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的吞咽着托盘里的食物,他需要为晚上的行动积攒足够的体力。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同寻常的情绪。拓拔熹并不是傻瓜,任何轻微的反常情况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夏江城需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逃跑机会。他并不缺少耐心,此刻的夏江城犹如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不动声色,又蓄势待发。
夜幕降临,古代并没有先进的照明设备,羊油灯和白蜡烛星星点点的光亮反倒衬得窗外的黑暗越发浓郁。此刻他眯着眼睛合衣卧在床榻上。长长的睫毛在摇曳灯火的映照下将眼底笼罩在一小片阴影中。他的呼吸缓慢而均匀,任谁一眼望去都会以为榻上的这个人已经睡的很熟了。与表面上的平静完全不同,此刻夏江城的精神如同上紧了弦的发条,高度紧张的紧绷着。他的耳朵灵敏的捕捉着屋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间渐渐的,到了下半夜,下弦之月模糊的光将庭院中参差斑驳的树影投射到窗棂上。屋里的灯烛没有人管,早就燃尽了。约莫已经到了丑时,也就是凌晨两三点左右的时候。这段时间是人类生物钟最为疲劳也是精神最容易涣散的时间段。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是门口那两个呼吸声还是有条不紊。不愧是拓拔熹训练有素的侍卫,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完全清醒的状态,看来想等他们放松警惕再趁机出手是不大可能了。从床榻上爬起来,夏江城决定执行第二套计划。
铁链轻微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的清晰。他不还不忙的走到门边打开屋门道:“请问有没有热水,我的胃有点痛。”怕对方听不明白,他他一伸手比了一下自己腹部的位置。
侍卫们早就知道这个汉人是王爷的贵客,自然不敢怠慢,再加上他刚到西羌时一副病的快死的样子,令侍卫对他放松了警惕。一个没了武功又病恹恹的人能够有什麽作为?两个侍卫将换了一下眼色。最后一个人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屋去等另一个则转身往员外走去,看样子是打算替他去拿热水。
夏江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拳击中了面对自己的那名侍卫的头侧的耳后穴。那是颈部动脉流经的位置,重力击打之后可以令人陷入昏迷——若是内力还在他自然可以将人点住,不过现在只得退而求其次。听到身后的声响,没走出两步远的另一名侍卫立刻抽出了腰刀。没有给他机会,夏江城凭借着敏捷的身手冲到他面前,左手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喊捂住。右手并起手刀重重的劈在他项后枕骨下两筋中间的风府穴上。
其实最保险的方法应该是杀掉这两个人的,但是将生命看的很重的夏江城绝对不肯轻易出手伤人性命。托住侍卫颓然倒下的身体,夏江城将他们拖进屋里有用原先捆绑住自己的镣铐将这两人背对背牢牢的绑缚起来。
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会醒,现在的时间一分一秒都非常宝贵,不再耽搁,夏江城果断的转身向院边一棵花树跑去。早就勘察好的逃跑路线,攀上那棵花树,翻过围墙,下面就是一丛低矮的花草,顺着那从花草前进再翻过一道围墙就是仆人居住的院落。到那边换下这身衣服,再找个机会混出王府就万事大吉了。
本来一切顺利,可惜在他打算翻墙到仆人院子里的时候,一把明晃晃的佩刀毫不客气的架宰了他的脖子上。“站住。”映入眼帘的是拓拔明棱角分明的脸。叹了口气,夏江城知道这次逃跑计划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这种情况下再做反抗是十分愚蠢的,夏江城从善如流的依照从前被抓捕道德凡人的惯例双手抱头,身子贴在了围墙上。
拓拔明被他奇怪的举动弄的有些发愣,随即低声警告道:“别耍花招。”
“没有,我投降,不要伤害我。”保持双手抱头的动作,夏江城贴着墙壁,缓缓的转过身来。看出对方丝毫没有反抗的意图,拓拔明彻底被他搞糊涂了,明明费尽心思想要逃跑的,结果被抓住后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放弃了。本来对自己智慧很有信心的拓拔明却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弄不懂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院中已经被数十个火把照的如同白昼。拓拔熹披着外衣在侍卫的簇拥下出现在院子当中。先前被夏江城制住的两个侍卫已经被人松了绑,垂头丧气的跪在他的脚边。
“好,很好,我的两个侍卫竟然敌不过一个内力被封的普通人,而且还让人像牛羊一样捆在屋子里。”拓拔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熟悉他脾气的拓拔明和夏江城知道那是他即将暴怒的前兆。“既然如此我留你们何用?”话音落地,雪亮的刀闪着森冷的光芒已经劈向其中一人。
“住手!”皮看的动作因着那一声断喝而有所减缓,拓拔熹抬起头看着那个发出声音的人:“你想替他们求情吗?”
