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空气中无人应答。但那执剑的青衫男子却挑起剑尖,剑尖上的那一点锋芒宛若星辰,直指人心。
众人不由得都随它看去,只见右方不远处,在月白的瘦袍里露出张男子的脸。肤色如蜜,高洁的额头却泛出象牙色的光泽,满是智慧。但是,月白的袍上一道血痕,惊心动魄。从腰间划至脊尾,彷佛血色的上弦月,侵淫魅惑。
他的身後,是半跪著的方圆天者,浴血喃喃著。空洞天者,快杀光他们。他说道。嗓音沙哑孱弱。
够了。月白中的男子厉喝,瞬间震住迷失理智的方圆。随即目光又落向飞醉众人。很好。他微笑说。想不到这次会一下子跑出这麽多有趣的人,可真让我开了眼界。先是能用剑伤了我的人。再来是不夜天,竟会倒戈向两百年前的那个人。
还有。男子停下目光,深深看进那袭执剑而立的青衫,彷佛打量著一只深藏的兽,良久才道,你是第一个能伤到我的人。所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剑奴。他说。眼睛里是不可触及的深渊。黑发凌墨,卷上片片剑光。
我记住了。月白下的男子微笑,轮廓愈显明亮英俊。那麽後会有期。我,是空洞天者。
天地间一下子变得沈默起来。彷佛突然苍老的容颜,不胜其衰。
呵,真是的。苏叹气。还没结束吗。方圆的执念真是可怕,直到走了,四神规矩镜的束缚还没解开。
话语刚落,就看见那个叫做剑奴的男子一剑挥出。光影离合。这一剑便辟光翕影,破尽前尘。它似乎追越了光线本身,以最纯粹最直接的姿态划过。这一剑简单的令人吃惊,却也强到令人吃惊。
氤氲散尽,如落地後轻巧破碎的梦魇。那个熟悉的世界就这般再现。霓虹是捣碎的琉璃,人群喧闹,气息里满是物欲的邀请。此刻,众人也终於明白,一直以来他们都站在楼前。镜中的世界,究竟还只是镜中的。而结束这一切的那个人终於转身。一时间,除苏以外,所有人都在为他的脸惊动。
惊,是惊叹绝伦。动,是心神剧动。
楼水叙
红光,尘烟,千缕青丝。难守的,还是心里的爱。唯独的那份爱。我爱他漆黑的眼睛。爱他柔软的唇,湿热的触感。爱他在耳边呢喃呼出的热气。但这些,随水,不见了。我,记住了。
如果非要给这些加个名字。我说,是楼台。水上浮摇的楼台。水,是温水。不清澈,因此才醉人,才深透。直到它突然冰冷的时刻,楼死了。
所以,是烟水浮楼。暖的,湿的,醉的,晕的……冷的,泪的,碎的,痛的……
但,只是,都是,我的楼,和水。
不幸是美丽的,是残忍的,是痛苦的。而幸福是如此相似。相似到令人遗忘。
她喜欢在湖边,对著湖水中自己的倒影练剑。剑光绝世,幻化万千。他有一次误入湖畔,被剑气所伤。断了三十一处的骨,失去知觉。醒来後,她用剑尖指著他的脖子。她说,做我的剑的传人。或者,我杀了你。
之後的两年,他不停练剑。亦不停地问自己一个问题。那时候,他说好,是因为他害怕,还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的脸,而无力说不。
她说,我叫剑奴。
他说,我叫……然而不等他说出口,她一剑劈下。凌空的剑气如蛟龙翻腾。她说,从此以後,你再也没有名字。
日日夜夜,朝暮春秋。那一把剑,渐渐被他练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来,她和他在湖边练剑,她只对著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而他,和她在湖边练剑,从来只看著湖水中她的倒影。
一剑封喉。再往前厘毫,他的脖子就会被割断。
心不在焉吗。她说。下次,我会直接贯穿下去。
四年,学了多少式,伤了多少回,根本算不清。他手中的剑,已可有可无。她说,我没有东西可教你了。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剑奴。你的命将为一个人而生,你的剑将为一个人而出。
他停在原地,心中有大把大把的东西在灰飞烟灭。他的手开始颤抖,那一只能使出天下无双的剑的手,此刻,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你要走了吗。他最後用尽了此生余下的力气问她。
