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们是该由理性控制的。可感情,又何错之有。
毁灭天者是。他是。他也是。
少年无法再保护霍乱天者,因为身体的衰竭他比柳絮还弱。霍乱天者愿意为了他同众天者力战,同样,少年为了保护他也不惜代价。这一步步走来不经过任何算计。只是爱情如此。
少年让霍乱天者吃了他。这是吞天。吞天禁术。
於是霍乱天者继承了少年的苍天印。是畸形的承传。从此,他不死不灭,再也没人能伤害他,连初始天者也不能。少年放心了。
而也是在最後的时候,少年怕他会永远活在悲痛和回忆之中,怕他会在某天记起关於他们两人曾经的一切。於是,少年让他永远忘记。每一年,他的记忆都将重新开始,万无一失。他永远也不会记起他。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始末。一盏茶的功夫,苏已完完全全地告诉了众人。霍乱天者也在一旁。他傻了,他醉了,他碎了,他死了……但他没哭。只是良久的失语,眼睛里是一片汪洋。他独自漂泊的无数白天黑夜里,终於守望到了一座岛。
那个少年,竟是在他身体里的爱人。合而为一。不论生死,他都在保护著他。寸步不离。而内心正一面疼痛,又一面快乐著。他竟已觉得无怨无悔。
可是,到了第二年,又会忘掉。霍乱天者想。眼帘上一层很淡的阴霾。那麽,不论发生什麽事,每一年,你们都要再告诉我一次。
那麽。飞醉正色道。你一早就知道所有的真相,所以,哀牢山上,还有你的苏醒,甚至你说你要留在这里,全是因为霍乱天者,对吗。
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不否认。但是,我跟你们在一起也是和我的感情有关。苏说。我知道,从此你可能不再信任我,不再觉得我有真心。而我也无法证明什麽。
我懂。飞醉打断他。我并没有怪你。相反,一开始就是你救了我们。千目,千翼,还有之後的两位主天者都是冲著霍乱天者而来,从而殃及我们。这些事,都不跟你有关。我很明白。所以,我怎麽会去想你是存心算计呢。而你,从始至终只不过是有所隐瞒。孰是孰非,孰轻孰重,我心里都不会责怪你丝毫。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隐藏的一些事情,这不是欺骗。
听完,苏微笑起来。谢谢你。他说。
可是,事情不会就此完结。飞醉忧心。
确实不会这麽快结束。苏说。
那又如何呢。飞醉一声轻应,眼光里有种很不同的东西。是想得开。是想得开这三个字。漆黑的眼睛里明亮不减,没什麽好怕的。他继续说,我们现在是一起的。
这样的口气简洁淡定。苏听得微微一怔,心里好像就此减轻了什麽似的。
恩。苏亦点头。对了,阿七的伤怎麽样了。
没有大碍。飞醉语气安然。上回我受伤,阿食给了我一支九窍明芝,是疗伤用的。总之,听阿食吹的,几乎就能起死人肉白骨一样。那次我没有服食,就觉得以後会更用得著它,便一直留著。现在,阿七已吃下它,而我发现他竟已好了八九成。
这就好。苏说。但眼中有一丝复杂的光。
今夜,四个人都决定不睡觉了。说好一起做顿可口的宵夜,算是劫後余生的小小庆祝。
喂,我问你。厨房里,飞醉对苏咬耳朵。那个,那边那个喜欢吃什麽。
你说剑奴。苏说。说完,轻轻看了一眼坐在客厅的男子。他背靠著沙发的侧面,盘膝坐在地板上。地板冰凉,一如他的表情。
还记得刚才第一次看见他时的那种惊豔感。千千青丝,如清水中飘散的墨,从额上一齐往後倾落下来。落上男子宽而结实的肩,落上脊背……好似辗转流传於现世的古风,叫人迷迭。
而他的容貌。不好说。比东方人略显深邃,略显冰凉。肤色是小麦色,偏浅。眼睛,唇,鼻梁,脸,都彷佛是用笔和刀一点一点,浅浅刻进沈香木上的一样。不禁让人心觉如用语言来形容,定会显得粗白。
但最惹眼的,便是他身穿著明朝的衣衫。款款落落。衣上有褶皱,像刚刚晾干的一片生丝,不经揉弄。青色,分明本是很浅的那种,却沾满了沧桑的沈淀,生生重了起来。於是,他整个人,就成了一块偏黯的玉石。拭去一切光影带来的绝貌,只发出属於自己的洁与芒,并叫众生沈沦於这场风华。
此时,剑奴似是听到了二人的耳语。他微微一笑,唇角忽地柔软起来。我随便。正好,我也想试试现在的食物,你不妨爱怎麽做就怎麽做。
好好,那好。飞醉笑开来。心想,看来他不难相处。当下,大刀阔斧准备露一手儿。
哎,不对。我们……好像忘了一个人。
居小晨!
