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抬起困乏的眼,小粽子却不见了,还未整好衣衫,李阕奔到前厅找。李夫人抿了口茶道:“今儿一早,走了,回京了。”李阕叹口气。
事实确实如此,华衣夫人闹别扭一出门,裴先生突觉大势不妙,第二天去追。华衣夫人本是发发小脾气,忍不了几日就思念夫君了,昨儿听她姐一分析情势,今儿一早裴先生亲自道歉,再也忍不住,拖儿带女打道回府了。
此时,李阕已坐在裴府南苑书桌边,翻看十二年前被那小粽子撕坏了两页的那本《尔雅》,修补好的痕迹还在,这裂痕已经陪了自己十二年了。他笑一下,是啊,都十二年了,那小粽子怎么会记得?那时候他还是个两岁的孩子,压根儿不记事。
我默默在心里起了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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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看不惯那些个拈着山羊胡,扯着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毫无生气。他们一开口,少爷我就眼皮子乱颤,困得慌。好在太夫人是知我脾性的,找了他来做我师傅。看着那张脸就能弄个眼饱。恰是那日在南苑和他的一番话,引了我要转性子的由头。他说喜欢我这样的孩子,我怎能不恼?也是那刻,我默默在心里起了誓,总有一天,要拥有和他那般的才华,与他并肩而立,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我想成为他那般的妙人,要对等,便只应唤他文冽。
日光温煦的清晨,我迈着轻盈小步,踏进他的书房。他已经坐定,一手握着狼毫,笔锋婉转有力,那字体,娟秀却不失俊朗,气度非凡。他搁了笔,把宣纸摆到一侧:“殊琉,你也来写。”我背后一凉,府里谁人不知我三少爷的字见不得人?此时我竟挪不动步子,定在那里,脸上升腾起羞愧之色。之前立了誓要做个如他那般才貌双全的读书郎,却被这习字的一课弄得萎靡了半截。他似是能看懂我的心思,抓着我的腕子,那力道恰好把我引到桌边,一支狼毫塞到手中。好些时日未握笔写字,我的手也开始颤得厉害。一落笔竟然就失了笔锋,一团黑墨污了宣纸。我皱着眉头不敢看他,又在他面前显了丑。他袍子上那股麒麟草特别的馨香越发浓郁,他往我身边靠了靠,一只凉手握住我的,带着那支狼毫,在纸上,一一显出笔力矫亢。
他是江南盛名在外的李才子,我是京城只知玩乐的裴少爷。我定定望着方才写下的字,何时我能落下那样清丽洒脱的字体。何时我能写出那样崎岖不羁,瑰丽凄恻的诗句?他又微微一笑,似能遮风避雨,带着我心中的不快消散开去:“殊琉,若是有心向学,这些都不是难事。何况你才十四岁。”我从未有过如此执著的念想,正色道: “文冽,你会的,我都想学,你若肯教我。”他看我,伸手扶了下我的肩,我那时只能仰头与他对视。而那一眼,是我的笃定和他的欣喜。
之后每日,我早一个时辰起身,去南苑,他已经在书房等我。习字,颂诗,作对,书画一时一刻都未曾离了他的视线。蛐蛐放了,鹩哥送二姐了,树不爬了,鸟窝不掏了,丫头不欺负了,架也不打了,仿佛那个张扬跋扈的三少爷一朝之间不再回不来。
灯芯挑了又挑,窗内是明明灭灭跳动着的火苗,窗外是暗黑的天色。过了亥时,他掩了书,靠了我近些:“还是早些回西苑休息罢,这几日,日日读书都过了亥时,身子也该疲乏了。”我抬头,眼里虽是掩不住的睡意,但见他,在昏黄的烛光下,一张清秀脸。是这人,第一个伸了帕子给我抹的泪;是这人,第一个握了我手写的字,而这些,连我至亲的爹娘都未曾做过。也是这人,第一次,给了我满满当当的兄弟情谊。我突然生了兴致要再和他靠得近些。随他掩了书,我径直出了书房,他还留在屋内,整理我还稚气的手抄。我在门外,打发了提着灯笼,冷地直颤的小元。迈进了他的卧房,我未点灯,那黑暗里的雕花大床隐约留有他身上那股麒麟草的气味。来人推开门,在床一侧脱下外挂。躺下来,我顺势扯了被子,盖上。他一惊,转着身子看我,那眸子在黑暗中,流光四溢,亮得其美。