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凝眼看着举到他面前的杯子,顺着手看上去,停在被高灯台上昏黄灯光照得微亮的半边脸,眉目清秀如常,清淡平和如常。
晴明手抬得有点酸,渐渐低下来,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愿意!博雅忽然抓住他的手,杯里的酒水洒了几点出来,他补充说,当然愿意,只要你是真心的。
他笑得裂开嘴,白牙都露出来。
晴明看他一眼,掰开他的指头,端起杯子准备开喝,博雅又碰着他的手说,慢点喝才不容易醉倒。还把下酒菜朝他推了推,还有,吃些东西垫着也会舒服点。
菜是烤鱼,看上去很美闻上去很香吃起来很合口,晴明就问是谁做的,博雅想了想说应该是梅村夫人吧,她做菜的手艺向来很不错。
晴明点着头,至少她做鱼会去内脏。
博雅顿了会儿,扯着嘴角不太好意思的嘿嘿笑两声。
前几天他们在岸边烤鱼,外皮烤焦了两条,剩下两条外表观感还能接受,吃的时候才发现没剖肚子,北居嘴张得大一口咬下去拖出老长一截鱼肠,实在是有点恶心,于是全程负责烤制的博雅被砸了好几个白眼。
晴明挑了鱼肉慢慢吃着,说,明天去向梅村夫人学学窍门。
好呀,一切交给你,下次就由你主烤了。
主考——晴明转眼想了会儿,唔,回去正好赶上这月的考试。
咳,你想什么呢?博雅拍他一下,真是的,一点也不专心。
掺了很多水的酒似乎不太醉人,晴明又倒一杯,博雅则是满盏的干。两人就慢慢喝着酒闲聊着,喝了会儿博雅不知怎么的就从对面挪到了晴明身边,搂着他脖子脑袋靠在他肩头上颇哀怨地说,今天良吉,就是我新给助雅找的那随身,捎信过来,说是助雅被车撞了,轮子从脚踝上直接碾过去,肿得像个大馒头,你猜坐那车上的是谁?竟然是躲都躲不开的又子姑娘。
博雅闷口酒,叹气道,亏她还有点良心,亲自把助雅拖上车带着去看了医师,好好的上了药包扎了还送了些滋补的药材。你说我们家助雅怎么就这么倒霉,上次见她掉进水里,这回见她伤了脚,真是孽缘,孽缘啊——
晴明偏着头拍他手说否极泰来,说不定助雅君马上就会交上好运。
心里却嘀咕,我和你才是孽缘呢。
如此这般又喝了会儿,身子东歪西倒的,也不知谁先软了谁就势压过去,总之两人滚到了地板上。
真是奇怪啊。晴明后来想,明明我沾酒必醉,醉了必是格外清醒,怎么那晚上糊里糊涂地跟他滚到一起了?
北居早上起来又没见到师兄,很有经验的直接去敲隔壁房门。
晴明挣扎了会儿睁开眼,一瞬间看不清环境,趴俯的姿势压得半边脸微麻,后颈被绵长而均匀的热气吹拂着,腰背上有什么东西横亘着让他翻不动身,他伸手抓了抓,又撑着眼仔细看半天看出那是条手臂,哑着嗓子一边推一边说,拿开……
北居等不到动静在外面小声喊,师兄,师兄你在吗?
晴明哼哼两声,憋着气想要挣脱出来,好容易侧了身,腰又被揽紧了还搭上一条腿,只听得后面那人嘟囔,别动,再睡会儿。
快起来你。晴明弯着肘撞他,博雅闷哼一声,乖,别乱动。
乖你个头!
忽然俊宏的声音响起来,大人,您醒了吗?
北居又说,师兄?
俊宏侧耳听了会儿,对北居说,你师兄一晚没回屋吗?
是呀,博雅大人不是喝酒嘛,本来要我陪他,师兄把我赶走了自己留着,后来没听见他回来我起来也没看见他。
俊宏暗忖了片刻说,兴许是都有些醉了现在还没醒,暂时不要打搅他们,我去准备些东西。
说着起身走了,北居在门口呆了会儿,只有走开。
好歹是都离开了,晴明这才觉得头隐隐的疼,他鼓力使劲一翻,博雅顺势也翻,依旧不放手,朦胧着眼睛瞅他说,大清早,你忙个什么?