丢下满满一桌子的饭菜,飞醉飞奔去阳台,敲居小晨的门。
我有钥匙。苏尾随在後,笑著说。
打开门,一切明了。居小晨正熟睡在客厅里。是少年清俊安静的脸容。清晰拖延的眉目煞是好看。眼角一颗泪痣,浅褐色。愈加诱惑人心。
看著居小晨半干的嘴唇,飞醉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人。短短细细的头发,却很浓密。皮肤是米白色,尤其在篮球场上挥汗奔跑的时候,整个人是会发亮的。
不,不能再想。飞醉对自己命令道。随後,他替居小晨整理好身上落下的被子,和苏一起走了出去。
喂。是苏的声音。饭桌上,剑奴坐下了好一会儿。最後是苏沈不住气了。他侧过头,望著剑奴,说,你能不能换掉古代的衣服。
终於说出口。其他三人沈默,各自专心致志盯著脸底下的筷子和饭碗,假装听不见。
好。
什麽?众人不由得瞪大眼睛。
我换。他又接著说了一句。
怎麽,竟然会这麽简单。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那里新买的牛仔裤,还有衬衫,今晚你穿著试试。苏紧追道。
好。还是这个字。剑奴的声音始终不温不火,显得十万分的温文儒雅。但他绝不多言,只当有人问起,他才回答。且一字不多说。
一个不善言语的男子。飞醉这样想到。
第二天,天大亮。已经是中午了。昨晚说是决定要一夜不睡,很有种。个个也都视死如归。但结果一到凌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飞醉半闭著眼,拽著阿七回房去呼呼大睡了。
飞醉,起来啦。阿七睡在一边,坐起身子看著下面熟睡的飞醉轻声调笑。
飞醉不应。阿七知道,他真睡著以後是雷打不动的。而此时此刻,这更加让阿七肆无忌惮起来。手指开始不老实地在飞醉身上游走。从脸,脖子,然後直接到腰间。挑起他的衣服,手指边抚摸著伸了进去。一直抵达到他上方突起的那枚小点。蓓蕾似的,柔软而敏感,渐渐在阿七指间的挑弄下硬起来。
接著,便是飞醉在睡眠中的一声呻吟。
这场觉,睡的不容易……
良久,飞醉靠在阿七湿热的胸膛上。赤裸的皮肤有一层细细汗水,分不清谁是谁的。
阿七伸手,用手指挑起飞醉额头上的一小束头发,不停卷弄的。
你老实告诉我。飞醉打开话题。你跟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我,跟苏?阿七瞪眼。我和他什麽也没有。
我说的不是这个。飞醉扮嗔。你可别想瞒我。你们两个究竟隐藏了什麽事情。
看看飞醉的神情,阿七心知瞒不过去。好吧。他嘴软。苏教了我术法。
我就知道。飞醉翻眼睛。但你可知,术法这种东西是需要代价的。比如反噬,如果施术者失败便会被术法几倍的反噬过来。就算成功,也会遭遇到一定的负担。长久下去,不会好。
我知道。阿七道。这些苏都告诉过我。
那你……不等飞醉说完,阿七打断他。你别担心。说著,抬起左手。赤裸紧实的臂膀上,那一只发旧而内敛的铜镯在手腕上愈加显得深沈。
飞醉看不透这东西。色泽像是藏银,但细看它,又觉得并不是。
阿七也不等他问,径自解释起来。这是苏给我的。他说,这其实是一块镜子。叫四神规矩镜。
什麽?四神规矩镜?飞醉瞪眼。
