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停了下来,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秋棠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咬咬牙低低的开口:“流苏,还是回去换件普通的衣裳吧……那宋太守不是好惹的人,蕊妈妈刻意在他的面前提起你,定是想借他的手给你一些污辱,好趁机磨掉你的菱角。或许你穿的朴素些,行为也低调些,兴许能逃过这一劫。”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该来的再怎么逃也逃不掉的,与其拖拖拉拉避来躲去,还不如早些接受,损失的可能还少一些,”少年扭头,对着秋棠淡然一笑,“不管怎么说,衣服很漂亮,谢谢你。”
两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自己也是到了昨日才深深懂得。可当初温婉单纯的姐姐,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饭局
有些时候,当你选择迈出某一步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少年进入雅间的那一刻,本是喧闹的屋子,因为他的到来,突然的静止了下来。在坐的三人,连同站着陪酒的二个清秀婢女,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坐在席中央的是一个锦缎蓝衣的俊逸男子,剑眉星目,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在他左手边的为一稍年轻的青衣男子,身形魁梧,龙眉虎目,威风凛凛,看上去不是那么容易亲近。右手边是一个中年男人,细眉细眼,脸色有些苍白,样貌较为一般,眼神却是锐利,眉宇间有些阴沉,似乎有些戾气。
少年优雅的躬身行了个礼,扭身关了门,然后看似随意的走到蓝衣男人身后,捞过酒壶,替他斟满了酒,淡然道:“流苏来晚了,还望宋知府不要见怪。”
蓝衣男人回过神来,摸摸瘦削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感兴趣的问:“你不是新来的么?又如何知道我就是宋知府的呢?”
少年敛下眸,不慌不忙的拿起酒杯,开口道:“如果流苏猜对了,还请宋知府先喝了这杯赔罪的酒才是。”不论宋知府带来的贵客是谁,只要是他作东,那么赔酒先赔主准没有错。
蓝衣男子倒是干脆,接过酒杯一仰而尽,而后颇具兴味的望着少年。同桌的二人则是神态各异。青衣男子惊艳,中年男子则是面无表情,似是毫不在意。
“像宋知府这样的大官是有官气的,流苏的鼻子灵敏,自然就闻得到了。”少年再度将酒斟满,淡淡的说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宋恩冉,风神俊朗,才高八斗,十七岁高中状元,十八岁入主户部,二十岁成为曲悠城最年轻的知府,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只可惜朝廷黑暗,整个南诏已呈颓败之势……相当初,自己也曾奋发图强,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少年晃晃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只是,自己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未解,这样的一个人,秋棠为何想要阻止自己来见他呢?
“哦?有此等说法?”宋恩冉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青衣男子冷冰冰的开了口,“那我也是官,为何你没闻到我的官气呢?”
少年微微一顿,连忙转到青衣男子身侧,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桌上的小碟里,岔开话题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流苏只是个平民小百姓,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活跃气氛罢了,各位千万不要因为流苏随口说的几句话而耽误了用餐。”
青衣男子显然不满意少年的答案,皱皱眉正要开口,却被中年男人打断了。
“宋大人,赵护卫这也是为了今晚宴会的安全,五皇子身份尊贵,难免谨慎些,还望不要见怪。”中年男人的声调尖细,听起来有些刺耳。赵护卫闻言,面色有些不善,但还是生生的把要质问的话咽了回去。
宋恩冉看了眼赵护卫,拱手笑道:“哪里,李公公和赵护卫也是职责所在,请公公放心,下官自当鼎力相助。”
“那杂家和赵护卫就先谢过宋大人了,”李公公拿起酒杯,瞥了眼赵护卫,面向宋恩冉,“先干为净。”语闭,仰头一饮而尽。
宋恩人没有说话,微微一笑,仰头也是一饮而尽。
“宋大人,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得文人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那一套,还请多多见谅。”赵护卫拿起酒杯低头道。他自然明白李公公的意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曲悠城是宋恩冉的地方,大局为重,忍了!
