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攻屠受记----皮相

作者:  录入:02-28

下一秒,水流宣泄,坠势竟有如泰山崩顶,力道之大已不是千目的五行搬运大法可以比拟。再有片刻,这一束清澈而狂暴的水,将把千目压成齑粉。
生死一瞬,有百丈天光从远方飞落,照进铺天大水,化作七彩光晕,美得动摄人心。
水,停止了。下面,离那清透却致命的水柱不到三寸处是千目难以置信的脸。
而遮天的水幕下,有破碎的羽毛缓缓飞至,像豔阳中的霜降,轻明而圣洁。
你终於出现了。那个咏叹一般的声音再次从水中漂忽过来。
是的。另一个声音又起,但这次却是切切实实地在众人身边发出。闻声望去,赫然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千目右後侧。
或者说,是一只自上古息落的雪雀孤鸾。千百只羽翅生长在脊背上,大簇大簇地绽开著,有如一朵雪白的奇葩,惊盛绝豔。
男子开口,温和低沈,像轻声叙述著一本旧书上的诗词,脸庞迎著满窗光线。不禁让人觉得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温和的,俊良的,低沈的。就和他的声音一样。然而脊背上的那簇翅翰皓雪,又让他宛若来自苍茫彼岸的天神,还是坐佛膝上一朵千年过尽终才静放的优昙婆罗花。
停止吧。不要伤害千目。我可以带他走。
我可以不答应吗。那个空灵之音随即飘至。
不可以。男子目光倏地一盛,脊背上的那簇翅海晕开层层流纹。如漫卷宣纸捞起了炉上的飘香,一圈又一圈。
我是力天者,千翼。两百年前存活下来的盛跃期天者之一。
盛跃期。阿食飞醉一怔。果然,他也是三千年前的天者。
语毕,千翼停下动作,只剩静谧。
你也是两百年前,与苍天印一战後存活下的天者。是不是。他突兀问道,气息平淡。
那声音不答。却如雨月倾倒,自顾自地说,你每次以折掉自己一只翅膀为代价,可以封住一切力量。那,你痛不痛。
千翼双瞳蓦然收缩,像被一道青雷击落心底。那,你痛不痛。这句问话,这个声音……不可能,你不是她!他大喊。忽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冷静。
他回手,竟猛地折断了背上的一截羽翅。瞬间,鲜血崩流,整只左臂被染红,可怖而疯狂。
他背上的那截断翅亦血流不止,染湿了他洁净的身体,流过腰间,流上双腿,再染尽衣尾,血再也停不下来。然而他心里的那个伤口,更加敏感和脆弱,不可碰触。
千翼左手紧紧抓住那截断翅。是翼尾的部分,尖而柔软。但此刻,它被重重地搭在右臂上。胸膛拉开,形成一个满月的弧度。他的身体伟岸坚定,如君临的王者,浴著血俯视苍生大地。残酷而摄人心魄。
以臂为弓,以翅为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招里究竟凝聚著怎样的破空之力。连对自己也能如此残忍而决绝的力量。
千翼。那个声音唤他。像一梭椎纺上束起的生丝,动情而细腻,寸寸残哀楚。
别再执著了。好好睡一觉。都睡吧。那个苍凉如水的声音弥散开来,如银河暗渡,沈淀人心。
先是千目,他身上数以万计的眼通通不可抗拒地合上了。转眼,重新没进皮肤里,在身体恢复了正常的光洁无瑕後萎身倒地。再然後,是飞醉,是阿食。他们抱著昏迷的阿净缓缓躺下。思绪在一瞬间被清除,变得干净而疲惫,感受著睡魔的魔力。
最後是千翼。不稍挣扎,他满眼的坚定化作惊诧,又逐渐黯淡。朝著前方的那片水幕,无声地闭上眼。脊背上的翅丛倏忽收拢,俯身睡去。
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无。唯独地上一丛残破的人面碧桃暗自幻化,光影离合之间,已清楚地显出一个人形垂目站立。他穿一件短袖衫又加一件淡灰色薄棉的帽子外套。身材高高瘦瘦,下半身一条牛仔裤。这分明是个高中生的模样。
然所有人都已睡著。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百般聊赖地说,我是不夜天。不夜天者。司水,司幻觉,司坠落,司睡眠。
你……醒了。一个带有印象的声音响起。飞醉低呼一声,用力坐起身来。
对面是张少年秀气好看的脸。穿一件灰色长衫,衣服上的帽子被带在头上,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额头上一丛柔软微卷的黑发。不是很长,刚好能看见耳际上流散下的发束。随和而柔美。他就像一个坐在香樟树下的少年,满身阴凉的树影。连皮肤,笑容,脸,都是微凉。
