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阳台的栏杆、我知道下面是许应口中那个北京的海,我只要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他问我,“……先回来再说,好么?”
我摇头。
“你不是说许应还有妹妹吗?”他拿起一张照片。我眯着眼睛看去是两个小孩在公园里,男孩是许应,女孩是许应的妹妹,一个得意地笑一个伤心地哭。
我看了看他,摇头,“你不是说没有吗?”
“有。”
“那你骗我。”
我靠着栏杆张开双臂,日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想到了前一个梦里在那海里的人鱼,高楼之间,都在躲着为自己哭嚎一身泛光的鳞片。他们挣扎着活下去,但每一次的呼吸又都带有没顶的恐惧;他们努力想学着死去,但潮汐涨落,最终还是会回到海里。
我已经听到了太多哭的声音,我已经见过了太多哭着的人,我已经对镜子里面的许应说了,……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我对着泛光的海面张开双臂。
日光消失,阳台消去,没有了纪夏这个人,也没有许应的妹妹。风声在耳边呼呼地走,有些像火车在开。我背着一个行李包进到车厢里面,六人的小隔间对面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椅子。
我坐了下来,把行李放在脚下。
我转头看着外面渐渐变成漆黑的光景,有人走过去,也有人走过来,包括来回两次的餐车。我用手敲着桌面,看着锁在对面车厢前的一个人犯,我一直看着那边,他用灰黑的眼睛在看着我。
直到所有人都睡着了,开始做梦了。
我也一样。
我用手撑着头,重复一个很多年以前就做过的梦。
天在下雨,地上有血,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有个男孩站在井口边,睁大了眼睛,眼泪和雨水混杂着一起落下,他身旁还有个女人,挽高袖子在将一个人推进了井里。
一声闷响后她注意到男孩哆嗦了一下。
“没事了,小应。”她流泪抱紧男孩说,“没事了,没人知道的。”
“……”
“记着,有人问就说妹妹去了学校,……知道么?”
男孩点了点头,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眼眶。
他看着井上堆满的石块和周围的杂草,他被女人抱着一摇一晃地离开那个地方,他紧紧地闭眼,把头靠在了女人的肩上。
安心了。
他睡着了。
雨还在下,血和雨水顺着沟壑一直流了下去。
有什么晃了一下,我睁开眼睛。
“你醒了?”
我看见母亲,她在高处看着我。
我的周围是漆黑和狭小,我在我梦里的枯井中。我眨了眨眼睛,红色的液体就顺着瞳孔流下,母亲的脸在高高的圆孔外也变成了鲜红。青苔,泥土还有伸不开的手指,我抠着周围的石壁,我向着母亲大吼,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吼叫了起来。
母亲在井外哭了。
外面的天突然黑了下来,我看见母亲的脸消失在黑色之中。我高高地伸出了手,然后是没顶的深黑,无边无际,和许应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一夜还要黑。
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我嗅到自己的血和血液渐渐凝固。
我闭眼想起了和许应初见的一列车。……驶出了北京,工厂和芦苇,还有一大片的原野,最后在我的眼睛中全变成黑色。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知道了
我原来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就被母亲砸死在了一口枯井中。
我看见了纪夏,他坐在病房里面,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点了一烟。
有一个护士走过来,“先生,这里不可以吸烟。”
“……让我抽一根,行吗?”
“先生。”
“……不行吗?”
“……”护士按了握在裙兜里的笔,她皱眉说,“……那我给你关好门。”
“谢谢。”
纪夏坐在床前伸手按着额头,烟叼在嘴里一会儿亮,一会儿又熄灭了。
“纪夏?”
我在床的对面问他。
他子看盖着被单的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海面粼粼波光,闪耀在晚上。而且他的眼睛像是一幕会唱会跳的戏,有海有岸,甚至能让你听到里面的声音。咳嗽声,走路的沙沙响,还有两个人在说话,切切碎碎的声音都出来了。
我看着房间的另外一边,白墙和白色的铁丝床,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柜子,有水果和刀,还有一个手机放在上面。
纪夏已经在抽第二根烟,他把烟盒放在桌上。
“你听过许愿烟吗?”
我问他。
他抬头,眼睛看着前面,那里有一扇窗,不过外面不是海是夏天的树稍。还有路灯,灯光很弱,又一些颗粒一样的东西浮动在上面,很像在一个平面上承载的影像,光影的微弱会不由人控制或者决定这些。
纪夏看着外面,不知道是没听见我说话,还是他本身就不想开口。
“……烟盒里面应该放一根许愿烟。”我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换了一个方向,烟头朝上,滤嘴朝下地放进去。我说,“这要留到最后一根才抽,……也不要让别人拿走了,你要留给自己。”
纪夏把手垂了下来,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闭上眼睛。
“你听到了吗?”
他皱眉睁眼,摇了摇头。
“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这根烟最后才能抽,而且只有你自己能抽。”说完了,我又问他,“听到了?”