宋恩冉明了的一笑,看着少年把酒杯添满,道:“快别这么说,赵护卫赤胆忠肝,英雄少年,下官佩服之至,这么说真是折杀宋某了,下官也敬赵护卫。”
此时,任谁也听得出来,在座的三人一敬二回,只不过是表面的客套,在这之下,恐怕早已风起云涌,而这背后隐藏的又是什么,恐怕不仅仅是五皇子的安全问题那么简单了。
砰!一个上好的青瓷酒杯落在了地上,开了朵花。
宋恩冉最先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看李公公的神态,瞬时明白了,连忙冷哼两声:“还杵在那干嘛?还不赶紧过来收拾一下?”
少年点点头,侧身在一旁的柜子上取了个托盘,走过去蹲了下来,小心的捡起碎瓷片。一个婢女连忙取了新的酒杯置上,重新斟满。
“杯子碎了,我们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公事还是尽早完成的好,”李公公站起身,拂了拂袖子,“还请宋大人先带杂家和赵护卫去看看今晚入府的四十名歌姬舞姬。”
宋恩冉见状,也不推辞,站起身来笑道:“还请李公公和赵护卫先走,下官将事情交待清楚自然会赶过去。”说完,瞥了早已站在门口的婢女一眼。
婢女会意,连忙在前面带路,李公公和赵护卫冲宋恩冉点点头,跨出了门槛。
宋恩冉重新坐了下来,对着另一个婢女勾了勾手指。婢女连忙挨了过来,宋恩冉贴在她耳边,低低吩咐道:“夏碧,告诉蕊妈妈,就说情况有变,妙可今晚不必去宋府了。”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少年,补充了一句。
“缺了人手会引起怀疑,还是让这个糊涂的流苏跟去凑个数,探探对方的虚实也好。”
梧桐
撷月阁内,蕊妈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将夏碧带来的话完完整整的重复了一遍,忧心忡忡的看着慵懒半卧在软塌之上,依然不动声色的白衣男子。
“都已经计划了那么久,这该怎么办才好……”
“蕊妈妈可是在担心什么?”白衣男子浅笑着坐起了身,墨色的长发流泻下来,温顺的贴在背后。理了理被压得有些褶皱的袖子,他继续说道:“恩冉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想来,五皇子还是很谨慎呢!尘月一事,估计也给他带来不少阴影罢!”
“妙可不去也就罢了,机会再找便是。可那流苏原本我只是想借宋大人之手看看的,他能来这里的机会实在屈指可数……”
白衣男子走到琴前坐了下来,单手拨动了几下弦,笑道:“那他也没辜负重望不是?糊里糊涂的就把五皇子的人搞得戒备起来。”顿了一下,垂目微微调了一下琴弦,继续道,“改动这么突然,还是谨慎些好。蕊妈妈准备准备,让那少年随我一同过去,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
蕊妈妈点点头,抱起门边的一盆君子兰,退了出去。
身后,一道琴音蓦的划破覆在撷月阁上空的冷寂,一时间,琴音袅袅,悠若清风溪流,和静淡泊,满满回荡在整个水榭之上,只是隐隐的带了一丝烦躁,却又犹如风过幽潭时吹起的波纹一般,很快消匿不见。
另一边,待宋恩冉走了之后,少年并未直接回北院,而是开始在主楼慢慢转悠,从三楼开始,仔仔细细的观察着见到的每一个人。一般来说,这个时辰来春满园的客人比较少,因此,此时的□们都比较松懈,全开着或半掩着房门,休息或是几个关系还不错的靠在一起打着盹。因而少年的出现,并未引起多大的轰动。
每每往前几步,就意味着姐姐的处境糟一些,心情也就更加低落几分。在三楼寻了一遍无果,少年转过楼梯口,打算继续往二楼寻去。
“流苏,你怎么在这里?”秋棠的声音传入耳朵。少年略一低头,就见她急急的在向他招手。
“没什么,我只是不太熟悉环境,到处走走罢了。”少年快走几步下了楼梯,向着秋棠走去。
“快跟我回去,你还是个新人,不能随便出来晃的。”秋棠一把拉过少年的手,拽着他往一楼走,“这里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以后我不在,你就在原地等我。”走了几步,她突然一拍脑门:“差点把正事忘了,妙可来了,在北院等你呢。他既然愿意来,那你可要好好把握,你的将来可全靠着他了。”
少年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人是不能继续找下去了,只得再找机会或是另觅其它方法了。
或许……或许可以找秋棠帮忙?