她说是。
一声清响,他手里的剑掉落在地。地面上一道残痕。
拾起你的剑。她说。说完,转身离去。
每一步,都是一剑,深深地砍在他的心里。一下又一下,重复的伤口。
他终於大喊,不要走。说完这三个字,她停下了。彷佛伫立天边百年的神像,终於肯望来一眼。
她却没回头,只是低声说,我可以替你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他看著她的後背,一字一字地说,我希望,你能一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璧流离。
从此,她永远都会记得这个名字。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刻,她背对著他,泪流满面。
他叫璧流离。出生在天竺和中原边界上的一个小城。璧流离,梵语,是青色的猫眼。诡异绝豔。是孤独荒原的角落里,独自开谢的一朵浅碧踯躅花。
他的出生是一场荣耀,亦是一场灾难。但不论哪一种都过早地以过疾过盛的姿态降落在他身上。他天生长有青色的瞳。在这座婆罗门盛行的边城里有传,这是被梵天贬落下界的神祗的印记。因此,他必天赋神力,却也是禁忌的力量。
三岁时,他被藏中曼荼罗教带走。七岁时,他被废去全部武功,囚禁在八瓣幽狱。而中间四年的记忆亦成了空白。十五岁时,他走出幽狱。见到了少年时的第一缕光。
他走去云南,渴了就喝雨露,饿了就靠野果和沿路乞讨维持下去。後来,他才听说,云南是个四季如春,家家户户门前有花有水的地方。他路过草原上的白湖,遇到曼荼罗教的音杀使。原来,他并没被放出八瓣幽狱,只是那天,他凭空从幽狱中消失了。如今,音杀使来诛杀他。
百无生机之时,忽然有剑气掠起水花。音杀使无声倒地。
他逆著剑气飞过的方向,走到湖畔。看见湖水中有一幕倒影如惊鸿自舞,流光逐梦。是个女子。但却因她身形缥缈,手中一把袖剑练华衔水,交光掩影。他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脸。
他走过去。朝著女子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丝毫不理会那凌厉飞舞的剑。於是,在他终於靠近她的时候,凌空的剑气将他重伤,失去知觉。
暗中,他的知觉一点一点回来。感到有光线柔和地刺探进他紧闭的眼皮。他睁眼,就在这一瞬间看见了那张脸。他觉得万事万物都停顿了,连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停下。时光变成封冻的河水,而那张脸就是冰河上栖落的日月。
下一秒,一束寒芒直抵他脆弱的咽喉,沈著的杀气唤回他的神志。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眼前的这张脸到底属於谁。正是那湖边的女子。如梦似幻。他,终於看到了她的脸。
两日後,他开始跟她学剑。他天资极高,在童年进入曼荼罗教的那段时间里他见识过无数无上的武学。後来被洗去记忆,关入八瓣幽狱,但他体内那份叫人恐惧的天赋是不灭的。
幼年的记忆已成断章。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知道,後来在八瓣幽狱的那八年里,他是死的。直到见到外面的第一缕光,直到看见了那张脸,他才活了过来。
这,便是这个少年的再生。再生在他十五岁的少年雨季,繁华水影。
四年,凭他的灵识,他手中的剑已超越了那个女子。女子说,你的天资极高,再奥妙精髓的武学你一看便会。我很快就没有东西可教你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子的脸上露出一层不易察觉的笑容。河水一般的眼睛里有微光流淌。
就这样,他看见此时的她,就很高兴了。其实,当时女子这麽对他说的时候,他也想告诉她,这跟他的天资没有太大关系。只是……自己只是想拼命的学,拼命的练,好看到她对自己满意的笑容,神情。
此後,他一直这样。只是为看到女子对自己满意的笑容和神情。但最後,他等来的却只是女子的离去。
