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衡正好与原清云擦肩而过,心里笑了笑,保宪师兄何需别人善后,手上忙不过来人家又愿意帮忙罢了,被你一讲像是他做了缩头乌龟埋在沙子里不敢出来。
原清云走开了阿衡问关口,保宪师兄到哪儿去了?
算帐去了。关口叫他过来帮忙收拾法器去缝殿寮,阿衡扎着纸幡说,算什么帐?
烂帐呗,祈祷他算了这次我们能清闲一段时间吧。
阿衡停了手望眼天色,可太阳还没下山呢。
他那个人啊,有办法的。
如同晴明一般,似乎大家对保宪都很有信心,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保宪在东城外小松谷徘徊着,上次兔子交代自己的老家在这里,可他说话漏风保宪怎么都听不清他说的具体位置,偏他又不会写字,当时保宪的主题是“捉住捣乱的元凶”,没有太在意,现在要找了才略有些后悔,抬眼想了会儿,摸出一张怀纸来,伸指沾了些唾沫在上面涂画,画完了摊在手心,另并指贴着下唇低声念着,少顷,线条化成一缕烟气腾起来,袅袅飘摇,寻找目标,保宪念诵不断,那线烟忽然朝着某个方向伸直了,保宪收口跟着悬浮的烟气走,从面阳走到背阳,最后来到谷底。
他左右观察着,认定一处野草丛,站到那前面沉声道,兔子,给我出来。
只喊了一声就静等,过了小半晌,草丛悉悉簌簌摇摆起来,从中间抽了一穗淡紫小花的地方探出一双灰色长耳,保宪斜眼看着,长耳抖了几下,兔子整个窜出来,垫着草翻滚半圈化成人形蹲到保宪脚下。
保,保宪大人,有何吩咐?
隔了大半月他说话还是漏风,保宪皱下眉提他耳朵拉起来,站着,少在我面前装孙子。
兔子委委屈屈地,小人没装。说着红玛瑙似的眼珠就蒙上水气,保宪最看不过谁动不动就深情,厌嫌地扭开头,我问你,你说有天晚上看见妖界公主在教训一群歪瓜裂枣?
是,当时公主殿下辉煌无比,小人不敢直视,趴在地上直到公主殿下乘风离去,那光华风姿小人终生难忘。兔子昂着头望向浮云飘渺的云空,满眼里迷离的崇敬。
保宪咳嗽一声收回他的神志,又问,后来那些歪瓜裂枣哪里去了?
兔子抬手指,那里,那里,到处都有,公主殿下不准他们进城里捣乱,他们就呆在城外,偶尔才进去逛一逛。
这几天呢?
小人没有进城。兔子急忙先辩解自己经过保宪的教育已经洗心革面决定潜心修行不再惹是非,然后才说,狼头和独眼他们说,公主殿下以前跟他们讲,保宪大人是她的,可现在她到葛城山去了,据可靠消息将要成为玉梨公子的夫人,那么保宪大人恢复独身,他们个个都有机会再次向大人表明真心,所以近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进城里留点崇拜的痕迹。
保宪扶着额头想,崇拜的痕迹?真是太辛苦他们了!
兔子,最后一个问题,谁说你们那个公主要做玉梨公子夫人的?
是个行脚法师,自称家在伊吹山附近,因为爱好术法常年游走四方,刚从葛城山路过听说山主已经在准备婚礼,他好像很厉害,独眼他们对他都恭恭敬敬的。兔子抖了下耳朵,妹妹在哭了,小人得回去看看。
保宪挥手说那你去吧,兔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说,保宪大人,那次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保宪有些心不在焉地,快进去哄她吧,小孩子一旦哭闹起来是很烦人的。
他想起光荣半夜里忽然扯着嗓子乱哭,就心有戚戚焉的叹口气,兔子翻着三瓣嘴笑了笑,挺腼腆地说,其实,保宪大人是很亲切的人。
保宪瞥他一眼,露出“你才知道”的神情,也不打招呼,径直回城去了。
他没有回阴阳寮,而是去家里找父亲,没头没脑地说,保詹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回来就为了这件事?
