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明白。阿食容颜安静地看著他。又说,把手给我。我来看看你的伤。
飞醉伸出左手,受到阿食手指压住脉搏的感觉。
她说,你的经脉受损,但还好未伤及内脏。我给你支九窍明芝,那是我去弥海的蛟域找来的。它本是医人双眼的七明芝,又被我配以藏中盐湖底的墨珊蝴养以多时,才化玉白为青乌,七孔为九窍。专治内伤,去死生新。不出两天,你就会痊愈。
呃……你该不会又要我生吞什麽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吧。飞醉听完非但毫无喜色反而一脸苦相。
活该你吃些苦头。阿食不依不饶。弄坏了我的石楼,还伤了自己,浪费我的灵药。但随即,她面色一萎,眉目微阖,悲且忧心。她轻声说,阿罪,我担心你。
飞醉笑而不语,却满是无奈。
阿罪,你比谁都明白,损坏之力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是的。损坏之力,若将伤人,必先伤己。
一句话,如风灯漂海,决绝而惨淡。伤己,迫不得已。纵然自伤,亦不顾一切。
我是个不知悔改的人。飞醉又说。
阿食握住飞醉的手,感觉冰凉。她看著他的眼睛,说,我都明白。可正因为我明白你不得不使用那样的力量我才担心。这是注定的事,无可更改。它是最偏执的存在,逾越和歪曲一切的畸形之力。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伤人伤己。
有你在,多重的伤我都不怕。飞醉满不在乎,笑著说。
是啊。有我在,不论什麽伤,我都有药来治愈你。说到这里,阿食便随即一顿,正色道,但是阿罪,每次你真正去动用损坏之力时,你得拿捏好分寸。损坏之力,伤人伤己。先伤己三分,再伤人七分。其中利害轻重,你要时时记住。
我知道的,你放心。
恩。还有,若是可能的话,你得设法让阿七不再与其他任何天者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飞醉无言以对。
最後一件事,阿食说。当业天者临走时跟我托出一切事情原由。
是什麽。
跟你的一样。失天者。
恩?飞醉诧异。
业天者想找到初始的业力天者,目的是为了真正的业力。而他要带走阿净,应该是想借用她的旧时之力。阿净的旧时之力可洞悉过去的人事物。这样一来,在旧时的牵引之下,很可能就会清楚两百年前苍天印一战之後,初始天者尽数消失的真实情景。
这麽巧。我有感觉,一件件事情正把我们悄悄的卷入。无一例外。
子时,今夜的尾声。万籁俱寂。
一楼,阿净刚刚睡著,面带笑容,很满意之前的宵夜。二楼,飞醉睡在阿七身边,静静的,久久的看著他,思绪迷离。
三楼的楼顶上是阿食孤美的身影。清光照落,恍然间整片梨林又幻化成了四年前的模样。一树一树的洁白倾尽了美丽和光华,花开成海。
她微笑起来。阿净一定正做著美梦。
极远之处,在哀牢山雾霭栖息不散的地方,生长著一棵巨大的凤凰树。树冠繁盛苍美。然顶端有四双翅膀的阴影比雾色更加沈迷。
透过雾丛,隐约见到在那片错综交叠的羽翼中,两个幽暗的身影宛如孪子错落而立,一前一後。
满精彩的。几乎都演出了让人惊喜的场景。其中,不知是谁蓦然柔声道。
恩。另一个声音又起。一切,都在为苍天印做下续篇呐。
三
不夜天
啊!辣死我了。阿七一边喊一边来回跺脚,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那……那怎麽办啊。飞醉也是一脸慌张。刚才阿七切完辣椒,手也没洗,就因为尿急跑去厕所。结果,一个不留神,就辣到了某人。
不然,我替你吹一吹好了。飞醉最终说道,一把将阿七拉进房里,门关的严严实实。而门外的二女窃笑不止,声音越来越大。