“不是,”从谈判专家那里学来的经验,这个时候说话一定要注意掌握对方的心理变化:“你的侍卫素质实在是太差了,你不加强他们的训练反而只知道杀掉换新的,只会让士兵的素质越来越差。”看着拓拔熹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夏江城知道自己的方法奏效了。毕竟是两条人命,能救就尽量救吧。激怒他有什麽关系?已经是阶下之囚,就算再差自己的处境还能够差到哪里去?
“我西羌的男儿竟然会有被人小看的一天。”气的面色铁青的拓拔熹怒极反笑:“好,我就不杀你们,本王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明日里跟他重新比试,倒要让他看看我王府的侍卫是不是草包!”
……草包不草包不知道,看那两个人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眼光夏江城知道自己明天恐怕要被当成沙包了……
“既然不想住的舒坦,本王也不勉强,来人把他给我押进地牢,严加看守!”左右应了一声,上前将夏江城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将佩刀还入刀鞘,拓拔明走到他的身边,火光映衬下,拓拔熹的脸色非常难看,紧紧攥着还微微颤抖的拳头,显示他现在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熹……”本想说些什么,可在一声轻叹之后就没了下文,终是半垂了头,转身离去。
抱着膝盖,夏江城靠着墙,半合着眼睛。由于潮湿身下铺垫的稻草散发出腐烂发霉的味道。青苔,霉菌爬满了半个墙壁,让人一大口吸气就忍不住反胃。他却呆的心安理得,表情闲适,全然没有半点儿阶下之囚的垂头丧气。
皮底儿的靴子踩在石质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由远及近,接着是大串的钥匙相互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牢门“哗啦”一声被打开,狱卒用带着西羌味道的汉话生硬道:“你,出来。”
站起身来抖抖压的有些皱的衣摆,夏江城一言不发随着来人走出了地牢。户外的阳光对于习惯昏暗光线的他来说,此刻显得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抵挡那暂时令他有些失明的强烈光线。
好大的排场。空旷的院子中,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披坚执锐的侍卫,当中围出一片空场。空场外坐北朝南,放了两把雕花的太师椅,拓拔熹,拓拔明两兄弟穿了裘皮大氅坐在那里。
这是干什么?观刑么?好笑的摇摇头,想不到自己原本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竟然有杀身成仁的一天。说不定会象民族英雄一样青史留名吧?
“你不是笑我西羌无人吗?近日就让你正大光明的跟我西羌武士比斗一场。”拓拔熹的声音仍旧带着怒气,想来一天多的时间他仍旧没有消气。
原来不是杀头,而是比武。正大光明?夏江城自嘲的想,正大光明的话,会封了他的内力让他以一敌二?抬头看见那两个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侍卫怨毒的眼光。苦笑一声,拓拔熹啊拓拔熹,你这算不算是借刀杀人?
“熹……”拓拔明看见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不由得皱了眉头,拓拔熹和这个人只间的源远他最清楚不过,了解熹的性格,拓拔明深怕他因一时冲动,而做下无可挽回的事情。
扬起一只手,指住正待开口的拓拔明,拓拔熹的眼光一颗也不曾离开过夏江城。在地牢里关了一天一夜,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单薄的衣裳的下摆被西风吹得翻卷不已,一见到这人这个样子他就开始心疼了。可是在看到那人挂在唇边那缕寓意不明的微笑时,本来冷却的怒火又翻腾开来。顶着朝野上的巨大压力将他留在府中,嘘寒问暖。怕他会闷,陪他喝茶,陪他出游。扪心自问除了眼前这人谁曾拥有过他这么多的温柔?可他呢?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大宣。是啊,也许爱上敌人的自己在他的眼里的确很好笑吧?
