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前阵子有一秘密商人收了津贤城的大部分粮食,那里正值水灾,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可此商人却连一颗粮食都不肯让出。有如此财力的商行全国不出五家,恐怕和天下商行也脱不了关系。”
“天下商行强行买了曲悠城郊外的一块地……”
……
很快,蟋悉索索的交谈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刻意压低了音调,却又清清楚楚的传入少年的耳朵。内容精简后无外乎都是说,天下商行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什么屎盆子都往非墨身上扣。少年有些坐不住,微微侧过了脸,没想非墨的表情却依旧是一片和煦,仿若周围的人群所谈论的,不过是你看我衣服好不好看呀很不错呀什么料子的呀从哪儿买的呀多少钱呀一类的话题。
只是话题越来越离谱,扯来扯去竟然扯到了春满园。
“春满园的幕后老板也没人见过,难不成和天下商行也有关系?”
“在下也觉得,离的大老远儿就能闻到此人身上的脂粉香……”
少年微微皱眉,下意识的排斥这个想法,这是怎么了?非要把所有都与那般肮脏污秽的地方有任何关联才觉得满意么?心里正觉着憋屈的慌,却闻非墨淡淡的说了一句:“五皇子今日宴请的,都是一些本地有名的富商。商与商相互中伤,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往心里去。”
少年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又尴尬起来,自己这究竟是在给谁打抱不平呢?
未多作想,门口一阵喧哗,紧接着,一紫衣男子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煞是豪迈,来人正是五皇子。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了反倒失望,感觉最多也只能算是清秀。毕竟看过了非墨,即使是美玉,也会觉得是块石头。说白了,五皇子比非墨,大饼比月亮。
人不可貌相,五皇子入席后的第一句话就震惊全场。
“津贤水患,本皇子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为了商量筹款救灾之事。”
见过直白的,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五皇子目光由远及近开始掠过,所到之处,在座之人都不由得僵直了身子,唯唯诺诺的端正坐好。待扫到非墨这一席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唤过一旁的宋恩冉,低低的交谈了几句后,随即扬扬手,让宋恩冉离开了。少年感到,身旁的非墨呼吸有些停滞。
五皇子并没有再度看来,平视前方,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本皇子并非刻薄之人,既然邀请了诸位,自然也就不会怠慢。今夜大可把酒言欢,醉生梦死,忘记前愁旧事,可明日,本皇子就要看各位的诚意了。与朝廷合作,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了各位。”
一番话结束,筵席正式开始,一时间,斛光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压力顶在头上,该做出来的样子还是要做个十全十。
恩威并施,赏罚并重,强势夺声,五皇子若是登基,必是南诏之福。少年如是想到,可还没维持半刻,就见他笑逐颜开的向这边走来,眼角眉梢积累的风尘清晰的显露了出来,与刚才冷然的样子完全不同,形象顿时大打折扣。怪异的是非墨的反应,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
更怪异的还在后面,五皇子竟然完全忽略非墨,直接捉住少年的手,低头在他的手腕处嗅了一下,轻佻的一笑:“美人如玉,该是光耀群星的,怎可冷落至此?快随本皇子到上座去。”话说着,手已拢上少年的腰,拉着他往主席而去。
少年大惊失色,连忙挣脱开来,周围的几个人静谧下来,屏住呼吸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远处几个眼尖的也停下了动作,歌姬舞姬们依旧吹拉弹唱,轻歌曼舞于池内,美轮美奂。
五皇子的脸色变了一变,冷声喝道:“你敢拒绝本皇子?”
少年回头看了眼非墨,他正慢条斯理的品着一碗药膳,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准备说话。顿时明白,自己是注定要当他的替罪羊了。五皇子和非墨有什么过节不知道,可这一招杀鸡给猴看,用来震慑在场的商人们却是再恰当不过了。以行动来告知众人,与朝廷作对,不会有好下场。这场宴会,本来就是处在火药边上的,一触即发。秋棠当初的阻止,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要死也死得光彩些,少年看着五皇子,漠然的点了点头。
果然,五皇子的面色越发阴冷,略一沉吟道:“拖到庭中,杖责五十。”声音不大,足够让竖起耳朵的众商们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宋恩冉面色凝重的挥挥手,歌姬舞姬们迅速呈鸟兽散,几个侍卫拿着板子走上前来,作势要拖少年。
“我自己会走。”少年甩掉捉住他胳膊的手,高高的抬起下巴,走到庭中央。
侍卫动作麻利的把他摁倒,紧接着板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少年以前苦虽苦,爹再残忍,却也从未让他遭过如此的罪。
第一板子过去,背上火辣辣的疼。第二板子下来,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第三板子挥下,唇就被咬破了。到底是官差,打人的手段都不同,每一板子看上去挥的极快,可弹起的却是极慢,仿佛将所有的力道都集中在板子前端,生生的敲击着五脏六腑。上了身的当时并不疼,可后劲那叫一个重,还没反应过来,又一板子拍了下来,双倍的疼痛。
少年趴在地上闷哼,咬紧牙关不吐出一个字来。众人的表情已经模糊不清,神志却清醒的如明镜儿似的想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件,自己不能白白死了,姐姐还等着自己去救。
第二件,一定要挺过去,要昏也不能昏在这儿,如果春满园怕担麻烦不要自己,自己还有机会拿出最后一项筹码,卖身。
最后一件,想对秋棠说声谢谢。
还好只是五十大板,不是五十一,也不是五十二……
隐约
板子挨到三十下的时候,五皇子的声音冷冷的传来:“停!”