这不,过了四十多分锺阿七才和飞醉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嚷嚷著快开饭。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还痛不痛。饭桌上,阿七和飞醉忽然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啊,不痛不痛了。两人各有所指。
阿净率先喷饭,阿食紧接著被咽。
最後,在大家快吃撑死的时候,阿食打破调笑正经地说,对了,阿罪。霍乱天者究竟什麽时候到。
恩?你把事都跟阿净说了。飞醉道。
对啊。阿净插嘴。今早阿食跟我说的。
那你有没有问题。
当然没。就这麽件小事。哈哈。看来本小姐真是太吃香,先是什麽业天者要带我走,还扬言以後要跟我私奔。现在又来了个迷途的霍乱小天者,寻求我爱的帮助,呱……呱呱呱呱呱……
呃。阿食,你到底是怎麽跟阿净说的。飞醉抹汗。
呵,当我什麽都没说。
好不容易阿净停下,飞醉立马抢话。对了。霍乱天者说他不日就会到达这里。但他说他要先去西南的一个什麽城处理公务,然後很快会来。
公务?阿食狐疑。
就是散布疾病那一类的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家夥脑袋漏水的,搞不好就迷路了,找不来这儿。
那阿净。阿食回头问道。你有把握能牵引如此庞大的旧时之力,再现两百多年前众天者消失的情景吗。
当然……没。目前为止,我做过最难的一件事就是让四年前的梨林再现。
啊?那希望很渺茫咯。飞醉叹气。
不过这很有挑战性啊!阿净两眼放光,很是激动。但我的旧时之力不可无中生有,必须得存在著一个媒介。
媒介?你是说霍乱天者。飞醉问。
恩。就是他。我得将旧时之力不断牵引到他的身上,让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一幕幕往回倒映。若是没有他这个纽带,我不可能知道关於他以前的任何事。否则,天下之大,我不就会时时刻刻平白无故的洞悉无数过往了。这非把我累死。
看不出你平时健忘透顶,竟然还这麽清楚自己的旧时之力。飞醉起疑道。
什麽哦。我不是健忘,而是善遗忘。都是我自己让自己忘掉那些事的。你忘了,我亦司记忆。我总把自己烦琐难过的记忆放在别处,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拿来。
话刚说完,屋顶上就是一声闷响,震得墙壁上直落石灰。
恩?难道是还原天者二人出尔反尔。阿食惊道。
呵。飞醉干笑。说曹操曹操到,我知道是谁了。
三楼楼顶上,无数微尘漂浮,被撞烂了的桃枝散发著汁液的腥香,满地碎花宣告红消香断的命运。
我刚刚落下来的时候,感觉到你们在说我坏话。这就是霍乱天者的第一句台词。面朝地,屁股朝天,一双巨大的羽翼上仿佛落尽了铅华。前尘诺诺,计此一生。
快站起来吧。飞醉苦笑著说。还有,你这句话听著耳熟。下回再见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头白。
你们明明就是在说我坏话。肯定说我脑袋漏水,找不到路什麽的,别狡辩了罪天者,快认罪吧。霍乱天者呐喊。
不远处有两人默默点头如捣蒜。
咦?是你这个小子。霍乱天者眼睛一飘,飘到阿七那里。
什麽小子。我是阿七。
没错,他是我男朋友。飞醉瞬间变脸护君心切。还有啊,别磨蹭。你说你要知晓你的前尘过往,现在阿净就是你眼前。只要她帮你,就有希望。
一番话单刀直入。霍乱天者立刻聚起神来,眼睛清亮,却泛出复杂的神采。
真的吗。他似是喃喃自语,缓缓站起身来。漫天的尘宛如皮肤上的细雾,再也驱散不开。
他慢慢往前走,最後停在阿净的跟前。他开口,是一阙流风暮霜在苍凉世间独自漂泊了一千年,始终结束不了他那漫漫无期放逐。
你就是净天者。他说。语气轻柔,悲如笙咽,不绝如缕。
恩。阿净颔首,温婉晓静。
帮我。求求你帮我。他忽地失声,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下跌。下一刻,他泪流满面。双手早已紧紧地拽住了另一双手,有如拽住深深海域上的一束稻穗。