“明,你不必说了,今日比武生死不论,若是他赢了便留他一命,输了,自当是他为小看我西羌男儿付出的代价。”
“熹!”拓拔明大惊失色,看来这是要不死不休了,可是看那个人……胜算实在微乎其微:“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后悔……”拓拔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若说这个,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遇见这个人!”
“勇士们!让本王看看是这个大宣朝的武探花厉害,还是我西羌勇士厉害!”
……真是当局者迷啊!熹,聪明如你,怎么会不明白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今日这个汉人若是平安无事还好。若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你会后悔莫及啊。知道这场比斗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拓拔明心念急转,盘算如何才能在不激怒拓拔熹的情况下安全的救下这个人。
活动了一下被捆得血脉有些不畅的手腕,夏江城绷紧神经紧盯着眼前这两个人。说实话,那晚之所以能够偷袭得手,全仗着对方毫无防备。眼下莫说自己眼下的情况还不及正常状态的百分之五十,就是在最佳状态下也很难能赢得过两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不是神啊!
“唔……”分神之际,冷不防腹部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胃,受到这样大力的击打,猛烈的痉挛抽搐起来。夏江城痛得眼前发花,捂住腹部弯下了腰。幸好没有用武器,否则这一拳要是换成一刀,自己恐怕已经被开膛破肚了吧……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那拳脚如同雨点儿一样劈头盖脸的落到了身上。
方才受了一记重击的夏江城立刻被打倒在地。幸好他还记得及时防护住头部和腹部等重要器官。
拳脚夹带着些微的内力落到身上,幸好这两个侍卫没什么内功修为,不然自己现在恐怕早已经被打死了吧?——看来先前想错了,这种慢性惩罚比一刀之刑来得残忍多了。口中一股腥甜的味道满溢出来。看来是有内脏破裂了,勉强咽下一口血夏江城郁闷的想。那两个侍卫先前因他的缘故险些丢了性命,后又当着众人的面被他侮辱,心中对这人恨之入骨,一拳一脚分毫不曾留情。他们奉命看守夏江城,向来只觉得这个汉人是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没想到那人受了他们的毒打竟然护了头一声不吭,心下都有些惊异。西羌最是看重英雄好汉,这两个侍卫也不由得对他生出点儿敬佩之心来。加之这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象沙包一样任他们殴打,两人也觉得没趣起来。
因着拓拔熹有言在先,这场比斗是不死不休的。这两个侍卫原本为了出一口恶气,一开始并没有照着要害下手,否则再怎么不济,夏江城也早就死在他们手下了。现在两人不愿再让他多受折磨,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要给他个痛快。力道便越发的狠了,并且专挑头胸等致命的部位下手。
夏江城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好像都搅成了一团。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了。原本牢牢护住要害的四肢没了力气,松懈下来。来不及咽下,那涌到口里的血便一口接一口的顺着嘴角喷了出来。
拓拔明本打算看着时候差不多出声为他求情的。谁料这人如此倔强竟然咬紧牙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直到见伏在地上呕血拓拔明才心知不好,再不阻止,恐怕他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住手!”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拓拔熹已经抢先出声阻止,他的手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几乎可以看见绷得紧紧的皮肤下那白色的骨头。比铁还要硬三分的木质扶手被他生生抓出五道深痕,还可以隐隐看到木纹间 残留的血迹。
你这又是何苦?拓拔明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
其实早在夏江城被打倒在地的时候,拓拔熹心中就不可抑制的痛起来。落在瘦弱身体上的一拳一脚也仿佛打在了他的身上,撕心裂肺的痛。