负责执行杖刑的侍卫连忙收了手,站到了一边。
众人也如释重负般的长长的出了口气,看着趴在地上的少年,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五皇子愿意停下来,就代表着他可以给所有人一次机会……而这次机会,他固然也可以再收回去。迂回战术,果真不是一般角色。
“你可知错?”五皇子走到少年的面前,居高临下。
这算什么?恩惠?还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儿?难不成自己活该就是该挨这顿打的?可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乱说话只会招来更多皮肉之苦。
少年晃晃脑袋,艰难的伸出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请、请殿下原谅。”
话一出口,就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
是自尊?还是骄傲?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别人的战局,拖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自己来受罪,还打得理所当然。想要破口大骂,想要捍卫尊严,现实又容不得自己如此。活得这么堵,简直就是悲凉,还好自己还有希望,自己还有姐姐……只是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受过如此的苦……早知道爹迟早会卖掉自己,当初就不该逃避,说到底,还是自己害了她。
五皇子转身,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几个侍卫上来拖少年。
“非公子。”少年忍着背上的疼痛,试图爬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得趴在地上,向非墨伸出手,“既然公子将我带了出来,还请把我送回春满园。”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惊的倒不是少年来自春满园,而是说,在受重伤的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回春满园,下贱,太下贱。
非墨站起身,在众人各色的眼光下,迈着标准的猫步缓缓走到少年面前,优雅的俯下身,微微握住了少年血迹斑斑的手,眼神却是看向五皇子:“轩,人我带走了,你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于你。津贤的十万石粮食,算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众人讶异的回不过神来,不仅仅是因为那十万石粮食,更重要的是,非老板竟然直呼五皇子的名讳?!纠缠又是何意?说得实在隐晦,却又让人不得不浮想翩翩,难不成天下商行的老板是个断袖?五皇子又男女通吃,二人的关系实在……
五皇子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吩咐了一句“各位继续”,往主席走去,脸上的疲惫尽现。
非墨低下头,搂过少年的脖子,抱起他大步流星的朝门外走去。
整个晚宴鸦雀无声,安静的几乎可以听到轻风拂过垂柳的沙沙响声。
很快的,有人试探着咳嗽了几下,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很识相的再度举起酒杯,装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默契的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插曲。
角落里,宋恩冉的表情像是冰冻了万年,阴冷的仿佛再也无法化开。
回到马车,非墨安顿好少年,吩咐跟车的小厮前往天下医馆去请大夫之后,就再没有说话。少年亦半趴在垫子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时间,沉寂在二人之间流转,马车平稳的朝着春满园缓缓行进。
“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你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可以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的,自然会尽力做到,以弥补对你的冒犯。”许久,非墨看着窗外,极淡极淡的开口。
少年睁了一下眼,缓缓说道:“这就是你表示抱歉的方式么?”
非墨调整了一下坐姿,单手支撑着下巴,点点头,“说对不起太矫情,我习惯直接一些。不过,我除了银子以外,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少年想了一会,摇摇头:“你心情不好,事有轻重缓急,感情为大。”不是不想说姐姐的事情,可在非墨如此低落的情况下趁火打劫,显得自己太卑鄙了。与其如此,自己宁愿将此事稍微放后一些。
“是么?”非墨扭头,盯着少年,笑得极其灿烂,“受了重伤不想着回家,反而急着要回春满园。我倒是觉得这能让你拼命求生的秘密更重要一些。”
少年一滞,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只不过是本能罢了。更何况……我在我爹眼中只是个累赘,他也不想与我再有任何瓜葛。”
非墨转回了头,继续看向窗外,“这就是了,既然你我都知道对方说的不是实话,也就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必要。”
少年正要张口,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冷汗顿出。他皱着眉握紧了拳头,咬牙忍过了劲儿,刚恢复些许的体力也已基本耗尽。想了想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他索性放弃,重新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沉寂。
或许是伤口的后劲儿上来了,疼痛断断续续绵延不断,少年又忍了几次,身体开始渐渐麻痹。他缓口气,精神慢慢松懈了下来,变得有些恍惚。黑暗逐步笼罩过来,耳边迷迷糊糊的传来非墨的声音,“不用苦撑着,我会让蕊妈妈留下你。睡吧,即使再痛,睡着了也都可以暂时忘记了。”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催眠一般,却又觉得格外心安。
少年放下心来,彻底陷入昏迷。
……
……
