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太子之位吗?”我问。
含谦却没有回答。“四哥,含谦不是……”
不想再听他的解释,我只问:“含谦,你要太子之位,是吧?”含谦看着我,那么委屈,仿佛被人陷害的不是我,而是他。“是的,你要太子之位。既然你想要,我就给你。”我笑着仰天将母后给我的另一颗药丸送进了嘴里。
“四哥,你吃了什么?”含谦冲到我跟前。父皇上前一步,却又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我回头看着父皇,道:“你是天子,也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为人夫,为人父,护着自己的妻、自己的儿自然没错,他们是你的妻,你的儿,你该护着他们的。可是我母后呢?我呢?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妻,你的儿?”
父皇似乎想辩解什么,可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
我又看着含谦,冷冷笑着,只道:“今生今世,我章含可最对得起的人,就是你了。只盼来生来世,你我,永不相见。”
“四哥!”这是我在假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皇宫,终究不是我久留之地;太子之位,也终究不是我能坐的。我累了,既然无心江山,何苦还霸占着位子不放呢?图惹伤心罢了,放了也好。
不知过去几日,待我睁开眼睛,于伯林坐在我的身边,我看了看周围,是一座破庙。“太子殿下,您醒了?”于伯林道。
“我已不是太子了。”我回答,略带嘲讽的口气。于伯林的眼中闪过一丝可怜,我笑着说:“我从来都无心太子之位,你不必替我难过。对了,把我送出来还顺利吗?”
于伯林摇了摇头,回答:“有一些麻烦,不过属下记得太子的嘱咐,三皇子帮了不少忙。”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有些什么麻烦,反问:“那三哥知不知道我假死的事情?”
“属下没说,属下只是说,若不及时下葬只怕误了投胎的时辰,来世不得好报。三皇子是笃信神佛之人,自然欣然帮忙。”
“我昏迷了几天?”
“十日。停尸七日是皇家的惯例。”于伯林回答,“期间属下负责看护殿下的尸身,所以每日都依皇后的吩咐灌些流食给殿下以及为殿下擦身按摩。”
难怪我不觉得饿,也无酸痛僵硬之感。“辛苦你了。”我感激的笑着。
“属下并不辛苦,只是每日要让九殿下离开殿下身旁着实费了点功夫。”于伯林语气毫无起伏。
做戏做全套,此刻都不忘让人觉得你对前太子的兄弟情深吗?“我知道了。”我回答,“从今以后天下再无章含可此人。”
“属下明白。”于伯林答应,又问,“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回答:“叫我小四吧。”
“属下还是称您四少爷吧。”于伯林坚持。
“随你。”我埋怨着,“我叫你一声于叔吧。”
“这——”于伯林有些犹豫。
我没等他反对,便说:“于叔,先借侄儿一点路费吧。”
于伯林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子交给了我,又问:“四少爷如今有何打算?”
我望向西北,回答:“我想去看看爷爷和母亲生长的地方。”
“西北苦寒之地——”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我叹口气,又道,“于叔,今后你我不必再联系。章含可已然下葬,其他的于叔一概不知,明白了吗?还有,宫中朝堂那些人,还请于叔多多担待,告诫他们,太子临终时曾说,此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九皇子,让他们好好照顾着。”
于伯林沉思片刻,终于道了声:“是。”
我满意的笑着,学着武侠小说里的剧情,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无期,各自珍重!”
于伯林难得的露出了个笑容,我便转身离去。京城,有生之年,我再不踏入!
