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明白吗。净天者所承载的力量注定要由她的双手来编织出这一场开端。串改记忆,便是串改人心。如果说人心似海,那记忆便是这海中满存的万丈黑水。这一切的一切,以著横流的姿态,所到之处,将我等卷进。
我们上天山。
这一次,这句话谁都没有说出口。但是却由每个人的心里清晰而有力地发出。一往无前。
更晚了。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焦躁。有的,是那份决心。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便是走一步算一步。
阿净已完全落入他人手中,一点线索也无。况且,企图重建阶权的古老天者的实力和行动也无法摸清。就算以居小晨的观望之力对其可洞悉三分,那也可能只是他们为了将我等引入天山的一处环节而已。
居小晨。飞醉喊他。你不是非要和我们一起去。
居小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又听飞醉往下说。我是说真的。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相反,如果你也牵涉进来,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你在说什麽!居小晨打断他。忽地逼近飞醉,他的脸因愠怒而带有一种气势,几乎也就要贴到飞醉的脸上。
两人面对面,只有僵持。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是阿七拉走呆在那儿的飞醉。
我一定会去。是居小晨在说。他似乎并未冷静下来。但眼睛里有锋芒穿过,无人能抵。
这同样也关乎到我。他继续说。我不愿看到阶权被重建的一天。
众人缄默。当务之急,是破坏掉其中这个环节。让古老天者们不能如愿以偿的利用吞天之术得到苍天印。
天山遥远。像遗落在大河尽头的洁净,令人向往。
天山山脉横亘中部,以南为南疆,以北为北疆。北疆风光连天。高山草原,雪顶湖泊。但始终给人一望无际的感觉,广阔自由。
他们刚下飞机,又坐上火车。北疆八千里,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无尽头的梦,希望永远不用醒来。然而,天山脚下,已清晰可见那绵延而去的银色线条。再过三小时,他们将抵达这座天山下的小城,温泉乌玛依。
现在冰雪封山。镇上的人说。除了生活在高处罕至的狐类,就是这再往上三十里的孤城释卜芝。
释卜芝,意为逐渐长大的花。有传,那本是生活在哈巴雪山麓的一族人,世代养蛊,修习术法。後来有意避与旁人,於是离开故乡,越过天山山脉,留在北疆边陲。他们在离山脚数十里的微高处居住。房屋通体乳白,不知为何物,然能吸与光线使屋内始终温暖。这里,并没人刻意去算计他们到底居住了多久,又於何时迁来。不过,就在十多年前,这座孤城里的人纷纷离去。彷佛是不约而同地预料到了什麽,毫无留恋。
再後来,就算是开山的日子,那座城也始终被冰雪强封,非人能所触及。
就是在那里麽。苏默默道。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空中。
恩。我能看到的就是那里。居小晨说。往上三十里,用我们空间转移的能力是可以到达的。
我们是现在就去吗。飞醉在一旁说。
是的。苏说。
这时,一直少言的剑奴忽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太过仓促麽。
可我们没有对策。阿食说。
是的。剑奴毫不动容。但你忘了吗。霍乱天者依然在我们身边。不用我们去,他们自会过来找我们。而山上风雪覆原,若是再由方圆天者施下十方灭绝大阵,则凶险万分。况且,对於空洞天者我们所知甚少。再加上千目千翼,更没有多少胜算。
一席话,直至要害。众人点头。
那我们先住下。这里应该有居民用自家开设的旅馆。飞醉最後道。
这里天黑的很早。但窗外的大地上依旧一片光亮,皎洁胜月。那是雪映照出的光。常年如此。因此,这里的居民都没有夜间用灯的习惯。
