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如律令,散——
尾音落下的同时松君一跃而起,他已经看见了那个最后的时机,他伸指直捣心窝,保詹击出的强劲咒力攻向他头面,他只略偏头避开正面冲击,左耳上火烧般的钻心疼痛也顾及不上,他已经触碰到了对方的衣襟,还差那么细微的距离。
而他的胸口却在这时感受到了冰冷的刺痛。
保詹左手抓着他的腕,右手两指捏气,已然扎进了他的胸膛。
松君定睛看着保詹,那种专注仿佛要把他刻印在眼膜上,然后他慢慢的软下去。
保詹抽手勾着他脖颈,半搂着揽在怀里。
松君呛咳出一些血沫,立刻就被雨水冲散了。
我,我——
嘘。保詹拿指头抵着他的嘴,微微笑道,你做得真好,就像那天我和你说的……乖乖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就带你回去,盖个漂亮的小房子养你。
他低下头,吻着了松君凉凉的嘴唇,有温腻的血沫冲到了唇齿之间,他也没停下,无限缱绻地吻着。
他想起来他统共只吻过松君两次。
由一个吻开始,由一个吻结束,这段妖缘还真是圆满。
他把松君倚树放下,在他胸前摸到了纹样熟悉的木片,保詹抓在手里,没有任何温度。
保詹一口气跑到接近山路尽头的地方,意外地发现有几个人在等他,提着灯笼的那个人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又跑,另外两个飞快地把准备好的东西插在地上,保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浓重白烟砰的升腾起来,并迅速弥漫。
拉着他的人说,快,别把自己迷在这烟里可就笑话大了。
平安回到寺院,几个人都气喘吁吁,一个问屋里的人,几时了?
那人看了眼漏刻,丑时一刻。
呼,没有超时,好了,睡觉睡觉。
或许是保詹的伪装技巧实在太高级,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上门寻仇的,倒从别的途径听说某个法师在某天晚上大发雷霆,把四五十个手下骂得狗血喷头,然后他就离开伊吹山不知道跑哪里瞎晃去了。
当晚保詹揪着寺院主持的领子硬要他答应放假一个月,又连夜收拾了些细软起程返京。
在他回未坤邸后的一天,晴明打扫房间,准备把保詹师兄的枕被都拿出去晒,无意中看见了一块木片,他捏在手里端详了会儿,心想这是谁刻的厄除符啊?
下午保詹回来了,晴明拎着他枕头说,今天太阳好把枕头晒了晒。另一只手又提着木片说,这个掉出来我怕弄丢了暂时给你收着,现在还给你。
保詹不动声色地接过木片,依旧塞在枕头下面,晴明感觉到什么,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他随意地披着外袍坐在格子窗边,懒散地说,没什么。
又有一天保詹应酬完了回来,因为喝了不少酒微微醉着,他歪在寝台上睡不着,招呼着晴明,你成天看书当心哪天把眼睛看瞎了,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晴明让北居去拿点新鲜萝卜,自己挨到保詹旁边坐了,你想说什么?
不要这么正经八百的,随便聊聊,比如你和我说说博雅大人都常和你说些什么。
晴明想了想,没有特别的,都是些很细碎的话。
比如呢?
今天天气很好或者很不好,在街上看见一个孩子摔了跟头哇哇哭,谁家里的公子被马蜂蛰了,之类的。
真无聊。保詹叹口气躺下去,他尽给你讲这些你不厌吗?
好像,他一直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保詹瞥他一眼露出乏味的神情,也是你才忍得了,要是我早把他踹到播磨湾去了。
北居拿了两个萝卜回来,晴明用小刀切了几片又剁碎了绞了汁给保詹,保詹支着身喝了几口,说,晴明,我给你讲个狼族少年的故事吧。
讲完了他闭着眼睛说,想起来他比你家博雅大人还要无聊,完全不懂情趣笨得要命,真要带回来我还丢不起那脸。
晴明微微笑着,心灵纯净的孩子总有可爱之处。
算了,我要睡了,晚安。
保詹翻个身扯了衣被罩头便睡,晴明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端碗站起来,忽然说,什么我家的?