忠行大人看了儿子一眼,合上手里的书卷,我记得我教育的孩子,见到长辈首先应该是行礼问候。
保宪的脑袋微不可辨的偏了一下,又呆了片刻,摆好姿态端端正正拜首道,父亲今日辛苦了。
忠行大人捋着胡须微笑说,你也辛苦了。然后不打顿的接着说,是的,他回来的确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事,不方便传话自己跑了一趟。
也就是说,今天的局面父亲您早料到了?
忠行大人笑而不答,意思很明显,保宪心情复杂地垂眼盯着自己绞缠在一起的手指,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究竟这段时间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闷声说,孩儿有些累,先告退了。
保宪。忠行大人叫住他,如果你只有“被耍了”的认识,那我就少了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忠行大人为人之温良慈和有目共睹,他从不厉声责备,对等的他也从不明确指点,尤其是对待两个儿子,始终像个引导者,手中一盏明灯,但只在必要的时候为他们照亮眼前的路标。
保宪恍惚着明白了父亲真正的意思,那些烦躁苦闷渐渐散去,他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当天夜里,他在朱雀大道上等到独眼一行妖物,不急不缓说了句,十分感谢各位对在下的抬爱,其中心意保宪就收下了,希望各位后想要倾诉的时候直接莅临在下府邸,如果不大方便借物传达也可以,但此物最好是为在下府中所有,当然诸位要送新奇玩意儿上门,在下也不拒绝。
他温和君子风的笑着,仿佛四月人间好天气,独眼一行愣了愣。他们本是照日程表安排前往图书寮,准备十中挑一的在书页上染些色彩,甚至计划在被收到最里面的卷轴上大书“保宪大人最强”“保宪大人最伟大”之类的字句,考虑到工程比较浩大,专门提前一些整队出门。
原想这几天京城里人心不太稳,大前天晚上在右马头女儿房里摆了会儿造型,看着那个面容本就扭曲还要抽搐的女人大声尖叫,虽然耳朵嗡了一整天,但至少没听见她矫揉造作的嗓音而且成功吓到她破喉还是值得的——听说她自知容貌惭愧,单刻苦练习发音,终于造就人间传说的柔媚至极的腔调,并以此迷晕了众多年轻俊俏的公子,其中大多不幸失身追悔莫及从此造成严重心理阴影,她又喜新厌旧得很,往往个把月就要换个口味。
某晚一小妖路过听了些片段当场眼泛白沫,支撑着回去和众妖控诉了这一折损道行的音魔然后跑回山里发誓要用百年日月来洗他的耳朵,独眼和其他妖物就商量着要为民除害,目的达到后也立即掏着耳朵退散。保宪对此女行径早有听闻,那天去了后察觉她是被恶整了一回,只简单念了些净心安神的咒词让右马头请僧人再诵些经就离开了,谁知道那女人竟一眼看中他的俊雅风度。
好在摆脱了。保宪一想起此事总要抹把汗。
独眼他们对今晚的行动策划得很周详,谁想半路被拦截,拦截者还是他们心目中永远不倒的丰碑,气也虚了腿也抖了,满眼都是泡泡在荡漾。
保宪略咳一声,四月春风立刻换成腊月寒霜。
然而,如果你们仍旧一意孤行,继续为非作歹恐吓无辜生灵,请莫怨在下不留情面,区区百来十号的小妖物,保宪自负便如翻手覆掌般。
他宽大的袍袖于静谧夜色中兀自飞扬,浑身笼在淡然朦胧的光晕中,那是他匀缓散放出的一小点灵元,却透露着不可能阻挡的威力。
保宪调控寒暖自如,转瞬又是杨花飘扬拂面轻巧。
和平相处,还是就此拼杀,生死自由尔选。
他负手而立,身形修丽,脸上一丝微笑十分可亲又十分可畏,独眼看怔了,老半天才回神来说,我,我是和平爱好者,我没想怎么样,只要,只要保宪大人没意见,我可以做您脚下的上马石。
保宪哼一声,抱歉,在下不喜欢骑马。
我——独眼旁边长着牛角的兴奋着举手说,我愿意给保宪大人拉车。
抱歉,在下没有车。保宪心想,有也不能要你拉,得吓死多少路人甲乙丙。
那个,我可以给大人刷鞋。怯生生的声音从独眼胳膊弯下面传出来,保宪眯眼盯了会儿,才看清是绿面付丧鬼,大约原身就是把刷子,身材矮小下半截像穿着条草裙,其实呢是没转化完全。
我,我可以——还有我——走开,我先说——
保宪吸口气低喝,都住口。那些纷杂的雀跃的邀功似的声音才停住了。
很感谢各位这么踊跃的为在下分忧,但是很抱歉,在下暂时没有请杂役的打算,今后若是有了再来请诸位能者。
众妖脸上露出一些失望神情,保宪又安抚了两句,天色不晚了,子时也过了,在过会儿便鸡鸣天晓,各位的选择呢?