屋里,炉火正旺。七人散乱地坐在毛毯上,有人清醒,有人小憩。
阿七正拥著飞醉在怀里,两人的身子暖暖,闭著眼,但大脑格外清晰。
阿七,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飞醉忽然轻声说。
阿七睁眼,望著怀里的人嘴角扬起清晰的弧度。
飞醉。此时有第三人叫他。是阿食。她凑近飞醉耳朵,说,你有没有感觉,这一路上,有人在一直跟著我们。
飞醉侧过脸,低声应她。你也感觉到了?我以为,是我自己太敏感。
问问居小晨吧。阿食提议。
一会儿之後,飞醉阿食将心中疑惑告知居小晨。怎料,他却投来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他说,天机不可泄漏。
什麽嘛!飞醉差点岔气。
放心吧飞醉。是苏在说话。那个人应该没有恶意。
飞醉更加疑惑。原来,你们都已知晓。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路只静静尾随,毫无敌意。在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希望增加任何一个敌人。希望他非敌是友。
忽然,空气中有一丝细微的异动。是剑奴最先察觉。有人施术。他低呼。
众人起身,像屋外跑去。
这里已离开居民的范围,不会殃及他人。是五行搬运大法吗。阿食询问道。看来,他们是先派了千目千翼来打头阵了。阿食双手稳定如常,轻轻垂下。但飞醉知道,此时她的双手上必已满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身体的任何一角,连碰都碰不得。
雪早已停了,但此时满地的落雪以碎屑的姿态成片成片地浮起,遮蔽视线。头顶上传来巨风发出的呼啸,越来越近。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巨石飞落的声音。
不用避开,一层淳厚的水幕彷佛升华的镜光陡然凝定,在这片空灵的雪後荒原上媲美神迹。不夜天者,司水,司幻觉,司坠落,司睡眠。天地氤氲不息,雪光,月光,寒气,是千万缕交织的丝,从椎纺上跌落之时,铺天盖地。
这是幻觉。雪已经停落。大地上蓦然失声,静得不可思议,连月光都静止了。让人不禁担心连自己的呼吸都会破坏了这份静。
千目和千翼双双站定在雪地中。而前一刻,还被他们在暗中所牵制的那七个人不知所踪。
我们在幻觉中。千翼说。以你所能,能够发现什麽端倪吗。
语毕,千目闭眼,再睁眼。伴随著这十分之一秒的动作,浑身上下,万千只眼睛已一齐开放。他,是一眼便望穿三千世界的人。良久,他阖眼。浑身有如魅惑的宝蓝色花海在风中微合。
他欺骗了我的眼睛。他说。我什麽都看不到。
是吗。我来破开它。千翼发出最後一个音节,脊背上的翅海砰然散出一丛血花,在这死寂银白的世界中是如此惊心动魄。
细碎的雪再次飞舞,灰尘一般弥漫张扬。当中,隐约可见五瓣单翼凛冽颤动,如凋残的莲台。我就知道,你能破开它,千翼。是苏的声音。上方的水幕渐渐变换,漫过四周,形成一堵透明的墙壁。而墙外,五人,对峙千目。
他就交给我,水幕里传来苏最後的话语。
阿食已经不在。她有如人心中越沈越深的那个秘密,再也触及不到。
你们站在我身後,飞醉说。语毕,往前方走去。脚步在雪地上发出嗤嗤轻响。脸颊冰凉。苍白中一双眼睛沈寂著不尽的漆黑。
夜中的迷光开始收敛,还原成黑夜最原始的模样。千目心惊,张开双翅正欲离开这处范畴。
来不及了。飞醉说。黑发如墨菊乱绽,在损坏之力所充斥的这片时空中愈发妖异。雪,碎得比尘埃还要细微,竟然还原成水,流覆在赤裸的大地上。一眼看去,薄薄的水面上有无数裂纹蔓延生长,而千目就被定格在这水面上,早已创痕满布。皮肤上从千百只眼里沁出道道血痕,一时间,彷佛血泪纵横的悲儿,痛彻心扉。
局势已定,损坏之力消散如烟。飞醉的身体顿时萎靡下去,而千目亦应声倒地,再也站不起来。可是,倒地的瞬间,他竟笑起来。罪天者,你已自伤了。
剑奴站在霍乱天者与视天者前方,手中一柄袖剑寒芒压雪,令天地动容。一直,他便守著身後二人,简单的姿势竟已封住了所有的破绽。一旁,阿七扶定飞醉,神情急切担忧。
我没事。飞醉说。这些小角色就有我来对付。剑奴,他才是制胜的关键。