众人不再言语。只有霍乱天者跪坐在地上无声哭泣,触地的羽毛发出荒草被风吹拂的哀声。
阿净。忽然,阿食低呼了一声。周身有莫名的力量潮水般涌来,隐隐间竟有风起云涌之势。但这股力量却毫无伤人之念,反而像春末时节不期而至的一场雨,铺天盖地的降下,轻柔而庞大。
是旧时之力。
阿食和飞醉皆是震惊。他们从不知晓旧时之力会是这样的感动人心。任谁,都不想抵抗,只想好好感受它,被他侵淫至极。
阿净也紧紧地拽住霍乱天者的手,任由他下坠的重量附於她的身上。而一笼清光幻化万千,舒展在两人的背上。宛若千页的优昙在半夜开放,瞬生瞬息,颠倒朝暮。
天地间幻化成了一片斑驳光影的浅白色琥珀,里面凝定了亿万年的时光与痕迹。绝世清光之中,有水波渐渐分明。终於,化成一个人形。
流云为发,墨色的眉是葱郁的影,柔和单薄的唇角是不擅话语的少年。再看,是他的眼。清水一样的颜色,宛如自远方的一碗星河,透过手腕,透过掌纹,透过容颊,透过眉梢……带来了体温。人的体温。少年,男子,爱人的体温。
过去是,从此是,永远是,皮肤上,心脏上的烙印。
旧时牵引,过往如水。那个人,分明而模糊,一线之隔。而几秒之後,那一线将被抹去。他将彻底分明下去。
住手!这二字如利箭穿心,震喝一切。
同时,一声肺腑里的闷咳,大口鲜血从阿净的口中吐出。
阿净!阿食和飞醉惊呼,转眼已飞身而至,双双扶住她正倒地的身体。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而一切又发生的如此迅疾,让每个人根本无暇思考。并且此刻,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阿净。
刚扶定,阿食的手指如闪电般伸出,扣住阿净的手腕。尔後的一瞬间,阿食的神情又舒缓下来。还好,虽是伤了心肺,昏迷过去,但以自己的灵药完全可以治愈。只是……阿食想到这里顿了顿。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抱歉。一把柔和的声音忽地响起,缥缈不定,似是藏在某处,却又清晰无比。我出手重了些,不过好歹这个女人也是天者,应该不会这麽容易就死吧。
你说什麽。阿食和飞醉双双低呼,口气中压抑著不尽的戾气。
哦,你们生气了。那个声音又道,带著七分笑虐。
不用藏了。飞醉神光一黯,一如他陡落的语音。你的身体这麽重,怎麽藏也藏不好的。
话语未落,一片巨大的白色凌空而现,重重地往下掉。然而就在那片白将要摔上地面的瞬间,它却陡然停住了这股坠势,硬生生地顿在了空中。如此,人们都看清了它的动作,亦看清了它的面目。
是个少年。垂手而立,浅金色的长发最先映入眼帘。大片大片金丝般细致有质的发束柔软地卷曲下来,蔓延过脊背。容貌柔美无瑕,唇角轻盈。他的目光闪烁,却是宝石一样咄咄逼人的光芒。
你是谁。阿食声音冰冷,动有杀意。
少年不答,一动不动地注视著眼前的五个人。双肩微耸,嘴角一丝玩味的弧度。
然飞醉笑容愈加阴沈,他说,我真不喜欢你的眼睛。如果你没有还原天者的能力,我可就要碎了你的一对眼珠子了。
哦?哈哈哈。少年笑声狂肆而冰冷。你想废了我的眼睛。真巧,正好许多人都憎恶它们。不用劳烦罪天者你的损坏之力,我这就把它们摘下来送给你们。
说完,左手的两根手指蓦然剜进了双眼。
没有惨叫,没有鲜血,亦没有痛苦。少年的指间已轻轻夹出了两颗眼球。末尾连著纤细的神经,薄薄的眼膜上折射出水晶的光彩。接著,他左手一抛,两颗眼球被扔飞出去。
现在,我的眼睛也被你拿去了。该我来拿回些什麽东西了吧。说完,少年闭上空洞的眼窝,浅金色的发束无风狂舞,如一卷无边丝帘。他的双翅是白色的栀子,巨大地张开著。他微笑而专注,体内似乎有什麽东西正被不断地释放著。渐渐,他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裂开了无数道缝隙。最後,连洁白的双翅上都满是这种不过寸长的异痕,有如千万条黑色的细线从肉里浮出。