不是你家,难道是我家?保詹竟然闷声又接了句话,还理所当然的,晴明更觉哭笑不得。
那一年冬天南海的兵乱消弭了,史官写着“今岁以后,天下安宁”,这当然是人人向往的美好境地,但要真能达到就不是人间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没有战乱则没有进步。
保詹还在外面随意的晃着,保宪提起他来就很头疼,他并不是不知道弟弟在干什么,相反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倍加头疼,晴明对他说保詹师兄和你做的是差不多的事,他皱着眉说我管他做什么,他只去目中无人的晃罢,总有一天被人插瞎了眼睛才知道收敛。
他是担心着,保詹身上那股子天地都管不了的傲气会伤到自己。
晴明想着说,其实保詹师兄心思缜密,怎么会不懂得控制,我听旁人说他一点官家子弟的架子都没有,随和亲切的很。
保宪哼哼着,我可知道那天他和人吵起来,险些把人家掀到河里去。
我也听说了,是那人先去调戏路边休息的一位姑娘,保詹师兄看不下去才干上的。
保宪揉着额角说,总之,得让父亲和他谈谈。
晴明低头拨着手炉里的灰,问,师尊这两天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受了些风寒,昨天就康复了,今天早上五更天就坐到了阴阳寮正殿上训人,训得下面一个个头都抬不起来他还温温和和地笑着。对了,博雅大人今天到寮里来找过父亲。
他去干吗?
要人呗。保宪把旁边装小炭的盒子拖过来,用火钳夹了两个放在火盆里,他说突然对星象很有兴趣,让父亲找个人给他教导教导,还说诸位天文博士身负繁重教学任务就不再给他们增加应酬了,阴阳生里素质好的来一个就行。
晴明默默地皱起眉头,别开头心想你还来真的,暗里怨责了大半天。
保宪刚走博雅跟着就进来,眉开眼笑地蹲到火盆边搓着手说,我给你说个好事。
不用了。晴明没做出太冷淡的神色,只是盖好手炉拢在袖里就要走,博雅连忙拉他,哎,你到哪儿去?
晴明垂眼看着他说,监督新学弟背书。
你昨天不是监督过了?
对,但那和今天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是轮着来的吗?我记得很清楚今天应该是阿衡。
哦。晴明微微挑着眉毛,原来博雅大人这么有心,小生真是惶恐了。
博雅站起来拿手背靠靠他额头,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晴明把他手撇开,面无表情的,我很好。
才不好,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嗯?
博雅微欠着身瞧他,手伸进他袖口里轻轻搭着,说吧,我去帮你出气,晴明,你说话呀。
晴明要被他气死了,甩着手说,你今天去阴阳寮干吗了?
博雅愣了愣,谁跟你说的?
有胆做不要没胆认!晴明转开眼喘了两口,你非得搞得天下尽知还是什么的?我又不是——他顿了顿,接不下去。
什么是不是的。博雅小心拍着他背给他顺气,陪着笑说,那不是因为这里不太方便嘛,我连捉你手心里都是慌的,就怕谁忽然探个头进来,还有北居老在旁边呆着,你都不难过吗?
晴明说我有什么难过的,倒是你什么时候慌过,我看你次次都兴高采烈的,见了人还挺热情的招呼人家进来坐啊吃东西啊,我这儿不是中将大人的接待处好不好?
我,我那是没办法习惯了。博雅委屈的说,在殿上在家里都是那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我想不能这么着下去了,才特意找你师尊讨了个意思,你不晓得他老人家可把我考验惨了,规矩定了足有二三十条,我还逐条在后面签字画押手上的红印都洗不掉了,你看。
他把右手拇指在晴明眼前晃着,就差没奉酒跪叩了,这么冷的天我硬是出了一头的汗,想当年叙位的时候也没这么紧张过。
晴明心想你还紧张?怕是欢喜过头。
博雅又给他顺着背说,你四五天的来一次,我来接你,要不让俊宏来接你,要不你散了学直接就过来——
抱歉,我不去。晴明斩钉截铁地说完了,抽身就走,博雅在后面追着到了外面廊上,小安迎面过来朝博雅行礼道,博雅大人您来啦。
博雅只得在那里和他敷衍着,等敷衍完晴明已经拐个弯走远了,他又不能再追过去,闷闷呆了会儿,北居收了早上洗的衣服回来看他怅然又懊恼地站着,奇怪地问,博雅大人您在干吗呀?师兄呢?