再次醒来,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意识也涣散的不像话。由于是趴着,胸口受到床的挤压,有些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脚步声响起,模模糊糊从身形可以看出来人是个女子。女子将手里端着的东西放下,转而向自己走来,裙角与桌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紧接着,温热的呼吸靠近。
“天哪!你终于醒了!”女子欣喜的唤了一声,手抚上了少年的额头,带来一丝凉意。
姐?声音不像……少年努力的睁大眼,想要看清来人。神志渐渐回复,眼前的景物也慢慢变得清晰。可看清了,又不免有些失望,女子是秋棠。
“怎么了?见到我好像很失望?”秋棠的刀子嘴轻启,话语夹枪带棒的横空劈来,“我可是照顾了你八天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一点都不知道感激。”
“谢……”少年甫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真是晦涩的可以,干哑暗沉。
“好了我知道,别说了,真是难听,等着,我倒水给你喝。”秋棠厌恶的皱了皱鼻子,转身向桌子走去。
浅黄半旧的木床,朱红有些掉漆的桌凳,褐色雕花框子的小窗……是自己在春满园的住处,少年用胳膊撑了一下床,想要爬起来,却被后背传来的疼痛瞬间卸了力,只得作罢。不仅仅是疼痛,还有一丝痒麻的感觉,萦萦绕绕在皮肤上,撩拨着神经,让人有些烦躁。
秋棠取来了水,俯下身作势要喂少年。
“别……我还是自己来吧。”少年伸手,想要接过茶杯。
“好啊,那你先自己起来。”秋棠缩回了手,直起身退后几步,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少年看着她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些憋气,红着脸,一咬牙使着蛮力,还真坐了起来。莽撞自有莽撞的代价,阵痛闷闷的传来,后背一阵湿热。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着的,不由得往上拽了拽被子,遮住了肩膀。
“哎哎,我只是说说而已,流苏,你不用这样。”秋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把茶杯递给了少年,想了想又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指尖碰到少年的时候,他往后缩了一下,脸更红了。秋棠眨眨眼,笑道:“别不好意思,这几天都是我给你换药的。这里可是春满园,最常见的就是皮肉,在我眼里早都兑等成银子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虽是想让流苏放宽心,可这么说不正是在侮辱他么?
少年似是没有介意,捧着杯子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缓了缓岔开话题问:“秋棠,你刚才说,我睡了八天?”
“对啊,非公子带你回来的,当时掀开你背后的衣服时,还真是一团糟。好在大夫很快就赶来了,说是虽然只是皮肉伤,可初期的伤口还是不容易愈合,所以就在给你开的药里放了些容易昏睡的草药。本来只有五天的量,没想你竟然睡了八天。你不知道,这八天伺候你,可把我给辛苦坏了。”
“真对不住……”少年有些尴尬,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杯子。
“没事,我高兴还来不及,蕊妈妈说等你伤好了,我就可以回去侍奉她了,顺便可以出出这些天的恶气。所以,我该谢谢你才是。况且,我也只是帮你换换药,喂喂饭和水而已,非公子另外雇了人手替你擦洗身上除去秽物什么的……不说这些,总而言之,你要想让我早点回去,或者你的伤好的快些,就不要扭扭捏捏,来,让我看看你的背。”话说着,秋棠的手又窜了出来。
这一次,少年没有拒绝,只是抿了抿唇,侧过了身。
“伤口裂了。”秋棠看了看少年背部雪白绷带上映出的鲜红,动作麻利的从床底翻出一个小箱子,取出药膏放在一边,开始小心翼翼的解绷带,“对了,你昏迷期间,妙可也来过,说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来找他,坐了一会就走了。”
顿了顿,秋棠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五皇子宴会上的事,整个春满园都知晓了……或许,范围稍大一些。这不是关键,重点是传闻不太好,我想了想,由我告诉你,也比直接被别人冷嘲热讽强的多。不过,还是等你先做好准备再说。”一边说,一边清理了血痂,取了药膏细细涂在少年的伤痕上。
少年垂下头,手微微攥紧被子的一角:“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无外乎就是说自己太下贱,不过非墨的情况恐怕更糟糕……
秋棠没有说话,背后清晰的传来她的呼吸声,直到涂完药膏她才站起身道:“那我就跳过这段好了,鉴于此,非公子说了,他会暂居撷月阁,等你伤好了,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直接去找他。”
少年愣了:“撷月阁?”
秋棠点点头:“流苏,我理解你的困惑,可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
少年没有说话,盯着崭新的被子开始沉默。秋棠从箱子内取出了新的绷带,轻轻的覆盖在他的伤口上,绕过腋下,缠了几圈后打了个漂亮的结,笑道:“好了。”
见少年没有反应,秋棠也不牵强,捡起地上染了血迹的绷带,草草收拾了一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么多天都没好好吃饭了,我去准备,你先待着,别想太多。”说完,人就往门外而去。
身后,少年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手无力的抬起又放下,想要对秋棠说谢谢,可怎么也说不出来。
撷月阁,他听秋棠讲过,除了花魁和她的恩客,当初即使是丞相家的二公子来了,都不能轻易进去。而非墨却……如果非墨真如商人们所言,是春满园的老板,那就意味着,自己从见到宋恩冉那一刻起就是被利用的,倘若五皇子的手再狠戾一些,自己很有可能……不知不觉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还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舒服,心里真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