博雅!晴明纠着眉毛横他一眼,博雅无所谓地被他瞪着,忽而扯嘴一笑,早安——嗷!
晴明撇开他坐起来,博雅蜷缩着,捂着被脚后跟狠踢过的大腿哀叫着,晴明自顾穿了衣服开门出去,北居刚整理好跑出来,一头在廊上撞到,抬眼就说师兄你起来了,刚才都不吭声我还以为你不在。凝眼看了看又说,你不舒服吗为什么脸很红?
晴明一个字都不想说,绕过他进房间反手带上门,北居被关在外面茫茫然的,转眼斜着看见博雅慌张地套单衣袖子,套了一半跌跌撞撞冲出来拍晴明的门,喂,我喝多了……喂,我给你道歉给你陪不是,你别生气啊,宿醉了起来再生气会更头疼的,诶你听见没有?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撞上门,博雅被震得愣了一下,北居张着嘴动不了,他还是第一次遇上晴明生气,而且都气得丢东西了,真是不简单。
博雅畏缩地贴着门听了好半天,才抽着嘴角说,你怎么样了?别吓我……
晴明把自己关了一个上午,博雅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终于看见门开了晴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对北居说,帮我去问梅村夫人还有没有粥,有些饿了。
博雅立刻殷勤十分地端着地瓜羹清淡小菜豆腐汤凑上来,这里有你想吃什么?
晴明慢吞吞转了眼看他,看得博雅头皮发麻了才说,谢谢。
真不容易啊。博雅叹口气,坐在晴明背后小声问,好吃不?
晴明点头,博雅便近过去一点,脸要贴上他肩头,又问他够不够,晴明斜一下眼,说请你离远些,博雅连忙缩头离开一尺半,悄悄对着北居做手势,北居心领神会靠到晴明身边说,师兄再喝碗汤吧。
晴明吃完喝饱擦嘴,博雅又偷偷给北居比划着,北居就再贴着晴明说师兄我给你揉揉肩,晴明歪头看他说不用了,叫后面那人少做小动作当我看不见就感觉不到吗?
博雅哽了下,暗叹感觉太敏锐也不总是好事,涎着脸低声下气地说,我给你道歉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不你揍我一顿消消气?
错?博雅大人有什么错?
光顾着哄还没想仔细的博雅顿时下意识地说,我不该要你陪酒还陪睡。
北居想陪酒陪睡而已,又不是头一回师兄生什么气?
晴明反应剧烈地侧过身子横了博雅一眼,博雅没看见垂着眼嘀咕,那不是你先提议的吗,后来也没推开,我只不过顺应天时顺应地利顺应人和……
这句是说点子上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能计较得起来吗?!
晴明吸口气转回去,闷声不响,博雅偷眼看着,心想不说话是好现象啊好现象,然后轻手轻脚凑过去扯扯他衣服,你的假期快结束了,剩下几天不要浪费,哦对了你不是要找梅村夫人学烤鱼吗,我和你一块去,走啦走啦。
晴明还要撇开但博雅抓得紧紧的,笑着说别这样叫北居看笑话,北居常被他拿来做借口已经习惯了,甚至应景地笑了笑,我也要去学。
博雅招呼着他,好啊人多热闹一起走。
阿衡拿着漆木碗赞不绝口,说博雅大人的品味就是高,瞧这色彩瞧这质地,我要包起来传子孙。
晴明说没必要吧,但他果真仔细包好了说,殿上人的礼物沾了好多贵气的,值得收藏。
北居洗了几个山果端上来,说,我刚才听见胡子师兄说朱雀门上聚集了好多白鹭,卫门府的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小安吃着山果说,以前也有过,在罗城门上。
这几年真是不安宁。阿衡摇头说,南海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呢,我偷听到随军去的阴阳师回报说那边的景况简直惨不忍睹,满地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的,还有那些残肢断臂四处散着,那些怨气把整片地都笼完了,连太阳都快照不下来了。
人间黄泉。晴明想着往外走,小安问去哪儿,他说去朱雀门看看。
算了吧,也没人要我们去,他们能应付的轮不到我们。
只是去看看。
晴明还没到朱雀门,就听见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大声吼着“这边那边”的声音,嘈杂纷乱的,来往很多人,看热闹的离得远远的指手画脚,他们还记得五年多前靠近罗成门的惨相,就拥挤在狭窄墙角和屋檐下,有黑影飞天掠过便急忙把身子伏得低低的。
阴阳寮的人已经到了,晴明定睛望去,看那背影应该是关口和原清云。
关口真想啐一口,他一下午都等着回家去和儿子吃饭,今天是儿子生日早说好了一起庆祝,他还预备了一副小弓做礼物,岂料刚要跨出门就被喊来处理紧急事件,满脸隐约的黑气,没被白鹭吓到的倒被他的煞气吓倒。
卫门府的人在疏散人群,吆喝着无关人员走开,关口先走到门下昂着头观望,原清云和他对面望着另一边,好半晌关口揉着酸涩的脖子对卫门府的人说,没有什么,还是想办法赶走吧,或者它们也就是聚聚,天黑了自然会飞走的。
原清云的脸本来就长得很严肃,这会儿抿着嘴显得更加凌厉,他附和了关口的看法,又说可以用烟驱赶试一试。
卫门府的人忙去找了草杆枯枝点上火,浓浓的烟火遮掩了大半个朱雀门,另有人拎着水站在旁边以妨万一火星乱窜燃了不该燃的东西。
聚集的白鹭耐不住烟熏火燎的阵势,开始渐渐退散了,北居牵着晴明的袖角问,师兄有看出什么吗?