他还是摇头,夹在手上的烟已经快烧着了手。
“你一定要听进去。”
我弯身坐在床上,和他面对着面。
手机响了,我们一起往桌上看。但我坐在床上却做不了任何的动作,我看着它就在面前,可抬不了手,也说不了话。直到他把手机接起来走去窗边,我才能僵直地转头。
纪夏的背影遮住了本身稀薄的光,病房里面包括白色的床单也变成了灰色。我坐在床上看着躺在面前的人,五官很淡,比起睡着的人他更像睡着的影子。他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前额有一些头发扫在眼帘下面形成阴影,间或在灰色和黑色之前。
我伸手想撩开他的头发,但却穿过了它。
我把手盖在他的脸上,但又融了进去。
我能靠近他,但摸不着他。我想如果我对他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见的。
那纪夏呢?
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回头向这边看来。
他在说一些话。
“对,……是我。”
“我知道。”
“他已经睡下了。”
“……我会对他说,但……”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低头靠在墙上他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干涩得舔了舔嘴唇。
他挂断手机走过来,伸手撩开床上的人眼前的头发,轻轻抚摸那人的脸。他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我想推开他的手,但做不到。我像一个幽灵,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
我似乎有片刻的时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我从海面掠过了一次,冰冷的触觉和云流间微热的空气。有歌声和哭声,有一幕戏,戏剧的女人胸前有一个红色的A,……还有一个木头十字架,被光打得非常地绝望。
我看见了纪夏的手,手纹如沟壑那么深。
我看着他,在寒冰和热流的夹缝间看他的手从厚重的幕帘后伸出来。黑色的帘子,红色的手。他双手摊开,上面缓缓出现一个影子。
我走进了一点,我看到了我自己。
“……许应。”
我对躺在床上的人说。
他紧闭的双眼里面好像有血一样的颜色,如同烈阳一样的红,在这里,在他所认识的世界里的所有人都躲不掉。他毫不留情地让我们染上那片血色,背叛的颜色,嫉妒的颜色,憎恶的颜色,还有怜悯的颜色,它从墙上流动下来,顺着我们的头发和手指流进血管。
我们以前所逃避,以前不能正视的一切都融进了血肉,和我们的人成为了一体。
欲望就像与我不可分割的本身,就像血液,就像烈阳,就像许应。他在镜子里面见到我所有的欲望,他提醒了我,他想告诉我,他甚至抱头痛哭,他甚至在最后选择和镜子一同灭亡。
如同我的欲望以再也无法掩饰的姿态,如一头猛虎汹涌而来。
“送给你。”
有人说,在我的面前仿佛有一个盒子。
它是紫色和灰色的花纹拼凑而成,它拴着缎带,它只是个盒子,不能说话,也不能发出一点的声音。它静止又沉默地放在我面前。
“不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吗?”
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是女人,她的半个脸都没有,她只有嘴能和我说话。……还有手,她的手苍白而且布满了血管,皮肤都深深陷在骨骼里面,她伸手把盒子举在我的面前。
慢慢地解开了缎带。
“不要!”
我摇头起身,椅子在我身后倒在地上。
“坐下!”
她大吼,重重地把盒子放在桌上。她的头发从光秃的半脸开始疯狂的滋长,和手上的血管一样,成了一种藤蔓的姿态向我伸张过来。她在哭,下颚有两道泪痕。
“你是谁?”
我问她。
“坐下!!”
她尖叫着哭喊。她的嘴里除了白色的牙齿还有红色的血,她一开口就有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桌上和盒子上。血滴一点点地蔓延开,所到的地方都是一样,全都长出一朵朵红色的花。
开满她的身上和她的周围,还有我的手和脚。花的根茎将我牢牢地锁在地上,我走不动,转不了头,我只有睁大眼看她,看她颤抖着打开盒子,看那些红色的花开一路,开进盒子里面。
“……是妈妈。”
她看着我哭了,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闻到花的芬芳和血的腥红,还有树根和泥土的味道。雨水,枯井,一滴滴地有什么落在我的身上。正因为我知道在泥土里的滋味和雨水终日敲打在身上的感觉,阴凉,寒冷,没有一点点光线,除了日光从石头的缝隙里落在我的白骨上的那种感觉。
我的皮肤,我的头发还有我的眼睛早变成了泥土。
石头一点点被移开,我看见头顶的烈阳,它将我身边的阴湿退去,将青苔和黑泥晒开,还有我的骨头开始发黄开始朽坏。
我甚至还能听见有什么碎裂的声音,……但我却从井里出来了。
“我是妈妈。”
她还在我面前哭着。
这个院落很小,她坐在丝瓜架的下面哭了。石阶和青苔,还有及膝的荒草,我看见了很多双手向我伸来,参杂了说话的声音。我躺在地上看见云层的移动,忽然盖住日光,忽然又移开。我想到了很多事情,院子,玩具,花和荒草,公园的石板路,朱红的城门,还有在马路上过去的车辆和路口的红灯。
还有她的声音,那个声音被我叫做妈妈。
许应站在她的面前,伸手擦干她的眼睛说,“妈妈。”
她坐在地上哭了。
她抱着许应坐在地上哭了。
许应的脸很像一张白纸,他的五官就是用墨水画出来的那样。他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有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妈妈。
他不会愿意放手的,我知道。
我看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见一朵红色的花被放在我的头上。有香味,还有属于烈阳的红色,非常漂亮。我用非常喜欢的眼光去看那朵花,它斜斜地挂在我的眼前,非常漂亮。
有人伸手摸着我的眼眶,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难过,他的眼睛在可怜我。他送给我的花也在我的眼前,它让我看见和烈阳一样的红色。
那是一种比血还要红的怜悯的颜色。
我睁开了眼睛,看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她的身上长满了红色的花,和我一样。我好像听见了自己在笑,但也能听见自己哭的声音。
我内心的声音很复杂。我知道我确实曾有过很多这种复杂的感受,好像内心就不曾平静一样,好像内心就可以构成一幕独白,或者一场戏剧。
幕帘,灯光,演员,剧本,还有一个镜头,对着我和我周围的所有人。
我向后看,还是那个病房和床。
许应睁开眼睛坐起来,他看着纪夏,他抱着纪夏的肩疲累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地闭着眼睛静静靠在纪夏身上,他眼前的头发又垂了下来盖住他的眼睛。
“妈呢?”