我告诉于伯林我要去西北,事实上,我选择江南。别说我太小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更何况,知道的越少,对于柏林而言才是越加的安全。
穿过繁华的城镇,我偏爱的只是那鲜有人问津的小村落。很快我就在一个叫程家村的地方暂住了下来,我自称程四。这里民风淳朴,我对他们说,我爷爷奶奶本也是程家村的人,后来离开了,从小爷爷奶奶就说想回来,但一直没能如愿,我如今便是为了满足二位老人的遗愿,回乡定居。
古人本就命短,爷爷奶奶辈的老人大多已经作古,即使还留着几个,也都有些老糊涂了。村长被我三哄两哄,竟拿出了族谱,我随便找了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又是离开家乡再未回来的人认作了爷爷奶奶,村长竟也相信了,甚至还隆重其事,将我的名字加入了族谱。从此这个世上便多了一个叫程四的小人物,而朝廷风云,仿佛再也与我无关了。
转瞬已是两年,我开了间小小的私塾,教本村和邻村的孩子读书写字,村里人都敬慕读书之人,也吃够了不认识字的苦,因此对我很是友好,不仅争相送子女来念书,更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经常带着些吃的用的接济我。所以,我也就以此维生,不觉这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有时候我都以为我真的就只是程四而已。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这话绝对是真的,尤其是对我!老天最爱的,不就是开我的玩笑吗?程家村虽是个小村庄,村长也是个古板的人,但程家村里一直有一个朱门大户。据说村里有个姓颜的人家,二十年前移居在此,颜家的前任家长乃是两朝元老,告老还乡,入住了程家村,看中的正是这里的清静。
如今颜大人已经去世,但他的长子凭借着其父的关系经营官盐和丝绸,家境一年过一年的殷实起来。如今正想为女儿找个启蒙老师。于是找上了我,恐怕是因为我是这方圆百里,唯一能算的上有些文采的人了吧。
其实以颜家的家世大可聘请个名席,为何要找我?带着这个疑问,我应邀而去。颜家现任的家长颜望舒告诉了我缘由。“先生有所不知,当今圣上的九子才貌双全,今年刚满十八,正好是选妃的年纪。”皇九子,章含谦。为什么我的心又开始抽搐了呢?“有传闻,待他大婚之后,皇上便会册立他为太子,王妃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圣上没有忘记家父,因此小女也在候选之列。只可惜小女梦璃自幼娇纵惯了,颜某不求小女雀屏中选,但总不能失礼人前,成为众人的笑柄。一月之后,便是初选之日,所以,只有恳请先生帮忙,教导小女一些礼仪,只要不致失礼人前就可。”颜老爷这话说的诚恳,我自然也不好推诿,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颜老爷千恩万谢,我愧不敢受。只是一味答应,必竭尽所能,教导小姐。
我见到小姐颜梦璃,真真是个可人儿,厄,在她不开口不动作的时候。虽说我相貌普通,但在后宫也是见惯了美人的,单以颜梦璃的样貌身材,在后宫绝对也在前五之列。可惜,也许正是因为容貌过人,又是家中独女,才自幼受宠,因此这性情就有那么点值得商榷了。
“颜小姐。”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却未料那小姐全不买账,极不礼貌的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就是家父请的西席?也不怎么样嘛!”
我相貌平平,自然又自知之明,但是如此直白的轻视当真让我苦笑不得,我摇摇头,颜望舒瞪了女儿一眼,呵斥:“璃儿,不得无礼!”
“爹!”颜梦璃半撒娇半埋怨,“那你说他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入选吗?”
“璃儿,你还想入选?”颜望舒完全对女儿没有半点信心,想的只是不让她丢人罢了。
我笑了笑,自信满满的回答:“虽不敢保证能让小姐当上王妃,但要入前三甲也非不能。”好歹也曾是太子,我总还有些脾气。
颜梦璃终于那正眼瞧我了。“当真?”
我点头,反问:“自然,只是不知小姐为何执意入宫?”
“若是去选,当然是为了选上啦。”颜梦璃答的干脆。如此简单?我却失笑,果然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不知世间险恶,更不知宫廷黑暗。
我抬眼望了望天,似乎阴沉了些,恐怕晚些时候就要下雨了。我道:“那小姐,我们何时开始授课?”
“越快越好咯。”一派天真的回答。这样的人适合皇宫吗?
来到书房,颜梦璃急不可待,问道:“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你说有什么办法让我位列三甲?”
“小姐针线如何?”我问。
颜梦璃回答:“马马虎虎。”
我调笑道:“若想雀屏中选,针线女红做不得假,小姐还要勤加练习,不过这学生可帮不上忙。”
颜梦璃认真点头,又问:“那其他呢?”