独眼闷头想了会儿,我们没啥说的,只要保宪大人需要,我们愿为大人您出生入死,今后我们保证不随便生事力保京城和平不倒。
后面的妖物也随声符合,保宪趁热打铁地掏出一纸誓约书说,那好,在下相信各位真心实意,
今在此便点气为誓,如果诸位往后有任何难处请只管与在下言说,能帮手的绝不退缩。
说着,保宪率先凝气于指,在誓约书上点出朱红一点。
独眼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愣了愣,誓约书不是能随便签的,一旦落上自己的气,那么以后便得听从誓约主人的调遣,看起来什么出生入死的话是说过头了。
保宪斜眼看他,冷声道,莫非这么快就反悔了?原来所谓真心不过如此。
激将之下,抱着“总之死不了”的心态,独眼点上自己的褐色气点,当头的示范作用是巨大的,在场众妖包括走过路过的都上来点了自己的气,一张纸慢慢就被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点布满了。
独眼临走前好心的对保宪说,我们本来就是无所谓混着玩的,可狼头不同,他脖子比较硬,恐怕三言两语打发不了。
保宪微微一笑,我另有主意。
便托独眼在第二晚邀了狼头出来,只得一人一妖聚会在罗成门下,保宪问他一句,你想要什么?
狼头名副其实长着一个狼脑袋,也有副狼心狼肠,他毫不避讳地用贪婪的目光打量保宪,说,保宪大人什么都给得起吗?
保宪笑了笑,说实在的,我位卑权轻,还真搞不到希奇东西,不过但凡我能拿到的,一定双手奉上。
狼头猥亵地歪着嘴说,保宪大人不需要费周折,这样东西,就是大人你自己。
晴明休假回来后听说了保宪一人战群妖,不仅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最后居然统统被他收服的消息,并不出意外,只是好奇狼头的条件师兄是真的完成了还是另有手段,他去问保宪,保宪高深莫测的叹气道,他要我的人我若不给岂不是很不给他面子,须知收买人心最好的办法是满足他的欲望,妖也不例外。
晴明略偏了头看他,保宪微笑着轻轻拍他脸,想什么?
在比良岳,有一天北居缠着我下棋,可我想看书,就剪了个纸人去陪他,博雅进来看见两个我吓了一跳,他真的一脚从门里跳到门外,我一分神纸人就回了原形,当时我还想什么时候能达到师兄幻化人形的水平。
保宪哈哈笑起来,多练习呗,如果要更加持久逼真可以加注一点自己的灵气。
他教晴明怎样加注,又和他谈论了会儿远距离控制人形的话题,歇下来喝口水才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晴明转眼想了想,还好,刚才见过师尊,他说应该没问题了。
那就好。保宪微微笑道,你回来了住以前铃姬的房间,也不用再重新隔断,就大间的住着,过去委实小了点,多来两个人坐的地方都不够。
不太好吧,师兄弟们都是那样的。
咳,管他们的,实际上,唔,我只和预先和你说,保詹也要回来了,那个小子前几天捎信来说是不愿住家里要搬出去另找地方,谁知道他一个人住会翻出什么样的天来,父亲也有些不放心,说不住家可以,就到未坤邸住段时间,今年有新的阴阳生进来腾不出房间,便和你一起住大间里。
晴明没有反对,反正那间确实太大,够三四个人的,只要中间用屏风隔一下,谁也干扰不了谁,就是担忧一些人会说是找借口说没房间同住其实是暗中传他伊吹山秘典秘技。
保宪还是说管他们的,就是要传你又怎样了,谁能跳出来说他的能力赶得上你我立刻让他也住进来,再说也不好总委屈博雅大人呆在那么局促的地方。
博雅大人能屈能伸得很,根本不用替他操心,而且他的脸皮又厚。
嗳,我们在说房间怎么扯到脸皮。
晴明转头看着几帐上悬下的光泽富丽的垂带,漫不经心似的,他就是脸皮厚,厚得掉一块下来能砸死半头牛。
半头?听他口气有些郁闷,保宪也不好计较他的语病,挑眉啜着笑说,看来他把你得罪的不轻。
晴明不搭话,心想,得罪?我才不和个小孩一般见识。
这样气着撇嘴的人,又何尝不是个小孩。
保宪说,你赶路回来早点去休息吧,明天正巧是休沐日,你可以再偷一日懒,但后天就得收心到讲堂了。
晴明点头说我明白,又把身边包裹朝保宪推过去,从比良岳带的些山货,麻烦师兄转给各位,我就先告退了。
未坤邸几个交好的下了课在讲堂外等着,小安眼尖最先看到晴明从寮里走出来,伸长手招呼着,这边。
阿衡迎上去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打趣地说,你是晴明吧,怎么脸圆了胳膊也粗了?该不会是哪个胖子假扮的?