晴明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说着便转身拨开人群,有个老妇人没站稳挥着手往后倒,旁边人又拽又推还是没挡住,一屁股跌下去带翻了地上摆的背筐,菜头滚出来散了一地,过来帮人的没注意踩上去又滑倒两个,在他们的奋力拨拉下更多的人扑地,好一片开花般的盛景。
晴明站在边缘,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些瞬间仰着趴着翻滚的人,心想我没使劲啊。
北居从左边跳到右边避开风头,惊叹他们是在干什么呀,跟白鹭一样神经错乱了吗?
晴明拉着他走开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别人摔倒的时候说风凉话。
没有啊,师兄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唔,有一点。
安倍君——
晴明顺声看去,人脸挺熟悉,关口在那群歪歪斜斜的人中间跨来跨去的终于走过来。当年他做阴阳生的时候也是个模范人物,完全遵从阴阳寮的每一项规定,认真仔细勤奋刻苦,按部就班的升级叙位,层层晋升,成为了很敬业的阴阳师,出任务不含糊带后辈很周全,晴明就常跟着他进出,尤其在实战经验上颇受其教导,可称半个师父。
关口到他面前说,一个月没见似乎长高了,过得还不错?
晴明拜首道,承蒙关口师兄关心,还好。
唉你保宪师兄过得可就惨了。关口摇头说,不过嘛,好歹是摆顺了没毁了他的声名。
又问了些课业上的事,宽他的心说,后天的考试是例行常规,我今天很无意的瞟见了题目,几乎就是默写题不用太在意。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关口后腰上别着要送儿子的弓,和成年人的身型比较显得太小巧,北居却很中意似的问晴明那是干什么的,晴明介绍了说我那里好像有一副,是当年练习的时候留下的一会儿回去了找给你。
可找了会儿只找到弓没箭,到小安和阿衡那里问了找到两支,再自己做了个箭靶,就挂在屋里一头,晴明给北居示范着姿势和技巧,北居射了几次居然就能上靶,晴明夸奖他他就高兴得在屋里跳了半圈,晴明拉他说轻点不要打扰到别人,然后他去看书北居一个人继续练着玩。
半夜里忽然有人敲门,晴明听出保宪的声音去拉开隔门问出了什么事,保宪只叫他把衣服穿好然后出门一趟。
晴明茫然地猜不到原由,跟着保宪到了城东一处很偏僻的宅院,这里已经荒废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的繁华喧嚣早褪尽了只留倾斜的屋顶腐朽的地板,还有满院杂乱的草木,迎面都是萧瑟之气,月牙高悬更衬托出几分诡秘色彩。
保宪带着他绕到屋后,那里很神奇的还保有能踩上去不破洞的板廊,晴明谨慎的试着用手撑了撑,保宪站在上面叫他,好了不会塌的。
他便也上去了,保宪领他钻过一根掉下来歪斜在壁障边的横梁,前面有个地板塌陷形成的洞,保宪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晴明只有接着跳进比表面看起来深的洞,保宪起了团灵火顶在指尖上照亮,轻车熟路地微弯着腰在支撑整座房屋的立木中间穿来穿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眼前有些荧黄的光亮,他灭了灵火过去,站直了身体。
原来已经走出屋底来到很宽阔的外面,四周有茂盛的植物有长着翅膀飞舞的蜓妖,之前见到的光芒则来自于高脚托盘上的夜明珠,晴明曾经得到的奖品和它比起来,简直就是西瓜对绿豆,它的亮度足以让晴明现在住的房间恍如白日。