“选秀过程繁复,共分十关,耗时需日。前三关重在相貌,以小姐之姿,过关不难。”我笑答,颜梦璃骄傲的点了点头,我又道:“中四关除进一步检查体型健康外,无非是考察女红、才学、行止等。”
“我担心的就是这些!”颜梦璃神色急切。
我笑着安慰:“这些东西虽需日月积累,非一日可达,但若只要应付考官,也可以投机取胜。”
“如何?”
“后妃不事女红,其实考官也不会多在意。”我经历过一次选妃,虽说最后无疾而终,但到底还有些经验,“只要拿得出手,候选之人又懂得孝敬,便可过关。”
颜梦璃点头笑答:“璃儿明白了。人情自然是不会少的。”
我笑,又接着说:“至于言谈举止,小姐谨记少言寡语,有问必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切忌蜚短流长、争强好胜。见了后宫之人,若是妃嫔便称娘娘,若是侍女便唤姑姑或姐姐,若是宫中内侍便是公公,若是侍卫或是其他什么人就称大人即可。上下多多打点,后宫侍女公公自然是少不得,而各宫妃嫔则不可过于亲近。行止一题本就无甚标准,小姐只需不越雷池,不犯忌讳自可过关。”
颜梦璃失笑,调侃:“我道父亲找来了个怎样的书呆子,没想到竟是比我还善取巧之人!”
“颜小姐岂可这么对自己的老师说话!”我故作嗔怒。
颜梦璃笑道:“是是,璃儿知罪。”我摇摇头。
“才学此项一般是吟诗作词,弹琴画画。明日我会带一本诗集给小姐,这是当今圣上的诗集,若是小姐不知如何应对,不妨从中挑选一首应景之诗,便说有前人佳作在此,一时竟也想不到更好的。如此一来恐怕考官也不敢让小姐不过。琴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姐只需练上一曲,蒙混过关即可,曲子学生以为,不如就选高山流水吧,既表达小姐欲求知音之意,又不显轻浮。最后是画技,我已为小姐想好,兰花高洁可爱,简单易画,小姐练上一月定有大成。如此这中四关便也过了。”
“那后三关呢?”颜梦璃问。
我笑答:“这后三关首先便是由贵妃从前七关留下之人中挑选一百人,此为选百,贵妃多是按个人喜好,以及宫娥内侍的推荐中选取的,所以我才让小姐多多打点下人,这一百人中至少有三十人是由他们决定的。第二关称为选三,是由皇后从百人中再选三人。”忽然想起了母后,我竟一时失神。
“先生?先生?”颜梦璃迫不及待的等着我的下文。
我连忙回魂,报以歉疚的一笑,接着说:“如今皇后不在,此关应当是由九皇子生母如妃来选。如妃功利之心甚重,若要入她的眼,小姐定要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才是。”
颜梦璃皱眉道:“我祖父去世多年,朝中诸人早已更新换代,我如何能有什么价值?”
“颜家富甲一方,难道就不是价值了吗?”我笑道,“江南的官盐丝绸生意都在令尊手中,令尊膝下唯有小姐一女,想来为小姐定是肯倾尽所有的。学生大概算了下时间,待到选三之时,正是江南税收上缴之际,小姐只需买通如妃手下的宫娥内侍,让他们在如妃耳边有意无意提起一下,小姐还愁如妃不选你吗?”
颜梦璃依旧有些忧虑,我又道:“皇上律下甚严,京城官员哪个敢在天子眼皮下贪墨钱财,可俸禄微薄,小姐可知京城官员如何应对?”
颜梦璃摇头,我笑着回答:“除家中经商外,就只能依靠他人的孝敬,其中自然不乏皇子后妃的一份。”
“所以为了买通官员,如妃定会需要一个家财万贯的儿媳!”颜梦璃几乎笑得跳起来。我点点头。
“过了选三,便是由皇子自行选择一人立为正妃,其余二人便是侧妃了。”我解释,“这一关,恕学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说实话,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我竟是希望颜梦璃能选上!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若想要斗,未必会输给含谦吗?还是,想告诉自己,我若不想,含谦一生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就连后妃,也在我掌握之中!