别激动。阿七一笑,漆黑的眼睛定定看著飞醉,继续说。苏说,真正的四神规矩镜不过三十五块。其中,二十八块下落成迷。而另外流传於世间的就是所剩下的那七块镜子。他还说,此镜源於汉代,可匿幻形态。所以,我说我手上的这只镯其实是镜子,你不要奇怪。
原来是这样。飞醉听完,抓起阿七的手,看了又看。
确实意想不到。飞醉小声嘀咕。看它的模样,我还以为只是护腕什麽的呢。上面一点花纹也没有,又黯又旧。而且还很宽。就跟男孩子常戴的那种一摸一样嘛。
此时阿七笑而不语。忽地压下手臂,把飞醉牢牢按进怀里,让他动弹不得。
怎麽,你还不够。飞醉脸上一层羞涩,他被阿七从後面整个环抱著,清楚地感受到阿七身下紧紧贴上他脊尾的坚昂。
而阿七不说话,只笑得更深。
厨房传来锅铲磕碰的声音。有人在做饭。都已经是中午了,大家越睡越懒。苏想,他再不做谁来做。剑奴又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或者说,是毫无兴趣。那个人,十几天不吃不喝也行。反而是天者们,一旦拥有与人一样的感官,就再也无法抗拒。饿,渴,痛,欲……
那时候,苏施用的术正是二十八重燃血咒。前四重最肤浅,却也最为广博。它代表三界诸天中的欲界。欲界六天,淫欲,情欲,色欲,食欲,上自六欲天,中间包括人界四大洲、阿修罗,下至畜生、饿鬼、地狱等,且此界为男女杂居,多诸染欲。
而二十八重燃血咒的精要所在,便是後面的四禅燃血之术。四禅即四禅十八天,则离欲,无欲染。虽然此处已褪去对物欲的渴望享有,可众生依旧拥有色质。这和感官无关,只要依然存在著,依然是有形有质的身体,便始终跳脱不去这十八天。
因此,此术对没有感官的古老天者而言,亦真正是不可抗拒的。
这一次,方圆天者是伤的彻底。但事情远远不会完结,苏有预感。暗中,还有著缕缕隐线牵扯。苍天印,霍乱天者,以及想要重建阶权的古老天者一众,在他们的背後,还有著些什麽。
你在想什麽。是飞醉的声音。他已经起床,胃空空的难受,想找些东西填充一下。
苏回过头,说,是在想苍天印的事。
别一直想。我们是一起的,不论之後的路是什麽样子,你都不会孤单。
恩。苏缓缓一点头,神情安定。
对了,昨晚上剑奴睡哪儿的。飞醉忽地想起。
屋顶。苏说。他在床上睡不著。说是闷。
可是屋顶那麽凉。难道是为了看星光。
不知道。不过,我挺羡慕他的。他是我所知晓的,最自由的一个人。
说完,苏望了眼客厅。只见剑奴不知何时又靠坐在了沙发的侧面。盘膝,无言,身姿像玉琢的一样。
飞醉亦寻著苏的眼睛看去。咦?他讶然。他没换?
是啊。没换。苏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昨晚我给了他衣裤,後来再看到他,他还是一身古旧青衫衣袂。他说他试了,但不习惯。所以,还是就原来的好。
语毕,两人微笑。
现在是夏末。是初秋。是乍暑平凉,又带了许多湿气的时节。暧昧的时节。比初春或是孟秋更加宜人。
喂,我们六人要不要一起去旅游。人数这麽多,正好可以组团。
说这话的是阿七。居小晨听完白了他一眼,阿七听完则宠爱地笑笑,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脑袋。
我是开玩笑的。飞醉泄气,看来自己的提议对众人来说只是个冷笑话。
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以及一个女子的声音。阿罪,你在吗。
听那声音,竟是阿食!