我压低嗓子道:“文冽,今日实在困乏,屋外好冷,就不回西苑了。”我往他那边靠了靠,他伸手掖了掖我那侧的被角,我耳边仿佛浅浅一句“也好。”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殊琉,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抱着你睡,你那时包得像个粽子,可爱得很。”他一笑,百媚丛生。我把头往他颈窝里埋了埋。那股子馨香,环着我入眠。冬天何时到了?我不知。而这时,遇着他却已经过了半载。
一日到晚都在南苑书房里,抱着本书,或是握着支笔。管家、丫头,寻人都往南苑跑。到后来三餐都离不了书房。西苑自然是不住了,我把十四岁之前那个心无大志的小儿郎留在了那里。不知道是贪恋他书房那股书卷气还是不舍与他相拥而眠的暖意,我搬去和他同住。我娘欣喜,儿子一心求好,也就允了。一双感恩戴德的泪眼牢牢看着他道:“阕儿,也只有你,能收得住这泼猴的性子。”
他目中波光流转,娓娓一声:“殊琉天资聪颖,怕是不出几年就要超了我去。”我哪里配得起这般称赞,字是他教着写的,一笔一划都是他的风姿。我自是喜欢临摹他的字体,却从未想过有哪天能超了他,只求与他同好罢了。
那日我爹早朝回来,拉他入了书房,打发我走时,还对他感谓一声:“若是三年前,你能考得了科举,今时今日也可与我同朝议事了。”
连着几日,我都未曾在南苑书房见着他,每日等到亥时,他才从爹的书房出来,我已经等在卧房门口。看他由小元引着进门。我急声问道:“我爹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眉心起了褶子,又轻轻放松了去。恢复淡然神色,嘴角又有笑意:“姨父这几日朝堂议事有些不顺。殊琉,早些睡吧。”
晚了片刻,他又轻轻对我说:“殊琉,他日入朝为官,切忌人心险恶,万不可亲信他人。”只可惜那时灭了灯,他躺在我一旁,离着那么近,我却看不出他是何神色。
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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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咸宜阁,一壶上好的女儿红见了底。我何时会喝酒了,他还记得么?潋滟轻轻推门而入:“大人今日又不等奴家一块儿喝么?” 我懒洋洋道:“再去热一壶罢。”她抿嘴一笑:“大人怕是要醉了,潋滟还是照规矩给大人献一曲罢。”
古琴之声尤是好听,心都被那乐律揉酥了。她隔着纱帐,低吟浅唱:“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我倚在软塌上,眼里迷迷糊糊显出了那人的影子。倘若当年未曾相见,倘若未曾那般轻易地倾心起意,那么,所有的苦寒萧索怎会突然之间,被一壶酒撩拨地越发伤怀?只是做人往往输在天真二字上,以为一句信誓之言抑或一纸轻薄之约,事事就能如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般,坚如磐石。却不知人事无常,猜来猜去,却只猜着个引头。
“大人日日前来,却只要奴家听故事。今儿个是讲哪一段?”一曲方罢,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又一杯入肚:“你倒是挚爱李冶的词。”
“奴家为女子,虽无季兰才情,心意却是相通的,季兰这首诗,叫做相思怨,大人听得入神,倒也配了这个‘怨’字。”她不紧不慢,眉目美若仙流,“大人今日见着李大人了么?”
“他今日回京,现在怕是还在宫里听封。” 我脒着眼睛看她,“你倒是说说这个怨字。”
“怨字,全由情而牵。大人感怀尤甚于我,又何必让奴家来解这个字?”她满上一杯,兀自一饮而尽,面若凝脂,笑靥如花,只是这分笑颜,眼见却觉着味苦。
她是京城最大的勾栏--咸宜阁的当家的花魁。“金杯潋滟晓粧寒,国色天香胜牡丹。”人如其名。
我往软塌里缩了缩:“知我心者,唯你一人。能否听我说说这个怨字?”
