”
我不理会他的辩解,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对他说:“我说过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到现在也是如此。我会恨你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意识在这一刻全然断绝,我想我或许真的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在那之前,我便有预感,此次出行必遭不测,然而无论我是生是死,你的罪责都将无可推脱。我若死,那便是因为中了你的毒;我若生,也会因你的毒而受尽折磨,直至死去。因为我早已安排好一切,无论我会否醒来,你所能听到的事实就只有一个,那是我事先对御医的交代,他们会告诉你,我已身中剧毒,而此毒将会摧毁我一切的感知与记忆,当然这都是谎言,不仅仅是对你的报复,也是迫使你卸下防备的唯一方法。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我的过去,如果你始终心存疑虑而不能听信于我,那么,就由我来忘记吧,当你以为,我将一切的阴谋与仇恨统统忘却,或许你才能真正开始相信我。
肩上的剧痛还在持续着,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只知睁开眼,重新看到那一张脸时,我所要做的就只有沉默。
“子凤!你醒了,你醒了!”他抱住我的肩,几欲喜极而泣,“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无动于衷地将视线置于别处,沉默不言。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才会让你受伤,因为我才会让你这样痛苦,”他将头深埋在我的颈侧,“可是,我并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对你。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和陈锐串通一气合谋背叛于我,那时我真恨不得毁了你!任何人都可以背叛我,任何人都可以置我的心意于不顾,唯独你不可以!”
我漠然地看着他抬起的脸,就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全无动容。
“子凤,说话啊,”他凄然与我对望,“不要不理我,不要装作看不见我!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我只是太爱你,子凤,因为太爱,所以才会那么恨!”
双肩被抓得生疼,我惊恐地推开他,怀抱住双腿,蜷缩在角落里。
望着我怪异的举动,他顿时心生不安:“你怎么了,子凤?你不认得我了吗?为什么这样害怕?子凤!”
面对他来势汹汹的质问,我却更为惶惶地看着他,就如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转身对太医喝道,“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好像不认得我一样?他这是怎么了?他疯了吗?他疯了吗?”
“皇上,请冷静一下,”对方回答,“殿下会这样,是因为……因为中了毒。”
“中毒?”他猛然一惊,忽想起马车上我所说的话,脸色一阵苍白。
“是在殿下所服的药中发现的剧毒,”太医继续说,“此毒乃是世间奇毒,凶狠非常,中毒之人会逐渐丧失五感、记忆全无、不能言语,直至最后,凄惨死去。”
“丧失……五感?”他机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也就是说,殿下将会失明,失聪,不辨五味、气息,甚至失去触觉,而且现在,殿下已经……”
“已经什么?!”
太医犹豫片刻后答道:“已经丧失记忆,并且……不能说话!”
他登时怔楞在原地,长久无法言语。
我继续躲藏在暗角,看似惶惑的双眼却将他每一个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震惊,他的绝望,以至他的悔恨,无不令我快意。原来我一直这样渴望着复仇的快感。
“解药……”他忽然说道,“解药呢?一定有解药的,快,快去把解药找来!”
“皇上……”太医说得无可奈何,“没有解药。”
“你说什么?”他厉声道,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怎么会没有解药?一定会有,一定会有的!去给我找!快去给我找!”
“皇上,曾经确实传闻有过解药,但药引难寻,而其处方也早已失传……”
“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治好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痛苦万状地摇晃着太医的双肩,又将对方推到一边,“是谁?是谁这么狠毒要害他?”
我不动声色地看他走到我的身边,轻触着我的脸:“这样美丽的眼睛怎么可以看不见?还有他的声音,朕也无法再听到了吗?他不记得我了,他已经把我遗忘,他会听不见我说话,甚至连我的碰触也感觉不到……不,我不能想像!一直到最后,他都以为是我害他,他恨我,他会恨我一辈子!不可以,不可以忘记我,子凤!快想起来,我要让你知道,害你的人并不是我!我要亲手杀了那个人,我要你看着我将他杀死!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你都不记得的话,又有什么意义?不要忘记我,子凤,快记起我,你不能就这样忘记,不能就这样忘了我!”
我惊愕地躲开他的碰触,在角落里越缩越紧。
“不要怕,子凤,不要怕我,”他上前将我拥入怀中,“我没有想吓到你,我并不是要怪你,没有关系,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我们重新开始吧,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重头来过,好吗?”