飞醉立刻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开门。门一开,两人撞了个满怀。但也顾不得疼,飞醉已经粘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阿食也是。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脸。但此时此刻,彼此都无比确定。他们是失散已久而再次遇见的亲人。
阿罪。片刻,阿食喊他。阿净出事了。
就这样,一屋子,七个人。飞醉简短地介绍了剑奴,之後便由阿食慢慢说来。
阿罪,我现在突然来找你,是因为阿净出事了。阿食说。昨晚,她已经回房去睡了。後来我也一点声音都没听见。可半夜,我睡不著就上去楼顶看看,却忽然发现整片梨林正在枯死。你知道,那片梨林里含阿净的旧时之力。除非阿净离开,否则是不会现回原貌的。而我们居住的那石楼也开始破败,直至回到那场争战後的模样。我开始找阿净。每个角落,每寸土地。但丝毫没有她的踪迹。所以我确定,阿净是被人带走了。并且,已经离开哀牢山一带,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否则,她的旧时之力不会消失。我一个人很著急,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才来你这儿。我想请视天者帮忙。
说完,阿食朝一边的居小晨望过去。目光深切。
好。飞醉用力一点头,说,阿食,你先别著急。居小晨会帮我们的。
接著,他也朝居小晨看过去。看得他汗毛直竖。
居小晨。飞醉清晰地喊他。你一定要帮忙,拜托了。阿净和阿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一定要帮我。
恩。居小晨目光也是一定。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他的声音沈稳而出,使飞醉莫名的有种安定感。
视天者,司观望,司流言,以及监制其它天者。
天下间,没有事物可避过他的眼。或者说,是他的心。
居小晨闭眼,屋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也无。他凝聚心神,却不会给众人丝毫压力。观望,是默默的,寂静的,是广阔无边的。如果说,风还有声音还有重量,那麽观望,则是一眼遍过天地的光。隐形的光。
良久,他睁开眼。飞醉阿食迫不及待地脱口便问,如何。
她在天山。这一秒,居小晨如是答。
去天山。阿食一声决绝。
慢著。另一声冷慎又起。是苏。我们一起去。他说。语气沈著万分。你们想到没有。净天者是被谁带走的。
众人心惊。难道是……
苏接著说,上回净天者用记忆之力,差点便要使得两百年前霍乱天者和那个人的因缘真相大白。却是千目千翼阻拦。如今,净天者被带走。而且时间,正和这几天主天者一众来抓霍乱天者的一样。如果我猜测的没错,他们正是想引我们上天山。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阿食伸手触上自己的头。黑发凌乱纠缠,一如众人的思绪。这些人,这些企图重建阶权的古老天者究竟是在怎样的一步步运筹帷幄著。
这一切的一切,是一场横流。苏说。神光深寒。
从苍天印至今,霍乱天者和那个人深藏的秘密一直维持了两百年。可直到现在,企图重建阶权的天者似乎才知道这些真相。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麽他们不一早行动,偏偏要等到现在。因为,他们也是才知道,霍乱天者就是苍天印的承传者。畸形的承传。於是,他们便要带走他。并且杀掉我们这些可能也知晓真相的人,防止我们成为他们重建阶权上的绊脚石。
那这关阿净什麽事。阿净一无所知。阿食神情悲急,大声问。
苏阖眼,只露出丝丝微光在漆黑中无奈漂浮。因为,净天者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她注定是被选者,逃脱不了。
什麽意思。阿食飞醉惊骇,彷佛畏惧最後那句带有过多宿命和毁灭成分的预言。
净天者,司旧时,司记忆,司净化雨云。净天者,她有著可以改变人心的力量……一语说出,欲止还还。苏的音容如水夜中愈渐冰冷的磐石,寂静至定。他们是想借净天者的力量去修改两百年前,那个人定下的结局。
两百年前,那个人为了不让霍乱天者生活在悲痛,怀念,以及有关他的记忆之中,便在最後一刻封住了霍乱天者的记忆。并且每到一年,记忆会重新开始。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就算霍乱天者在偶然间知晓真相,也又会在明年忘掉。这个方法够无情,却也是最有情。而净天者司记忆。她可以对其进行修改,甚至,直接抹去关於那个人的所有记忆,在霍乱天者的脑海中只留下他身为天者时的记忆。他和他的一切将彻底化为乌有。
他们为什麽要这麽做。听到这里,飞醉不由问道。
苏看著他,一字一字地答。因为他们,要吃了他。
这是吞天。吞天禁术。是将对方吃掉,以继承被吃者的一切。畸形的承传。但是,吃人者与被吃者,必要自愿。自愿与否,建立於两人内心。若是在施术过程中内心出现一丝後悔或强迫感,那麽将是血脉尽废甚至双亡的结果。所以,他们定要借净天者的力量去修改霍乱天者脑中存留的记忆。到时候,他会心甘情愿地被吞噬。他们要的,是苍天印。以苍天印的力量重建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