博雅垂着头说我又被你师兄嫌弃了,唉。
话虽这么说,博雅的耐心是很出名的,他几乎天天过来磨,晴明被烦得不得了,可面子上更加坚决的,完全把他当作透明一样的了。而博雅是早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唯一困扰的是老有别人打搅,让他有些话着实不好说出来。
保詹旁边看着,歪着嘴笑道,在下已经很识趣的尽量不照亮了,可是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不是,博雅大人也照他样子学着把在下透明了吧。
我哪儿有那么好的本事。博雅一面想一面苦笑着,觉得这住宿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啊,明明知道什么什么的,还搞个合住,即便你回来的时间很少吧,还是要回来,再透明也存在着。
他想不明白的晴明很早就猜出来,近而不昵么,凡事总得有个度在中间撑着。
北居一直进进出出的,保詹问他你走来走去的干什么呢?看得我头晕。
晴明接着答话说,快要月次祭了,我在让他清理东西。
保詹恍然大悟似的说,都这个时间了啊,呃,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他扶着额头想了会儿,忽然拍掌道声糟了,然后在他一直没收拾过的行李堆里翻拣着,找出本册子打开到某页,摸着下巴说,嗯嗯还来得及。
然后回到火盆边若无其事的烤着火,又和博雅喝了几杯酒闲聊两句,博雅向来不怎么好拂了别人的心意,又念及一年多的相处下来保詹也算是熟人了,便乐呵呵地应酬着,晴明也不在意似的忙着自己的事,写了长长的单子又嘱咐北居把这个拿出去,把那个给谁。
天色晚了博雅告辞走了,保詹一个人又喝了会儿酒,对晴明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晴明问地方远吗,他想了想,说远也不是很远,在信太附近,大概过了新年才回来,又说寮里派的新年礼要给我留着,怎么着我还挂着个名号呢,尤其不要让我哥扣了,他就知道克扣我的东西。
晴明说其实他挺担心你,上回还让我转告你,在外面的时候要自己小心点,别被人下了暗绊子。
他真这么说了?保詹歪着嘴角,写满了不相信。
晴明略笑着,保宪师兄是刀子嘴,心里可软了,他不明说,但都在脸上挂着。
你呀,也就你觉得他是大好人,你没见他在别人跟前满肚子的坏水啊,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晴明心想你们两兄弟,半斤八两。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没我在晚上睡觉要关好门窗哦。保詹凑近晴明,笑得很轻慢地悄声说,不要想我,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说着手就要搂过来,晴明一巴掌给他拍下去了,莞尔道,我可不是那个什么少年,别哄到我身上来。
保詹毫不羞愧的,哎呀差点忘了,你家那位是个哄人的好手,怎么也轮不上我,是吧?
晴明嗔他一眼,什么是不是的,你明天要赶路就别喝酒了,早点洗洗睡了罢。
中将大人终于凭借自己有名的铁喉铜舌和耐磨善磨,把晴明拐到四条去辅导了一晚,有了一便有了二,再接再厉趁胜追击,攻下山头不是梦。
晴明敲着博雅面前的水洗说,博雅大人,请您稍微专心点。
博雅转着笔嘟囔,我很专心啊,一门心思的在看你。
晴明看着他,好一会儿,开始收拾东西,博雅赶忙抓着他手,好了我反省我错了,角宿旁边那个是什么来着,你再说一次我肯定牢牢记着。
俊宏在屋里铺整寝台,北居抖着一条衣被说,你们换熏香了?