少年摇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自己还不能相信她。时间不是没有,慢慢来也好,更何况,最重要的银子问题还没有解决。
“秋棠,陪一次酒有多少银子?”
“一般情况是二两银子,不过今天是宋大人来,是每人十两,这个是单纯的你的收入,园子里已经提了成。有些时候,出手阔绰的老爷们会适当的给些赏银,这个就要看你自己了。就像你现在穿的衣服花销是三十两银子,减去你所挣得的十两,还差二十两,到了月末,就要还园子二百两。可刨去这个不说,你还需要还蕊妈妈五百两才能离开春满园。其实,最可怕的是学费,妙可出场一次的费用是一百两……”秋棠似是早已料到少年会这么问,耐心给他解释道。
不料,少年想了想,犹豫的问道:“意思是说,只要我赚了的部分,就可以折合成十倍使用是么?也就是说,我现在赚了一百两?”
秋棠愣了一下,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没人会这么计算……你很急着用钱么?”
“没有,我只不过是问问而已。”少年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姐姐当初卖身的二十两,就有一半到手了。只是不知道,除此以外,其他用度是多少……
秋棠看了看少年,没有说话,低头若有所思。
少年回到北院时,一个绝艳的少年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下,抚着树干发呆。火红的衣服,深棕的发,纤白的手,翠绿的梧桐,俨然形成了一幅绝妙的美景,只是那绝艳的少年似乎对这颗树有着另外的情感……少年心里一紧,下意识的走了过去,难道他和自己所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绝艳的少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少年并未有太多惊讶,一脸淡漠的开口:“每个住到这里的新人,总是很讨厌这颗树,因为被困的感觉很不好受。可也不能没有这颗树,因为被困总比被囚要好得太多了。最终所能做的,只有选择离开这里,因为不管怎么说,身体堕落了,至少还能保留一颗心。我是妙可,你堕落前的最后一丝光明。”
“谢谢。”少年望着妙可脸上淡淡的倦色,平静的说道。
妙可似乎很意外少年这样的反应,“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谢谢的人呢!以前的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绝对不会堕落……到头来,一个都没能保留住。”脸上的冷漠淡去了很多。
少年弯腰捡起一片梧桐的落叶,伸手捻了捻叶子微卷的边,“妙可师父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么?”
“当然不是,”妙可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流苏,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你我也见过了,那这礼数就免了吧,以后还是以姓名相称习惯些。我的技艺里比较出色的是琴和棋,你选择一样,记着明早卯时来副楼的相琴居找我就是。”自己的本意只是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新人,可以代替自己去宋府……如今一见,不过是个冷漠的小鬼头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见少年点点头,妙可继续说道:“另外,蕊妈妈让你好好收拾一下,申时一刻会过来,见一位重要的客人。你还要忙,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话说着,人已越过少年,往院子外走去。
少年想了想,咬咬唇开口:“妙可,你刚才看着这颗梧桐,和后来所说的,真的是你的真实想法么?”