“大人胜赞,奴家不知如何是好。但愿一听,为大人分忧。”
那年我才十五,已经能写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好字。而他的才情,远非我能企及,早在十八岁时,他就得了取解试头名,三年后,他住进了我家,为着京城的省试。
“明日就要搬去会馆么?”我柔声道,喉咙口有些犯酸。
“嗯,殊琉。不过半月。待考试结束,我便回来。”他眉心纠结,又释然一笑,“你这字越发好了。”
“我倒还想由你带着再写一次。”我低沉着嗓子,却还是让他听见了。停下收拾手中的书,他走过来,靠着我,执起笔,刚要落下,我却抬手搁下狼毫,顺势搂住了他的腰身。那柔软的身子,带着麒麟草的沁香,裹着我,那颗心紧了紧,跳动地越发激烈。那样的情愫,大概连我自己都不解,已经舍不得离了他半步。“殊琉,姨母说你粘人粘地紧。果真如此。”他搂了搂我的肩。声音入了我的耳,久久消散不去。那般的宠溺,不知是苦是涩。
夜已黑沉,那张雕花大床上明晚便不再有他。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脸:“文冽,我……”话尚未出口,就不知该如何说。“为何三年前没有参加省试?”
“三年前,我也曾上京,走了三天,说父亲病危,又折了回去。”他不再说,但我知道,他的父亲也在那年过世,我小时候大约应该见过的。
“要是三年前你就入京,当了我师傅便好了。”隔着白褂,我依然能觉察出那暖暖的人,心思深沉。
第二日,轿子已经到了门外,我娘握着他的手道:“小心着自己的身子。要是缺什么,捎个话回来,也好早些为你置办。”
“姨母不必惦念,阕儿会好生照顾自己。”
我爹道:“阕儿,实在是三年前就该入殿面圣了。”
他凄然一笑,又起安慰之色:“姨父,近日朝堂之事,千万放宽了心,本朝一向重文轻武,由此偏颇,卢将军的事情自是天意。姨父已经尽力为将军请辞,圣上怕是也要顾及满朝文臣。将军此次请郡出京,怕是皇上恩恤,为将军做了最好安排,姨父就不必为此事和四王爷再起干戈了。”朝堂上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卢将军被贬职,却有些耳闻,他是辅国大将军,国之良将,遭了谗言被贬出京。
“姨父这个中书侍郎当得委实窝囊。”我爹叹出一口气。
“姨父何出此言,朝廷诸事本就难以求全。”
“好了,别误了时辰,总是絮絮叨叨的。”我娘埋怨我爹叨烦政事,急急打发了他去。
“殊琉!”他刚要入轿,又转过身来寻我。我站在石狮一旁,久久注视他的身形,内心恍然。这一叫,我便急急近了他去。他双手捧了我的双颊柔声道:“都瘦了,这一年可苦了你。今后,要好生照顾自己,读书切不可废寝忘食。”
他最后还是松了手,进了轿去。
南苑唯我一人。我愈加沉闷,只能翻些他常看的书,那本《尔雅》更是每日都不离手,他说,那上面有两页是我儿时撕的。于是那裂痕我每日要摸一摸,那书我每日要搂一搂,院里的麒麟草我更是每日要闻一闻。夜露更深时最是难熬,我几乎睡不了多久,索性搬了软塌在书房,看累了就眯一会儿。不知他此时吟了哪句诗,颂了哪句词,抑或是和我一样,独在烛光下,等着天明?我提笔,愁绪万分却只在纸上落下几句: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
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
爹说过,入了殿试,封了官,要远调出京,三五载,若政绩有口皆碑,方能回京任职。那么三五载不得见,我又如何能熬?我看那词,想着那着丹青袍子的他,朝我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心中顿重万分。
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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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那些时日,我便日日如失了心神一般。三五载,三五载,耳侧总是回荡着这如蝉鸣一般烦躁的声响。好不容易熬到他考完三场,实在是想得紧,晚上提只灯笼,非要去会馆看一看。撇下小元,也嘱咐了他给我留门儿,一个人心血来潮地便上了路。心想着,待会儿见着他一定要好好抱着闻一闻,闻闻味道还是不是那样好。街上人已稀少,渐渐落了雨,我急步朝会馆赶,还是免不了一身湿潮。
“殊琉,怎么是你?”屋内还明着灯。他惊讶万分,许是有些欣喜的。他急急拉了我进去,“这么晚了怎么不歇息,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还淋成这样?”