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就放了你。一开始他在心中暗暗对那个人说。
你若认个错,我便放了你。他再次对自己说。
你若叫声痛也可以……
你若求助的看我一眼都行,哪怕只是看我一眼,我都会立刻喊停……手抓握在扶手上,拓拔熹在心中呐喊。岂料那人莫说是出声求饶,从头至尾竟然是连头也不曾抬起来过。直到看他没了意识般,伏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呕着血,那鲜红的血将黄色的沙地染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深褐。心,撕裂了一样,身体先于思想行动。在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飞奔到他身边,将那副瘦弱的身躯牢牢的锁进了怀里。
那没有被衣衫遮挡住的雪白肌肤上是连成一片的青紫淤青痕迹。在脑后系成马尾的发,早就散落开来,混着额前滴下的冷汗,还有口角用处的鲜血一缕一缕横七竖八的贴在脸上。原本俊美无双的容颜现在沾了泥土的污垢,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断绝。
站在院中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自家王爷刚才还怒不可遏,现在却珍而重之抱着那个汉人一脸的痛彻心扉。
长叹一声,拓拔明挥手斥退侍卫,走上前去:“熹,我先带他去疗伤,这样下去,他活不成的。”
拓拔熹本还紧紧搂着怀中的人不肯撒手,听到拓拔明那句“活不成”身体颤了一颤,双臂的力道渐渐松开,任他将人从自己怀中接了过去。
拓拔明将夏江城接了过来,伸手探了一下脉,心中悚然一惊。原来这人早就受了内伤,只是先前一直隐忍,知道快失去意识才忍不住吐了出来。看来他的伤势比自己想象的重多了。一心要救人,来不及顾及拓拔熹,他抱紧了人,脚下一点,向内室奔去。
拓拔熹失了魂一般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幼年便在宫廷中厮杀,年岁稍长更是只身去了宣国,即使未及弱冠之年,拓拔熹也早就见惯了风雨。虽然有表兄帮助,但大部分的时候他还是象孤狼一样独自拼杀。这个人,这个唯一不记得失全心帮助过自己的人可以说是夜空中的明月,没有他自己也许就坚持不到现在。
他的笑容好像无意洒落在河沙里的碎金,稀少但温暖,常常引得自己迷失在那明丽的笑容里,而那人却毫不自知。也曾亲密的围坐在火炉前,喝一杯香醇的奶茶,也曾迎着吹面的西风在荒原上纵马……那些美好的记忆仿佛梦一样,被方才惨烈的场景击得片片粉碎。
西风在院中呜咽的盘旋吹过,发出细微的悲鸣,裹在毛皮大氅里的拓拔熹突然觉得自小就习惯了的西风竟然如此凛冽刺骨。蹲下身,他将左手手掌贴在粗糙的沙土地上,那一滩深褐还带着微微潮湿的感觉。一道透明的水痕顺着牢牢捂住脸的右手无声无息的淌了下来。
这一夜噩梦连连,忽而是回到那血肉横飞的战场,忽而是看到自己置身狼群之中,又忽而回到从前和同事一起出任务的场景。还有重生到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五花八门的信息,仿佛漩涡一样,几乎要把他吞噬。嗓子眼一阵腥甜,那味道令夏江城几乎要搜肠倒肚的呕吐出来。
这天夜里,做了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梦,醒来的时候,梦里那个人的脸孔,突然放大般近在眼前,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大……大哥?”
“嘘~”那黑衣人伸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后一把拉下蒙在脸上的面巾,那张脸正是贺兰辞!
抚摸着床上那人瘦成一把的骨头,贺兰辞险些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这是那个丰神俊秀的人儿吗?只不过月余的时间就变得衰弱至此,看见他露出在锦被外的手臂青青紫紫都是斑驳的淤青痕迹,心中更是痛得揪起来,这个自己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的人,竟然受了这么多的苦:“真是岂有此理,拓拔熹,此仇不报,贺兰辞誓不为人!”
“大哥。”察觉到贺兰辞突如其来的杀气,夏江城皱了皱眉头:“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救你啊,傻瓜!”贺兰辞对上他的语气带着不自觉的宠溺,“李之仪也来了,不过他武功不好,今晚我没有带他来,你再忍忍,大哥马上就救你出去,然后一剑宰了拓拔熹那混账给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