妙可微微一滞,停下了脚步,淡然道:“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棵树……事实上,看到这棵梧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一人一木,是不是才代表了我所能拥有的最后一处休憩地,或者美好回忆……我以为,你想的和我一样。”
妙可闻言回头,神色复杂的盯了少年好一会,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少年神色坦然的坐在树下,看着树干上曾经刻下的无数痕迹,默然。
晚宴
申时一刻,蕊妈妈准时踩着碎步,翩翩而来,未进院门,脂粉气已经香飘满庭。
少年早已梳洗完毕,一身轻爽的站在园子内,听到脚步声,然后,回头。
“蕊妈妈”三个字刚出口,便被跟在她身后的人狠狠的震慑到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非墨。
花容月貌,绝色倾城,魅骨倾国,容颜之美,足以使得雪袍黯然失色,百花含恨而死。
曾有书说,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如此一人,初见则至少占了六项。
“流苏,”蕊妈妈将手中的扇子在少年眼前晃了晃,总算是成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看出他有些微微窘迫,笑道,“不仅你,任这世上有谁见了非公子,都至少会被吸了三魂三魄。”
白衣男子灿然一笑,星目褶褶生辉:“在下非墨,蕊妈妈的介绍还真是别开生面。”
少年收敛了心神,迎着他的视线:“流苏见过非公子。”
“如此一来,你们就算是认识了。”蕊妈妈摇了两下扇子,满意的点点头,“流苏,今晚你就跟着非公子去宋府吧!”
“好。”干净利落的回答,绝不拖泥带水,甚至是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宋府……午时才见过宋恩冉,此时又来一个要去宋府的客人非墨,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难道说,秋棠所说的,另有其他含义?
可即使是这样,自己又能如何呢……
马车上,少年掀起帘子,默不作声的看向窗外。
由于正是各家各户用饭的时辰,因而街道上行人并不多。晚霞映红了天边的一朵朵云,路旁的馆子里人声鼎沸,临走的时候春满园也已开始热闹起来。想到自己今后只能在如此的情况下才能出来,少年心情不免有些低落。抬头看了眼非墨,他正斜靠在大红的锦绣软垫上看书,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点缀在白玉的面庞上,剑眉微挑,薄唇轻抿,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漠雅致中,月神一般的清尘脱俗。
人与人真是比不得……
马车大约行进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宋府。
此时的宋府,张灯结彩,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而这份繁闹,正是为了当今皇帝最宠的儿子——五皇子而设。
风闻五皇子乃天纵奇才,三岁能文,七岁时的文采朝中已无人能敌。治水患,除瘟疫,平战乱,甚至用计除了北部天启王朝的支柱镇南王。可谓朝中唯一一颗未蒙尘的珍珠,只是……偏好色相,只要是美人没有他不爱的,却又是出了名的不负责任,即使拥有尘月一样的美人,还是整日往外跑。
宋府门口站了一矮胖的穿着褐色绸布衫的男人,圆圆的肚皮包裹在布料里,很是亲切。见了非墨和少年,呆了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木讷接过非墨递出的烫的帖子,浏览了好几遍,慌乱的朝着府内喊了一声:“天下商行的非老板到——”
天下商行?少年惊讶,曲悠城最大的商行?主营酒楼,饭馆,涉猎范围极其广泛,包括金银玉器,首饰,木材,水运,茶楼,绣坊,织造……曲悠城的老百姓不知道宋恩冉是知府可以,可如若不知道伴随于日常生活的天下商行就荒唐了。少年抬头看了看非墨,任谁也不会想到,卓然的非墨竟然是天下商行的老板,也决计很难将他与满是铜臭味的商人联系起来。
非墨的出现,自然给宋府里带来一丝不小的骚动。不光是女人,就连男人们也是目瞪口呆。非墨只是淡淡扫视了四周一圈,径自走到紧挨着主席的席位坐了下来。而后冲着身后的少年略一点头,唇角微微一勾,指了指一旁的空座。少年会意,连忙挨着他坐了下来。
“传闻天下商行的老板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今日又是何故?”
“据说天下商行和官府结了怨,行为处处不合,却应了五皇子之邀,实在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