颜梦璃也是聪慧通透之人,想了想便道:“能得皇子青睐自然是好,但能选上侧妃也是不错的了。到时璃儿定然不会忘记老师的大恩的。”
我失笑,回答:“能否入选皆是你自己的命数,于学生无干,学生只是负责教导小姐一月而已。期间自当倾囊相授。”
“多谢老师。”我这个老师就这么被认可了。为了自己可鄙的目的,我倒是一个尽心尽责的老师,就连后宫的一些礼仪,都先一步教导起来。颜梦璃为了入宫,自然学的不遗余力,十分配合。
“这画如何?”练了半月,颜梦璃对自己的兰花倒是颇有信心。
我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画技见长,可惜画意未达。这兰花贵在高洁珍稀,三棵放于一处,岂非输了兰花本性。”
“可若是只有一棵,空着大半的,多难看!”颜梦璃说的也对。
“题首诗吧。”我随便一说。
颜梦璃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找我来帮忙。我笑着看了她画得兰花,隐隐仍透着张扬和热辣,若是懂画之人,定能看出画画之人的心性不定,既然如此就题首婉约一些的诗,将画的基调改他一改。“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伤心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老师,你说什么?”颜梦璃听不清我轻喃之声。我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可怜杯酒不曾消。含谦,那你呢?会否不时想起,还有一个傻乎乎把你当成无知之人来保护的哥哥和……“老师?”颜梦璃轻声唤醒了我,间有同情之色,“老师,你怎么了?刚才好像难过的要死了一样。”
我回之以一笑,答:“不过是陈年旧事,想起了徒增感伤罢了,小姐不必在意。方才我说该题首诗是吧。就写:漫丽清幽柔未已,娇妍向人带羞低。微芳暗送醇醇意,留与骚人细品题。”
“好!”颜梦璃爽快答应。这女子是不知后宫险恶,只言片语足以取她性命,犹忌随意题字;还是对我信任无疑,竟丝毫不去沉思这诗后是否另有深意?这样的女子,我是否不应送她入宫呢?
不觉月余,颜梦璃顺利了过了前三关,收拾行装,准备入京了。
“老师,璃儿有些担心。”这日是谢师宴,亦是践行酒。
我笑道:“小姐天资聪颖,不必担心,定会心想事成的。”就算不成,也未尝不是上天对你的垂怜。
颜梦璃又是敬我一杯酒,问道:“老师不能同我随行吗?”
我摇头推却:“你我孤男寡女,此举不合礼数,未免遭人把柄。况且,学生曾在母亲坟前立誓,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京城半步。还望小姐海涵,恕学生不能同往。”母后,我虽不曾向你立誓,但您也曾对孩儿说过,若是留不了,就离开皇宫吧,孩儿既已答应,如今说的也不算全是假话吧。
“为什么?”颜梦璃追问。倒是颜望舒通情达理,连忙道:“即是如此,我们也不便强求,这里百两纹银多谢程先生不弃,悉心教导小女。”
我接过钱财,拱手道谢。宴席结束,便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生命中的这段意外插曲到此为止。
颜梦璃后来是否当上了含谦的妃子,含谦又是否当上了太子,我不曾刻意打听。日子又是如此平淡的过了一年,我依旧是我的乡下老师。
“先生,这书放在哪儿?”一听便是阿雪的声音,清脆可爱,活泼雀跃,张扬着青春与活力。
我回头笑了笑,指着一个架子说:“就放那儿好了。”阿雪哎了一声,便开始帮我整理书架。阿雪算来已经及笄,是一年前,也就是我从颜家离开后,在路上遇到的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当时她似乎是要被卖去青楼。我看她哭的可怜,长得伶俐,身价刚好百两,就连还价都懒得还,直接买了回来。教导她读书写字,后来她也就在我的私塾里帮忙了。初见面,她说要叫我四哥,可是一听到这个称呼,我浑身就开始战栗,所以,我让她叫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