我记得,十多年前,有一位少年对我说: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开,永远不要去想起,这样,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他总是让我想起那个人,却又让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这一刻,对他的仇恨重又燃起,不可遏止。
我用力地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情急下一口咬在他的臂上,直到鲜血直流,他也仍然不放开双手。肩上的伤又开始流血,我无力地松开口,躺在他的怀里,渐渐闭上眼。
“皇上,殿下受了重伤,又失了记忆,醒来后见到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所以难免受到惊吓,情绪失控,”御医在一旁耐心地劝说,“还是先让殿下独处些时日,等恢复了平静,再耐心与他解释。”
他的手终于渐渐放松,小心地扶我躺在床上后,才从我身上抽离。
我曾经想像过这样的画面,想像他后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模样,可是等真正看到的时候,却又觉得如此不可思议,他对于我的执着或许比我想像的还要深厚。
※ ※ ※
刺杀、投毒、叛变,一切的罪状都成功嫁祸于神官大人,尽管除了投毒之外,原本都是他之所为,然而令他濒于绝境的却正是这本与他无关的罪名。情势的发展一如所料,这一次,无论他如何辩解,都难逃厄运,因为他要面对的是已经陷入疯狂的君王。
深夜。
北宫。
带着无数侍卫与满心愤懑而来,他站定在神官的面前,眼中含威,却不见怒色。
“紫陌,朕没有想到你竟会这样恶毒。”
“哦?”他嗤笑,“还有皇上想不到的事?”
“不准备为自己辩解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他重复道,“你说,是谁欲加罪于你?”
谁呢?除了燕子凤还有谁?可是他不能说,先不论对方会不会相信,就算为了紫阡,他也必须保持沉默。是啊,那是紫阡喜欢的人,从那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时他就知道,紫阡真的喜欢他,而他又怎么可以伤害到紫阡喜欢的人?欠他的已经太多,这一次只希望他能脱离这场纷争,安然无恙。想到这里,心中却又暗笑起来,越紫陌,你何时也变得这样痴傻?又或者,从一开始你便是如此?
“答不出来吗?”看着陷于沉默的神官,皇上神色冷峻,“紫陌,朕纵容你太多,所以才会让你越来越放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在朝中陷害忠良,胡作非为,甚至妄图加害于朕,朕都可以视而不见,但是这一次朕绝不能再容忍。知道朕当初为什么会看重你,又能对你一直如此宽容吗?只是因为,你与他确有几分相似。”
“是吗?”他自嘲道,“原来,我才是替代品。”
“替代?”他笑,“你以为你能替代他吗?越紫陌,你在我眼中,根本毫无价值。”
对,从最初就是这样,自己的存在一直都是可有可无,从一出生开始,从被送到越府开始,从进入皇宫开始,他一直都不过只是他人的替代,而今连一个替代都还要不如。
“皇上,”他忽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紫陌无话可说,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但请皇上能答应紫陌最后一个请求。”
面前的人目光冷淡,只简短道:“说。”
“三日后的祭奠,希望还能由我来主持,在那之后,紫陌任凭皇上处置。”
“紫陌,”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你知道吗?朕最喜欢看你起舞的样子,只有在那种时候,你才是纯粹而不染污浊的,不似现实中的你,那般的利欲熏心、急功近利。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是之后,你将会受到更加严酷的惩罚。”
恶魔一般的人终于离去,而昔日风光无限的神官大人则被囚入天牢,等待着最终之日。
我的伤势渐渐好转,但为避免露出破绽,还是没有与他见面。
偶尔会听到他在外室询问的声音,接着,不变的是离去的脚步声。
只是这一晚,来的人不是他,而是紫阡。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然而挂在脸上的笑意却始终未变。
“子凤,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我心不在焉地回避着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看他,因为他曾是那么相信我,而我却害了他的紫陌。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对我说,“我叫越紫阡,以前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实则却在好奇,他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
“害你受伤的人叫越紫陌,他是我的弟弟,也是这个国家的神官。”
终究还是要与我说起他,紫阡,你若要恨我就一直恨下去,永远也不要原谅我,因为我是这世上最最可恨、最不值得你相信的人。
“其实他与我并不是亲兄弟,”他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开始与我说起,他们的相识、相知与相守,即使最终都没有能够守住,他却始终如一。我开始慢慢相信,这世上的爱原来真的可以这样莫名,这样的没有道理,这样的不可理喻。紫阡,你为何要爱上这样可恶的人?他可恶得简直与我一样。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要爱一个原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前世欠他太多,今生便要偿还与他。总说想要保护他,最后还是没有能够救他,一直以来我都错了,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应该把他带入这个地方,不应该让他进入我的世界,事到如今,我究竟应该怎样救他?子凤,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够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