她在最後对他说,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剑奴。你的命将为一个人而生,你的剑将为一个人而出。
於是,他将用他的一生,来遵守她的话。
之後,他独自来到西昆仑。在这座冰雪封天的雪顶之上,他用剑诀中的灭字诀开始了百年的沈睡。
明末,灰尘,是腐烂的年月。幽凉的青苔长满了石阶。往日香火鼎盛的千偿寺是现在厉鬼索命的不归地。
厉鬼,是来自这座安南小镇的百姓。口耳相传,再加上某年某月,某家的汉子赤身裸体暴毙在千偿寺外头,厉鬼索命就成了千真万确的事。
四年前,以世代铸剑的锺家一夜灭门。据说那一夜,血混著漫天的雨水以及锺家熔炼炉里的全部秘密一起流淌了出来。无边无际,一直流进十里外的千偿寺。
寺里坐著个女童,一动不动。身边全是死去的人。数不清的尸体在这场雨血中被浸泡得皮肤发皱。
这些躺在地上的尸体或完整或残缺,或闭目或睁眼。女童并不害怕。这里的有些人是她认识的,也有些人她从没见过。但无论是哪张脸,在她孩童懵懂的脑海里都逐渐变得模糊。她只记得,半夜被娘哄睡以後梦中那盛大的雨水的味道。美好,湿凉,还有一丝丝兴奋。
然後她自然而然地醒来,似是睡足了,睡饱了。一睁眼,却只见到陌生的黑暗。她感到自己正躺在一方冰凉的物体上,便轻轻挪了挪了小小的身体想挣扎著坐起来。
片刻之後,她如愿地坐起了身体。接著,满眼的场景扑过来。
身体下的那个人她不认识。而离她最近的是锺伯,家里的帐房先生,从小教她算术。暗中,她清澈地用眼睛掠过这里的每一张脸,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了谁。但是,她就是找不到娘的脸。
娘的脸很好认。像自己最喜爱的那面月白色雏丝单面扇一样。看上去很好看很皎洁,摸上去又很舒服。
可是……她心里想,现在怎麽找也找不到了。
然後她望了望最远处的神像。那是这座寺庙的由来。千偿寺。
据说,如果你足够诚心,并能来到千偿寺的话,那麽不论你丢失过什麽遗憾过什麽……你就能够得到偿还。这是娘告诉她的。并且,她一直相信。
可是从前,她虽然对此一直诚心诚意的,却从没有想自己要得到些什麽偿还。所以现在,她想,那就把娘偿还给我吧。
雨还在下。她一个人静静坐著。也不觉得冷,不觉得怕。只是寂寞。寂寞像被揉碎的雪球,教人心疼。她还在等娘,等待被偿还。於是这时候,她就看见了他。黑暗中,他的脸就像那面雏丝的月白扇面,生动无比。
他,是苍天印的身负者。她无法抗拒,亦是不愿抗拒。这一刻,她得到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偿还。
她可於暗中视物,可过目不忘。这是她的才能。锺家以世代铸剑为生,也曾名动江湖。之後,渐渐淡出纷扰,隐居在安南的一个小镇旁。但他们的秘密是遭到窥觊的。
那个关於剑的秘密。
相传,锺家世代铸剑,亦会出现一个用剑的奇才。而她,就是这个奇才。
天亮的时候,她跟著他走。此後,是日日夜夜的行走,走走停停。他们走了一年。从安南的花丛去往北疆的荒原。
他说,北疆有霍乱天者在散布疾病。他要去杀了他。
而後来,他没能杀了霍乱天者。这个少年,苍天印的身负者。在他用力的抓住了草原上那个叫做霍乱天者的另一个少年时,他根本动不了。他只有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压痛了身体下的那个少年,他才松开。然後,他低声哭起来。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又落到身体下那个少年的脸上,眼睛里。
从那时起,他和那个叫做霍乱天者的少年就注定了共同的命运。千丝万缕。生生死死,永生永世,都将在一起。
此时,她已和他一起过了一年。他用一年的光阴来陪伴她,而她,则用了一生的时间。
是的,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她过目不忘,从小其实就记住了家族里的那个秘密。
传说,大禹要求见到至善至美至强的一剑。於是女娲用世间创灭的劫灰造出了一个女子,叫做剑奴。她的使命便是向世人传剑。
她用了五年去练剑,去探查全家被杀的真相。但她从来不去尝试忘了他。因为她知道,他是她一生的所得,是一生得到的偿还。