你快坐下。剑奴说。你已伤了肺腑,虽不深,但再若加上寒气则刺痛难忍。语毕,他垂手一划,剑芒更盛。而双眼似乎能穿越过寒冷的空气,直指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一隅。
空洞天者。他冷冷道。你太依赖自己天生的力量了。
一笼青烟划过。那是剑,剑光似梦,剑意轻怜,但凡见到它的人,必知这清然的剑法中究竟是怎样接近完美的杀人艺术。
一招过,如烟过。十丈外,虚空中被划破出一道殷红的弦月,带著血液的腥香,随寒风吹来。
剑上已饮到血,细小的血珠如零星璎珞从剑身滑落,跌进雪地,如隐秘绻结的相思豆,待人采撷。
朝前看去,还是那道血色弦月。可当中有一席月白隐隐浅浅,尽显高华。
是空洞天者。众人记得他的那袭月白色瘦袍,以及他始终空寂的姿势,让人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然而他的存在亦是明显的,他的智慧,高华,与沈著隐约有摄人心神的力量。
空洞天者执掌空洞。只有这一条。而这一条,能人所不能。一切的术法,物质,在他的身前皆为无用。可为何,剑奴的剑,能够伤到他。
你是第一个能伤到我的人。这是他对剑奴说过的第一句话。如今,他的眼神再次投出疑惑的光,似是询问,似是探索。
剑奴看得出来。於是他开口道,我说了,你太依赖自己天生的力量。
话语未落,又是一剑。剑气凌空,清冷决绝。无人能看见他的招式,连光影都追不上他。一蓬血花忽地绽开,可血出之处却不见了人身。彷佛那一剑,竟将这个人的存在生生斩灭,消失於天地间。
然而剑奴知道,这是空洞天者的遁离之法。上回,就是这麽让他剑伤离去的。可这次……剑奴神光寒凛,他难逃一死。
另一边,水幕反射出的光华胜似象牙,让人看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麽。
但剑奴手里的剑发出沈吟。这是对血才会有的吟颤。
你们放心吧。剑奴说。不夜天者和千翼之间有因缘终须完结。我们是不应插手的。再者,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略往西南,那正是天山山脉往南疆延伸而去的方向,无边无际。这一脉,恍若隔离著两个世界。风雪又起,阿七扶著飞醉走在最後面。虽然空间转移之法使路途简单很多,但气候恶劣,仍受到煎熬。居小晨亦过来扶他。身体两边被这两个男子一齐紧紧围著,遮蔽了大多数的风雪,这使得飞醉舒服很多。
飞醉心颤。他就这样感受著酥酥的暖流潮水般地从两个方向一同往身体袭来。他知道,这是两个男子的体温。他怎会不明白。
夜空中,云是紫黑色的,与雪山相应,彷佛欺天而临的魔兽,压抑人心。
居小晨低声道,食天者呢。
飞醉侧目,说,不用担心,她已藏匿起来。虽然不知她的方位,但我肯定她一直跟著我们,等待时机。
剑奴,你确定这条路没错吗。飞醉抬头问道。
恩。剑奴应声。我的剑会引向正确的地方。
是城。和人们传言中的一样。乳白色的石,奇异而洁美,被砌成了一座座屋子。放眼望去,总共不过百间,却是越来越精致。到最後,是座三层的楼阁。棱窗雕廊,飞檐皓壁,在这片雪域荒原中玲珑而立。而檐边亦结出一条条冰棱,如垂地的水晶帘幕叫人不忍上前妄动。
剑奴走近石楼,看了眼,说,这里的居民离开应该有好几十年了。而今年化雪时节已过,檐上冰棱化了再结也全与人为无关,理应是毫无瑕疵,可为何会有断裂过的痕迹。有几处,明明就是这几日新长的。看来,我们没走错地方。
彷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几枚流光般轻细的飞针划过空气。剑光如水。一声铮响,只见点点细碎寒芒被剑身弹开。
剑奴目光深寒,手指从雪地上轻轻拈起一根来,於眼前端详。此针极细极轻,更甚雨丝,隐约间还透著一层绯芒。蓦然,剑奴神情剧变。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感情,似乎是看到了什麽极为震惊的东西,再也抑制不住崩裂的情绪。
怎麽了。飞醉急切问。
闻声,剑奴回神。表情又转瞬恢复一贯的淡然,但语气却是种不同寻常的沈惘,好似在叙述著脑中的某段追忆。
此针名为白血。中者药石不医。体内的血会逐渐化为雪白,并凝结。最终,死时身体如白玉雕琢,永不腐坏。这是当年药卷谷的主人为留住自己已死去的心爱之人的身体而制做的。天下间,不过八枚。