我捋一捋打湿了的鬓发:“文冽,你在这儿可住得好?我是念着你了。”
他一怔,手上伸过来的长巾被我一把夺过来。离得那样近。我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一眼,又兀自转过身去,脱下长衫,露出光洁的背脊,一一擦拭干净,手里有些无力,心却热了十分。他拿出自己一件衣裳:“快些换上吧,淋了雨别染上风寒。”
我穿上,皱皱鼻子,使劲嗅一嗅。他的脸有些微红。我懒懒一笑,躺到他的床上去:“文冽,殿试之后,便见不着了。”他不响,倒是若有所思,一会儿他灭了灯芯,我往床里面挪一挪。这会馆的床倒不比家里的舒坦,两个人竟有些挤,我索性侧起身子,抱着他睡。
睡着睡着,脑袋昏沉地厉害,像是灵魂出鞘一般,身子烫得跟被煮了似的。眼睛困乏地睁不开,只听他在我耳侧急急道:“殊琉,殊琉,你怎么烫成这样?”也依稀觉着一只凉手在我额上摸了摸,又摸了摸。不过一会儿,他扶着我起身:“殊琉,快喝些水。”唇边一热,碗里的水汽儿直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倚在他半个身子上,喉头被热水润了润,少了些许干涩。我抬起眼皮看了看:“怎么不睡了?”“殊琉,你怕是起烧了,这可如何是好?”那人急切的样子甚是可爱,衣襟半敞,胸前的肌肤像是能泛出光来。我伸手拢了拢,他也没在意我那指尖触及他的肌肤,反倒牢牢抱住我。“无碍,睡会儿就没事了,你抱着我暖些。”我搂住他的腰,头往他胸前一靠,呼吸全数喷在他胸前,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天未亮透,只听我爹一声暴吓:“畜牲!你造了什么孽!”我迷蒙着想要挣扎着起身一看究竟。一只手又牢牢把我按在床上:“姨父!殊琉身子欠妥,还是让他安心歇会儿罢,都昏睡一天了。”
“阕儿,他这是误了你的前程,我怕是无颜面对你娘的嘱托!”
“姨父别恼了,天下书生,为着科考,又何止等过三年,阕儿明白的。姨父也别责怪殊琉,他来看我,我着实欢喜。只是害他染了病,心中过意不去。”
我娘一定立在床头,那抽泣声,断断续续::“儿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大夫昨儿个瞧过,说是连日劳累,前日还淋了雨,醒了就无碍了。”
我爹气得不轻,我迟迟不敢睁眼,不过一会儿门吱嘎关上了。
那人伸手握了我的手,我紧了紧,却怎么都握不牢他的。他像是察觉出了,凑到我额头,摸了摸,又摸了摸:“殊琉,你醒了么?姨父走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他,他盈盈一笑:“可算醒了,害我挂心了一天。”
“阕!”第一次这么唤他,眼睛都有些湿了。不管他的惊讶,不顾他的恍惚,我就往那温暖的怀里一钻。他搂一搂我,我在那怀里颤得不轻。他又把我挖出来,我此时失了力气,只抓着他的前襟,他眉宇间漏出焦虑神色:“殊琉,这是怎么了?”他那冰冷润泽的双手抚过我的眼角眉梢,拭了泪,又担忧地看我。
我虽哑了嗓子,但还是润了润喉,问道:“最后一场考策,你莫非没有去?”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睛低垂下去。
“是我误了你。是我,是我。”我心里一痛,松了手,脑袋使劲朝那床板上砸。
他一惊,牢牢抱住我的头:“殊琉,我不怨你,我不怨你,我不怨你。”
“可我会怨自己。”我任由他抱着,身子软得支不起来,眼睛紧紧闭着,怕那泪要充盈而出。
他轻轻扳过我的脸,扶了扶额发,又道:“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三年而已,你莫不是不想我再陪你三年?”
暖心的话他最会说,若不然我怎会依赖他那般令人心暖的人?只是这次,我怕是不能原谅自己了。我误了他的科考,留下了他的三年。却道这三年又是朝夕相伴也总有分离的一天。只到那时,是情更难却,离愁愈浓。是“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