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回去?”真田一直挂着困惑。这一切对他太过突然……
“要回去,早十四年就回去了。”背过身,望着墙上那幅云水图若有所思。
“精市得知了当年真相?”
“嗯……所以主子拼了命阻止荣硕王当上太子。”
“玄一郎,这些年,精市你看得清楚。和景吾相比,谁适合九五之尊?”
“……主子。”
不二没转身,依旧看着那幅云水图,“没说实话。”
“主子天性纯良、不够果决,感情用事,并非天子人选。荣硕王洞察力强,了解百姓疾苦,而且,善于周旋,为达目的不惜一切,天生王者霸气,实属继位人选……”
“玄一郎看人很准。”不二回过身,扬起了笑。“精市只是为了我。可我现在一切安好。所以……收手吧。”
“殿下!您难道一点都不怪迹部景吾吗?”真田相当激动。
“玄一郎,景吾是当朝荣硕王,不可无礼。还有,我不想说第三次,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
“是……不二……”真田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怒气。
可他心下更为不解。为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微颔首,调整语气,柔声说,“玄一郎,虽然精市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景吾也是随我一起长大的,在我眼里,景吾就跟我的亲弟弟一样……我不想看到两兄弟内斗,使得朝廷混乱、民不聊生。难道这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真田又低下三分,他承认,他们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满心满心只为了复仇,却从未考虑过那么长远却切实存在的问题。
“不二……至少让属下飞鸽传书给主子,报平安。”
“不可。”无邪教主断然道,“玄一郎,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活着的消息一传扬出去……其中利害关系一言难尽。”
说到这,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坐了下来。缓缓调整呼吸。
淡漠的语调称述着十四年前便料到的事实。
“太子已死十四年,如若突然出现,皇上势必追查当年之事,景吾在劫难逃。算是报了仇。不过,这十四年来我的行踪就将暴露,如此一来,朝廷定会彻查无邪教、你和我。以无邪教这些年的势力以及野心来看,有心之人必定诬陷一个谋逆之罪,何况,皇上对江湖势力一向深恶痛绝。届时,我和精市,包括你、柳莲二、仁王雅治、柳生比吕士……很多很多人都会成为阶下囚,死期亦不远了。那皇上该如何是好?年过半百的他需要有个好儿子继承大统,我、景吾和精市都走了,余下的哪个皇子还成气候?江山交于他们只落个民不聊生、国本动荡、为外族欺压的下场。再者,以景吾的心高气傲,决不会甘心伏法,届时大军麾下,手仞亲父,一登大统,也非意外。我们只怕无力抵挡,到头来还是一死。骨肉相残是我最不愿见的,更何况连累无辜百姓受苦。”
说到这难免也有些激动,他的声音略带颤抖,“百姓的日子本就过得不容易。为了些钱,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哪还会在乎其他……”
真田哑然。
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隐居山林的太子殿下,竟对当今形势了如指掌,深谋远虑。
他之所以急于兴兵,源于荣硕王手握重兵。
他自惭形秽,他根本没有料过只要轻举妄动,结局就只有“死”这一字。更甚,江山社稷一朝不保。
是不是……当初十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料到所有这些事,才选择消失,建立无邪教,保持中原武林与朝廷间微妙的平衡?
太子殿下当真了解他们所有人。也把这人世看得澄澈……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太子!太子殿下一直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您武功高强,一定会平安无事。只要您登高一呼,万千百姓定会鼎立相助,天下落入谁手还说不定!”