而那时候,为了她,我用过一枚。
一席话,众人忽然对剑奴指间这枚雨丝般的针生出一阵寒意。
而剑奴陷入沈思。此针名为白血,是和惊神针同样轻细至极的针,极难操作。然而那人却能於暗中,在他所不能察觉到的距离之外分毫不差地以洞穿身体之势掷来。如此精准,凌厉的针法,就算自己也弗如远甚。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耳边阿七一声低呼。飞醉转头看去,问,怎麽了。
没……没什麽。阿七语气满带著不确定。刚才忽的一下,我左腕上的铜镯变得好烫。可现在又没了,可能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听闻此言,剑奴微微皱眉,身形闪电般飞至阿七,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苏应该告诉过你,你手上的不是镯子,而是由四神规矩镜匿幻而成。剑奴沈声道。
阿七点头,说,是这样。
剑奴神色肃然。刚才的异变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它是在提醒你,另一面四神规矩镜正在施术。
说完,他环顾四方,又道,这里风雪遮天蔽地,却正好掩盖住了人声行迹。我想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人对我们先下手了。
夜色更浓,像化不开的墨,一层层染过。众人越靠越紧,对周围分外敏感。
有什麽不对。剑奴心惊。为何眼前会如此浊暗。此地常年积雪,不论黑夜多深,这片雪域亦必是微光暧暧,如璧上银河浅映,异於凡间之景。这是雪的光。千百年来它借取星月天地,已成了在日月星辉之外,另一种恒久发出的光。
可如今,这种光消失了。这意味著,所有人已被障离了原本的世界。
我们,已在镜中。剑奴沈吟般说道。
天空飘起一团团彩云,彷佛水中惊散的锦鲤,簇拥著,激流著。而诡异的是,云上竟径自有黯彩流溢,像被囚禁在暗水中的霞光,深深混染著一种迷诱的黑暗。
而更不知何时,空中已飘散著阵阵清幽花香。是桃花。剑奴瞬间便分辨出。而似乎是同时跟随他的思绪流动一般,漫天倏忽飘洒起狂暴的花雨。花雨疾盛亦疾落,化作一场粉色的横流,倾天狂舞。
一道清光跃起,如寒塘鹤唳,响彻九天。是剑。只见剑奴飞身而上,无数青丝和著衣衫逆风翻飞,执剑凌虚於花雨之中。
长剑斜引,剑气在空中挽起一朵朵虚无的清莲,接著他当空劈下。刹那间,整片天地都被这剑气所激荡,覆盖。如恒河星沙,横流倒漏。
然而,他只出了一剑。这一剑,不属於任何招式,简洁得令人难以置信。然这一剑,惊绝天下。
破开迷障。眼前光景清晰,但却变成另一个地方。风雪,石楼,天山……通通不见了。眼前的,是片桃林。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能开成一大片花海。背後映衬的是雪山和蓝天。一丝云也没有,像一块巨大而洁净的染布。
香味飘传,茫茫百里,一切都真实得无法言喻。再看,桃林深处隐隐有层霓雾烟霞,处动若静。见此,剑奴目光一震,脱口低呼,碧桃瘴。
这是生长於边疆雪水的碧桃林,往往一片便能绵延十几里。此桃花豔若人面,却又渺渺如烟。易开易谢,落花重重,恰如百丈红尘。而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采摘,静静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外能闻到香甜气味。
然这碧桃瘴就是这麽来的。满地的桃花和土地上经年积留的桃子渐渐变成了最可怕的毒。
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
众人震惊之余只剩肃寂。飞醉,阿七,霍乱天者,也包括居小晨,都不由得向剑奴投来丝丝询问的目光。剑奴眉头亦锁得更深。他说,这确实是幻术,真真假假谁也无法去说。可是……他微顿,眼中尽是洞察的光。这阵,绝不是凭方圆天者所能施展,驾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