大人说上次的太浓,让换成清淡点的。哎,北居,安倍先生一般都用的什么香?以后我调一些在这边备着。
北居挠着脑袋想了会儿,说,师兄平时很少用香,除非要入内里去,而且他身上有些忌讳,不是什么香料都能用,比方偏寒的郁金就万万不行。
俊宏暗咋舌,真比那些公卿府上还要挑剔,难怪大人现在也更讲究了。
师兄才不挑剔呢,天生带来的没办法。北居歪着头努力把衣被抖直,毕竟人矮了点,还是俊宏帮手拉开了铺在寝台上。
忽然博雅在外面叫了一声,又听见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俊宏和北居都跑出来,只看见博雅仰面倒在地上,晴明仍是端坐着似乎没事发生过。
俊宏看了北居一眼,两个人默默退回房间里继续铺整。
你看那两个人——俊宏悄悄对北居说,能多久?
那就要看你家大人了。
什么意思?
如果博雅大人哪天厌烦了,也就是走到底了。
为什么不是你师兄先抽身走人?
北居盯着他,嘟着嘴说,师兄看起来冷淡,可一旦动了情意比任何人都深,绝不可能始乱终弃。
俊宏示意他小声点,皱着眉说,我家大人也不是个薄情负心的人。
互瞪了小半晌,俊宏叹口气说,真是孽缘。
他有时会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他品行端正的大人某天对他说我找到了想要相守一辈子的人,俊宏还在努力回忆最近大人在和谁家的女公子交陪,然后他看见博雅对着庭院里的桔梗花傻笑了很久。
那些花是春天新种的,花籽是博雅亲自找来一粒粒挑选了又亲自洒进土里,他还疑惑大人什么时候对园艺有兴趣了,后来听博雅说桔梗是未坤府那个安倍先生最喜欢的花。
于是他悟了。
桔梗开花后博雅有空就呆旁边看着,还跟它们说话,俊宏想糟了大人一定是中邪了,博雅把要去找人帮忙的俊宏拽回来,拉着他一起蹲着看花,慢慢说,真是不错啊。
俊宏很不安地附和着,是呀,这花很不错。
我不是说花。博雅十分明媚十分欢欣地笑着,晴明真是个不错的人啊,头脑好,德行好,长得又标致,多周全的一个人被我遇上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福气?
俊宏头晕着,恍恍惚惚地点头。
博雅又说,我以为一本正经的人该是很乏味的,但越是和他处得久了就越觉得有意思,他不像别的人什么话都顺着说下去,也不会当面挑着刺地嚷嚷,他只是不吭声在心里头反对着,你要费点精神给他勾出来,他会有点恼,你就给他顺气,要像对付小猫小狗一样的耐心,等他气顺了天地都开阔了似的。
俊宏头更晕了,很失礼的摇晃着自己走开了,博雅还在后面对他说,今天天热你是不是中暑了?
俊宏到屋里摸了本《波罗蜜多心经》出来,看来看去就看见那句“色既是空,空既是色”。
究竟是空还是色,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他到博雅面前老实跪着,诚恳地说,大人,请为您之家族着想,为王妃着想,那个,您还没有子嗣。
博雅眨着眼看他,忽而诡异地笑了一下,你要是敢和母上说,我就把你废了,剁了四肢闷在缸子里,倒上酒倒上酱,盖上盖子腌起来,腌得半死不活的再吊到房檐底下吹着,风干了拖去喂狗,说不定狗都不搭理,只有丢到乱坟岗上叫谁喜欢谁啃去。
他声色残酷又阴森,俊宏没抬眼光听着就哆嗦了一下,半天开不了口,博雅死死盯着他,盯出他一头冷汗淋漓。
蓦然的博雅大笑起来,捂着肚子倒在地板上,喘着气说,俊宏你真可爱啊,原来你这么可爱啊,哈哈哈——
可——爱——俊宏默念着还是在哆嗦,大人居然用这个词,是大人撞鬼了还是我……
博雅笑够了,说,你知道晴明听到那段话会怎么做吗?他会一脸平淡的,水一样平淡的看着你,然后冷静平缓地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俊宏啊你跟了我十几年,还不及他认识我几年。
博雅端正了神色,俊宏,我知道我身上的负担,但是我不想这生就被它们压着,我找到了一个人,希望能尽可能久的和他在一起,俊宏,他太孤单了,你无法想象一个人能独立支撑这么久,如果是我恐怕早就疯了,所以至少我要陪在他身边,做段影子也好,他回头就能看见。他笑了笑,我还有三个弟弟呢,清雅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