“玄一郎……我并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江山在谁手上。我真正在乎的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只要这个人能治理好国家,百姓安居乐业。我会全力支持。”狠狠心,淡漠地开口,“如有需要,我会牺牲任何人。”
他睁开了常年紧闭的蓝眸,没有看向真田,而是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
他的意思再直白不过,他会牺牲真田、精市、他自己,甚至……越前龙马。最后关头,任何人他都在乎不了了。他无路可退。
“不、不二……”真田低声如同央求,“至少让主子见您一面吧……”
“有必要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精市……他又何尝不想再见他一面……可是,在禁宫他都忍住了。为了大局,他不能!他不能!哪怕是血亲……他不能够……
“有!”真田大声道,“主子只听您的。属下的话,主子不会听……只有您才能让主子放弃复仇……”
怎么忘了……精市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可出来的。一样固执,认定的事绝对不会放手……
看来真有必要见面。
有种莫名的激动。多久没见了?
是啊……自己走了十四年,已经十四年没见了。
精市也许变得自己认不出来了吧?胖了还是瘦了?长高多少了?是不是很孝顺?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收了神,不能再让任何事搅乱心神。没有时间了。现在没有时间让他养病,所以,一定不能让病灶复发。景吾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圣上千万要忍住……
“玄一郎,你来安排吧……切记,不可传出任何风声。只能劳烦精市长途跋涉来这儿了。”
“您要去哪里?”眼看男子出门,真田急切地问。
他害怕这是个梦。他怕一眨眼,太子殿下便会消失不见……
“泉殿……”不二周助再没回答,径直出去了。
他这一走,真田也想起来,众人还不知道这件事。今日想必是个忙碌的日子。
熄了烛,尾随着那道身影,他直奔茕殿。幸而时日尚早,应还来得及避免冲突。
无声无息步入泉殿,与离开时已然大不相同。落寞爬上他的眼眉。
佐伯虎次郎……原本泉殿殿主……不在了。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证明他曾存在过。
佐伯是为他死的。只因为他曾经的那一句话。
由美子姐姐走了之后,他的心也跟着走了。只因承诺,他陪着他。
他是羡慕他们的。亡故之人不必理睬纷繁复杂的大局……
“佐伯,对不起。这一生,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因我而起……我负了由美子姐姐,由美子姐姐负了你……下辈子你们不要再因为我而让幸福从指间溜走……小虎,就算是我求你们了。”
取出那块陪着他近十年的帕子,眼前是顺流至此的初见溪,俯下身,看着锦帕盘旋着沉浮消失,他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人声渐近,他钻入树林中。呼吸略觉困难。他还是高估了自己。更何况,那方帕子已经不在了。不能再任性了呀……
“玄一郎,你说什么?”
“莲二,这是主子的决定。我们不能违抗。”
“可是,既然他也是主子的人……当初为什么我们要联合观月那家伙伏击他呢?”
“主子……也许一时疏忽,忘记知会我们了。才引起了误会。”
“玄一郎,你确定,这个无邪教主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不会。”真田斩钉截铁。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须要设防。”
“莲二。殿、不二比我们更注重大局。今后,无论不二要我们做什么,都不得有异议。”
柳莲二眯着眼细看真田,“你有事瞒着我们。”
“没有。”真田躲过他的凝视。
“一定有。你今天很反常。听说你去圣殿了,一夜未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有个万事通的伙伴并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他想追究到底,而你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时候。
“无邪教主他……”
“真田教主!有个自称魂祭祀的人闯入落殿,正被困在阵中。兄弟们没有见过魂祭祀,虽然他带着和祭祀一样的面具,可是大家不知他是否是冒充的……怎么办?”
“我这就来。”真田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摆脱柳莲二。
柳莲二皱起了眉头,咬着唇,无言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玄一郎,不二周助究竟有何秘密?”
还未步入落殿,便觉一股杀气。
生与死,恰如其分。厉害!
真田不由暗叹。有这一股意念的,绝非普通人。
拨开人群,果见那抹瘦小的身影,墨发及腰束起,身侧佩着常年不离身的半缘。
这世上敢冒充魂祭祀的只怕没几个,能冒充的恐怕没有。定是魂祭祀本人不错。
转念一想,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不过,魂祭祀已伴在殿下身边十多年,是殿下不可多得的帮手。
“各位兄弟,不要伤了自己人。”真田如是开口,众人果然听命散开阵型。
好快!