不对,为何感觉如此怪异。阿食和飞醉心中腾起一股不祥,浑身上下仿佛都在被无孔不入地监视著。就像有食人的蕨类潜伏在暗中,虎视眈眈。
少年笑意阴柔。忽然,他睁眼,里面竟是一双完满的宝石,泛著冷傲的浅褐色。
什麽!阿食飞醉不禁惊异道。他的眼睛,又长回来了。
是的,又长回来了。不远处的地面上,依然静静地躺著一对眼球,那正是少年亲手剜下的,丝毫不假。
别转眼,看好了。少年最後说。下一秒,浑身的裂缝陡然睁开。
是眼睛。原来,那些肉缝根本不是旧伤或是某种印记,竟全是眼睛。
脸颊,额头,脖子,手臂,锁骨……身体之每一寸,密密丛丛,生长著千百只眼睛。他整个人就是那一眼可尽看人间的载体。
他说话,每一只眼都随著话语同时微阖,散发似是而非的异光。
我是能天者,千目。诞生於三千年前繁盛之时。见过各位。
千目!众人暗呼。
原来是三千年前的能天者,难怪有如此本领。不过,你伤了阿净,我不会饶你。阿食杀意不减,更甚於往。
哦?你想怎麽做。让我被食欲控制吃了自己,还是毒杀了我。千目笑道。然话音刚落,众人皆觉头上有一片阴影欲落。
快躲!阿食一声惊呼,无数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
我是能天者,名叫千目。制造人祸,开千眼注视万物。少年柔声而语的同时,四面发出石块砸落的轰隆巨响。
楼宇被毁,坍塌成大片残骸。空中激起厚重的灰尘,遮蔽视线。
良久,尘埃落定。废墟之中有五人安然而立。阿食,阿净,飞醉,阿七,以及石像般跪坐著的霍乱天者。周围有莫名的力量守护,毫发无伤。
飞醉的食指微微卷曲,有如挑起一箩丝梦。罪的重量不断从苍穹陨落,成了一道断灭之墙,靠近者均将粉碎。
他不语,忽地缩手,但瞬间又抬起手臂,啪的一声脆响,他的手面重重地落在了霍乱天者的脸上。
你醒了麽。飞醉沈声之极。
依然跪坐著的霍乱天者吃力地点点头,他像一个无望的孤童,陷落进内心的泥潭。
那麽,你听好了。飞醉弯下身,附在霍乱天者的耳边说,带阿七走。你们一起回到青石街住宅,等我。
刚说完,他的手已如一缕将散的炊烟,倏忽掠过一旁阿七的脸颊,阿七闷声倒地,昏睡前都来不及诧异。
快!飞醉一声急喝,看著霍乱天者和阿七消失在虚空之中。
你这是做什麽。千目说。想逃走就早说,不然就快没机会了。
说话间,双手结成一个手印,又一块巨石带著呼啸风声朝飞醉三人落去。
罪力的屏障之上发出骇人的巨声,宛如山体的暴裂,一发不可收拾。而飞醉亦猛然露出疼痛的表情,随时都会支持不住的样子。
终於,巨石碎裂开来,变成无数颗碗口或桌椅大小的石块纷纷散落。而飞醉亦颓然泄气,指间牵引的罪力分崩离析。此时,那些忽忽掉落的石块,虽再无方才的灭绝之危,但数量之多让人无处可躲,在身体被连续击中之下也是凶多吉少。
怎麽办。阿食飞醉二人脸上均露出无望而震惊的神情。离开这片空间?不能。空间遁离变换之法最忌有障碍出现,除非是时空天者,否则此法失效。
此刻,在纷纷石块掉落的瞬间,阿食恍然大悟。是五行搬运大法。早知如此,就该一早下手对敌,便不会落到现在被动的绝境。
呵,看你们能不能熬过这一劫。这是人祸,千百年来在我手中被不停制造,众人以为是天灾,其实是人祸。由我缔造。千目微笑。
结局已定,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中,异变陡生。
空中有成片的透明之物瞬息溢动,在阿食和飞醉的上方凝结成了一重障幕。上百个急坠而下的石块无声地落在上面,泛起丝弦般的浅浅涟纹。
是水。无边无际的水席卷过整片虚空,有如湿婆神的漫天狂舞,掀起倾世的力量。在那舞姿之中,创造,保存,和毁灭是它隐秘而狂妄的绝伦之貌。
水幕下,阿食飞醉二人已惊到失语。所有人都停顿了言行,仰望上方那有如神迹的场面。
一声咏叹在水幕中层层漾开,回响在空中。忽然,蔽天的大水发出一阵轰鸣。数个寸许的破口在众人眼前迅速形成。而那破口之下,正是千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