适应了这明亮,保宪和晴明被侍女引导着走进不远处殿舍,这几位侍女和那些侍侯在殿里的,服饰并不流丽非常,反显得典雅端庄,自带着淡而清新的熏香,面目也不十分惊艳,然而感觉着气质都是出类拔萃的,雍容又亲和,还不失恭谨地朝他们微微俯头示意。
母屋正中有唐云纹锦边的御座,后面立着檀木镶螺屏风,画的是四季山水风光,隐约覆了金粉星芒般熠熠着,左右各是四尺和三尺的鹤桐几帐,香染垂带漫漫铺陈,跟左近身姿优美的侍女的绢织唐衣袖边交叠着。近侍御座边的女子手上拿着青松桧扇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秋水微漾,脉脉含情。
保宪和晴明上阶,接过递出来的茵垫在外廊上坐了,晴明不名就里地瞟了眼保宪,但见保宪恭敬地行礼道,在下已将安倍君带至,狐主可亲自验证贺茂大人所言。
御座上长髯的老者,神情高傲着,座下之人可是安倍晴明?
晴明躬身道,正是在下。
老者捻须看着他,忽然手一抬,晴明便觉得有股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他身不由己,须臾之间竟身处御座前,老者一指抵于他眉心,有极细的冰冷之气自指尖触点钻入,晴明动弹不得,任由那灵气沿着全身血脉游走,终于随着老者抽手而撤离。
这样的经历从未有过,晴明疑惑着,又想此番行为简直比拨光了衣服提城门上挂着还要可恶。他微微地有些羞恼,也不退下去只静静看着眼前老者。
老者目空一切的神情逐渐泛上温情的影子,他抬手顺着晴明的眉毛,晴明略偏头避开。
他仍旧不能习惯被人触碰,何况又是个初次见面的。身边人都知道他的个性不会勉强,只有那个死皮赖脸的人总是不顾不管的要欺近,尤其喜欢以身高的优势去搂着他脖子,凑在他耳朵边说些闲话,却更像是逗着玩,自己很开心的样子说我是让你脸上带起些血色好看得多。开始的时候还会皱着眉去撇开他推开他,渐渐的也疲了索性随他去,自等他过了这股新鲜劲头。
何必这般疏远着呢。老者徐徐说道,他的声音低沉稳重,有上位者的威严又有长辈的庄重,却和忠行大人的慈善不同,也许真的是长久分离造成的压在心底的一份隔阂,他略笑着说,晴明,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液。
再钻出那个地板上的洞,晴明搭着保宪的手爬上去,在外面廊上竟然看见了忠行大人,他显然是特意在等待着他们。
晴明,委屈你了。忠行大人说着,伸手给晴明整理少许凌乱的狩衣,老狐狸坚持要眼见为实,才不得不让你走一趟。
保宪跳下板廊,说,先回去吧。领头走在前面。
忠行大人在悠淡的月色里对晴明说,你会怨恨你的母亲,怨恨你的外祖父吗?
不知道。晴明低着头,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只像是听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这样也好,不存在的感情没必要成为负担,你就是你,不会改变。
师尊。晴明有些迟疑的,问,您当初收我为徒,是他的要求吗?
忠行大人看着他,慢慢笑道,我从不后悔在那天见到你,知道吗晴明,我甚至非常感谢天神让我认识并教养你。
追究当年的动机已经没有意义。晴明想,现在的一切都很好,这就够了。
忠行大人回府去,保宪要送晴明回未坤邸,他在路上跟晴明说,你别看老狐狸趾高气扬的,说话一派霸气,他刚听到流言找上门来的时候脸色那个差啊,真是气急败坏的。保宪想着笑起来,浑身毛都炸开了,连个插话的机会都不给,只顾自己噼里啪啦的说什么要血洗京城啊,要搅得人界不宁直通地狱啊,尽挑吓唬人的说,我听得真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