众人还未看清,一柄清冷的剑划破尘埃,刹那,架上真田颈项。
紧紧抵着真田的脖子,一颗暗红下坠,又一颗。
来人那股杀气更重,可见其势在必得。
真田忍住痛,感觉到剑锋渐进。
魂祭祀是来替太子殿下报仇的吧?
嘴角滑过一丝笑,那样对待太子殿下,自己早已无颜苟活于世。死在半缘剑下也值了。
剑迟疑了。
再半寸,便是动脉。
“动手吧!”
剑竟退了半分。“为什么?”
“我不能原谅……”
“住手。”淡雅的语调不费吹灰之力穿透惊呆的众人震住二人动作。
下一刻,清脆声起声驻。清冷的剑,横在主人脚边,失了魂。
封穴止血,手法还未看清,人已介入两者之间。
“你们做什么?”他问得很清,很冷。
“周……”下一字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真田,你太令我失望。”
“属下一时糊涂……请、请教主宽恕……”
“往事不必再提,若还故意寻死,莫怪我没提醒你。”
“是!”
脱离惊讶,围观的人终有了些反应,“教主……他是?”
“见到无邪教主还不跪拜!”真田当即驳斥,“无邪教主并未亡故,如今,他终于回来了,无邪教也将重归无邪教主掌管,你们这些人,还不快认清教主和祭祀!”
“是是……”附和声此起彼伏,下跪声更是凌乱不堪。
“不必多礼,今后,无邪教依旧如这十年来一般,各自散去吧。”
思无邪上,圣殿处在云雾缭绕中。
后院中,初见溪旁,两人,静默如水。
银面少年斜倚大石;蜜发男子侧立其旁,如同多年前一样。
时间静静流淌,良久,日落西山。
“……越前,为什么回来?”沉静的男子最终决定打破僵局。
『越前……果然是这样吗?周助……』握着佩剑的左手收紧,骨节泛白。
“我来,就是告诉你,我都知道了。”天际一声鸣叫,一只奇异的猫头鹰停在大石上,轻啄着少年。
“这样……啊。”恢复真容的俊逸男子最后发出的“啊”音轻轻的,如同叹息。
然而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如此平静。
『龙马……究竟知道了多少?你绝对不能牵涉其中!华村夫人并没有说她会倾囊而出……』
“你用了什么作为交易条件?”
“无可奉告。”
那一刻,名为不二周助的男子眼角含泪,可惜,少年见不到。
“每次都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少年依旧没有回过头。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折射着晚霞的金光,泪水,充盈眼眶,灌溉脸颊。告诉过自己只要周助活着就不能哭,却在此刻,无能为力。
终是体会到泪流满面的滋味。钻心刺骨。
克制颤抖的语调,少年炯炯有神的双眸失去神采。“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以为你在保护我,你有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想要你的保护!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溪边,有树叶缓缓滑落,在空中回旋,优雅地转圈,最终顺流而下,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对不起。”男子柔软而磁性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笨蛋!为什么要道歉?错的是我……如果没有我,周助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那一刹那,剔透的泪,泛滥。男子转过身,背对少年。
这一刻,等了十四年,盼了十四年。真正到来的时候,却承受不起……
似乎,老天就是喜欢用迟到来愚弄苍生。
忍住痛,依旧是那句淡漠的,“对不起。”
“周助……”少年犹豫了,终还是开了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周助把自己托付给华村夫人,定是有大事要做无暇分心照顾自己。入主中原不是大功告成了吗?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关于周助,自己还是知道的太少……
该如何回答?是或否?不想伤他的心,更不想他涉险……哪里才是最安全的?江南还是思无邪?眼下,似乎无邪教更为安全。他拒绝去想,最终的结局,命定的,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