我问他。
他把手交给纪夏,他对那人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妈呢?”
我问。
但他也问。
他又问,“……是不是死了?”
“你知道了?”
“没有。我听见你接电话,……你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
“……”
“我就猜的。我没想到会猜那么准。”
说完,他的头垂得更低。纪夏把下颚放在他的头顶,又点了一个烟。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时钟走动的声音,还有就是渐渐的有微光从窗口进来,直到它盖过了路灯的颜色。
我伸手摸着许应背后的衣服。
像一滩水,从我的手上穿过去,流过去。我不知道摸着的是布料,还是血液,还是开在血液里的红花,但我摸着了他,也能感受到。
我还能看见许应的表情,他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好像是在笑。
我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
他没有回答。
我的眼睛突然变得很酸,对着他的后背,我发现我已经哭了。
潘多拉的盒子,你听过吗?
我翻开许应桌上的相册,前面有几页都是空白的。许应坐在床上看书,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笑了,指着相册的后面说,“你再翻翻看。”
“为什么不在前面放照片?”
“以前有的。”他低头想了想,手指敲着书页说,“不过后来都丢了。”
“那多可惜。”我看着面前白色的玻璃纸,叹了口气,“真的很可惜。”
“……许应。”他突然自言自语地念了自己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许应吗?”
“……不知道。”我摇头,把相册合上,装在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面,外面包有一层丝绒红布,上面烫金地贴着囍字。我摸了摸它凹凸出来的部分,摸了很久,我也许是想转移开注意力,也许是在拖延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许应的话。
但我想不到,还是只有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许应对我笑了,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他眼下的阴影很明显,在这样的灯光下,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在慢慢地衰老下去。我每一次抬头他就老了一点,到现在,……我还是在这一年,而他已经往以后走去了。
他似乎可以独立脱开时间的控制,任意穿梭在一定的范围内。比如能回到过去,或者看到未来,或者比我先见一些人,先经历一些事,先老去,先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但我确实想了。有时候很多想法都是突然萌生的,说不出任何的理由,我常常会觉得很奇怪,因为那些都不依自己的意志而决定。
比如说自己想的事却不像自己想的,自己做的事却说不出缘由。只有当它发生了,才能反应过来,后悔或者庆幸都说不准,只有看运气了。
许应叹了一口气,他走向窗边看着外面。
他说,“如果妈还在,……我就可以问她了。”
听他说完,我向屋外的小厅看过去。
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一辆自行车还有碗柜和塑料桶,一切看起来有些太过简单。……我曾以为许应是和他妹妹一起生活,但事实上不是;我也曾以为许应的母亲还活在这里,但那似乎也不是事实。
但我还是想问他。
而我也问了。
“你还记得你的妹妹吗?”
“记得。”他指着床头的相框说,“没有忘记过。”
“那她在哪里?”
“那里。”他转头看着楼下的院子,那里有一口被填平的井在停车场的塑料蓬边,上面盖满了叶子。他又补充了一句,“几年前还在。”
“现在呢?”
他用手指了指脚下,轻声地说,“这里。”
“这里是指哪里?”
“……就是这个房间里面。”
我环顾屋内,可除了我和他,就只有一面能反射出人影的玻璃镶嵌在书柜前面。那里面还插着一盒《红字》的影碟,……我曾在成都和纪夏花了一整晚才看完。
“《红字》。”
我抬头用下颚指了一个方向。
许应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笑了笑,“那是盗版的。”
“但挺好。”
“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