晴明捶他一下,胡说八道。
小安像惊见蛇吞象,抓着阿衡低声叫,你竟然还手?阿衡他刚才真的打在你身上?
阿衡返过神来,捂着被捶的地方瞪眼道,好呀你打我!
说话间把书丢到一边朝晴明欺过去挠他胳肢窝,晴明避让着挡着,笑着说,别闹别闹,我道歉还不行吗?
不行。阿衡揪着他又闹了会儿才歇手喘着气拉他站好,可见休假真是好,不仅养得白胖,性子也养得活泼,晴明啊,你现在可比以前要亲切得多。
小安点头附和着说,过去飘得像个仙人,今天见了才算是个同伴。
晴明没料他们说出这样一番话,更没想到跟厚脸皮呆久了也会传染上他的个性,心里复杂得说不出个滋味。
北居先一步直接抵达未坤邸,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晴明回来就拿了礼物给小安他们。礼物本身不贵重,无非山里的杂货,倒是博雅偏要附带的给每人添上一只漆碗,墨底描着春雪之梅。
晴明说你送什么礼,博雅答道,我去你那儿不总是要打扰到他们,往后啊还得经常打扰,于情于理都得表达一下感激呀。
无论什么样的歪理他皆能说得冠冕堂皇的,晴明懒得和他辩,心想你要送就送吧反正我没损失。
博雅又近近地凑过来,几乎贴则后他的脸,说我是不是考虑周全?
晴明顺着话点头应声,是,对,很周全。
有没有奖励?
这还要奖励?!晴明瞥他一眼,把头转开,麻烦你过去点,很热。
博雅故作沮丧的样子,以前拉着人家不肯放,现在厌烦了就赶人家走。
晴明苦笑着说,我什么时候拉着不放?每次都是你死活拽着好不好!
没有吗?博雅歪着脑袋问,没有吗?才四五天就忘得一干二净,还说自己记性多好过目不忘呢,哼!
他不提便罢,提起来晴明就满心不舒服,真想把碗啊蘑菇啊统统丢他脸上。
北居才多小的年纪,根基修为都还浅,博雅竟然给他喝酒,而且是先闻味道就能醉倒人的烈酒,晴明捂着口鼻拉开北居把他轰回房间去,转头再来跟博雅讲道理,博雅先已喝了大半坛,借势撒泼,说独饮太无聊了,你又不能喝,我不现时培养一个该多闷——你说俊宏,我就是拿白花花银子请他喝他也一口一个不敢的,更加扫兴!这深山野林的你说还能找谁?难不成去找那个拔屋顶的,还是你捉了又放的?
他气呼呼的,死盯着晴明,过一会儿调开头靠在格子窗上,百无聊赖地去望外面那十分深沉混沌的林子。
博雅喝酒便如晴明吃药,一样的令旁人看直了眼连叹豪爽神奇,但药始终是药,吃下去还是皱眉头反胃,酒也终究是酒,加上心里愁闷的时候,三分醉能渲染成七八分。一向海量如博雅此刻也不免流露出几许怅然,看得晴明心中稍微动了动。
他去拿了自己的杯子,先倒了大半清水,然后又拿酒掺满了,再端起来对博雅说,我的确不能喝,但今天,陪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