她练成了剑。亦找到了传人。一个拥有青色眼瞳的少年。身体中有被神所贬下人间的禁忌的力量。
之後,用剑诀中的灭字诀开始了沈睡。时间停止。这样,她就不会衰老,不会死亡。但是一旦醒过来,则是活一天,生命便少一天。可她知道,他是永生的。永远不变。他始终都会在那儿。
三百年後,他和霍乱天者开始被众天者讨伐。於是她,从沈睡中醒来,就此守著二人。手中的剑,遇神杀神。
她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她不怕。五百年里,她寂寞了两百年,沈睡了三百年。但是她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来爱他。
她死了。死於寿命。死前依旧保持著双十年华的模样。这是剑诀的关系,也是一份幸运。
而第二位剑奴,紧接著醒来。璧流离。一直被她记住的名字。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这麽为了各自的一个人。
五
镜像三生 死局
两百年前,天者的阶权终於被打乱。应该说,是被瓦解。天者的由来,以及存在的理由一直都让人不知因果。这和宗教无关,亦和任何人或任何存在无关。就像天上有鸟类,水里有鱼藻,地面上有人畜植物一样。如果非要有个解释,那麽,它存在的本身即是一种合理,一种真相。
他,是苍天印的身负者。苍天印是由上天直接落降在世间生灵上的。其承传者可掌有及洞悉世间万物,近至蜉蝣,远至八荒。拥有苍天印者,即是苍天。
这一年,他十七岁。年轻,介於男孩与男人之间。但是草原上的男孩子都是早熟的。他有著跟湖水一样干净,明亮,清澈的笑容和眼睛,也同样有著和荒天大地上的狂风暴雨抗衡的勇气和身体。他的心干净透明,却不只是水样的晶石。他的心是广无的大湖,是高山,是光线,是承载一切的大草原,坚韧而广阔。
那是自天山上延伸下来的山脉。线条洁白。在那儿,他被接受了苍天印。
苍天印是由上天直接落降的。不可被任何人事物所左右。这就像是命。命里,他成了苍天印的拥有者。
就在这一年,他的全族被疾病夺去生命。这个霍乱天者经过的地方,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带著将死的身体来到天山上。他听说,这里是连接著天神居所的纯洁之地。有雪莲常开,有温暖的光和著满山的冰雪,让人能抵御一切跟苦痛寒冷以及死亡有关的东西。
於是在这里,他接受了苍天印。从此,他永远也不会再病老和死。只是内心,会依旧在时间的大河中流走不息。
这是他的开始。後来,他在无数个日夜里行走。像那曲,拉萨,澜沧江畔,大理,长安,江陵……他一边走,也一边适应身体里的变化。
後来,他看到那个女童,亦看到那个女童身上的因由。於是他陪著她,一路又往回走。这一回,他要回到北疆的大草原上,去杀一个人。
之後的事无人知晓,只是他找到了那个他要杀的人。再往後,他,还有霍乱天者,这两个少年就在一起了。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在一起三百年,从北疆走去西藏。走去那个有莲花隐秘的圣洁之地。那里,就连空气都是稀薄而纯净的。心有污点的人会感到窒息。
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睡眠,一起走路,一起说话,一起用眼看用耳听用手摸用嘴尝……
他爱他。他也爱他。
但天者的讨伐是无情的。三百年後,众天者要诛杀这个拥有苍天印的少年。而霍乱天者与他一起对抗,真正地为了他,为了爱,叛离了出去。
众天者力战,但任谁都伤害不了这个少年。结果,毁灭天者用了最为可怕的方法。毁灭天者,司毁灭。不死不灭的他,为了毁灭这个身有苍天印的少年,终以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代价。
从此,毁灭的力量在少年的身上延续。但他因著苍天印而不会死去。他将在永生中不停地衰竭下去,直至枯朽却依旧不死。这是最後,毁灭天者带给他的永生的伤害。
之前,毁灭天者和业力天者是情人。但少年引来世间众缘得出业果,使得业力天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