飞醉丝毫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不过他感觉不到任何敌意,反而有莫名的随和感,能够与之交谈,一起坐在地板上或是树荫里一整天。
那个少年说,叫我苏。
苏。飞醉念道。
恩。一个更,一个生。是苏醒,复苏的意思。
你的声音很干净。还有你的眼睛。很干净,很好看。飞醉忽然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会说出口。但又不会觉得突兀,只是很自然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没有什麽揣测和计较。
谢谢。苏微笑。是甜美的弧度,有夏日里桔子花的清甜味。他指了指阿食,说,她还没醒。平时,她睡的不好,今天才会睡这麽久。
这句话提醒了飞醉,之前发生的怪事一幕幕袭来。他问道,你知道发生什麽事了。是你,对不对。是你操纵水幕,再让我们都睡去。对不对。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问题,少年面容依旧。恩。是我。他回答。我是不夜天。是三千年前盛跃期的不夜天者。两百年前苍天印一战,我选择沈睡。之後醒来,成为复天者。
什麽。对於苏漫不经心的话语飞醉不明白。你是三千年前的天者,也就是和千目千翼他们一样,是两百年前的存留者。那麽,你为什麽又说成为复天者。
不错。苏轻轻一顿,似是要娓娓道来。我原是三千年前的一个大天者。一直在人群里,夜里行走,我司睡眠。後来众天者对苍天印的讨伐开始,但我没有加入。我不懂,这样做是因为什麽。後来,大家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所以,我选择沈睡。我睡了两百多年。忽然有一天,我醒了。就成了复天者。司水,司幻觉,司坠落,司睡眠。睡眠是我原本唯一的能力,而成为复天者後,获得了其它繁杂的力量。
飞醉听完渐渐明了。你是说,你也和我们一样,忽然就成了复天者。仿佛是天生的一份本能,从成为的一刻开始,大脑里,身体里,就有著所有的东西。尽管,你曾是大天者,但是上天让你苏醒,让你成了复天者。
恩。大概是这样。
飞醉叹口气,不知怎地笑了。都无所谓吧,我想,我们还是我们。
我饿了。飞醉摸摸胃,又摸摸阿食,然後是阿净的额头。听到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对了,阿净的伤也不知道怎麽样了,已经拖了不少时间。
喊醒她吧。苏在一旁忽然说。
恩。飞醉点头。随即,不禁稍加注视起眼前的这个少年。很好看,但又很普通的样子。看著他,让人的内心亦变得湿润,平淡,有如站在仲夏带雨的香樟树里。凉而舒服,又有夏天的气味。
半小时後。阿食在为阿净配药。而化为废墟的石楼,也因後来阿净的介入暂时恢复完好。飞醉则待在厨房里,烧水,做菜,还有米饭。
他看见坐在一旁的苏,一脸跃跃欲试又胆怯的表情,就一把将苏拉进厨房。他说,我们一起做饭。
恩。苏点头。
跟我说说,你从醒来以後都发生了些什麽。两百年了,世间变化的比从前任何一个时代都快。
是的。我醒来,简直难以置信这个世界。十一年前,我苏醒过来,就一直一个人待在云南。我藏在一间寺庙里,那里香火很好,还有位很好的师太。她让我住下,也从不问我任何问题。而我,就利用那段时间学习和了解现在的世界。
还有。苏顿了顿,想到一件惊讶的事。他说,我会饿了。
恩?飞醉不明白。
从前我不会饿,可醒来後就觉得饿。想吃东西。还有。苏又停声,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些心急。总之,我有了我以前没有的东西。我会饿,能感到疼。能感到凉和暖,知道了什麽是孤独。後来,那个师太死的时候,我哭了。是我第二次哭。那种最真实的悲伤,两百年前我因为它睡去,而直到两百年後,我才终於清楚它是什麽。
苏最後说,我有了感官,有了感情。
厨房里菜香腾起,两人无声,只是明了地看著对方。
我得回去了。饭桌上飞醉说道。他摸著阿食阿净的手腕说,我会再过来的。你们也要到我那儿去。
恩。两人点一点头,微笑不语。
那我呢。苏在桌上一边低声说。我也想和你们一起。
哦?那好啊。阿食阿净飞醉三人异口同声。
我就要回我的城市了,回青石街,我住在哪儿。飞醉说。但阿食和阿净还是会留在这里。
对。阿食颔首。又转向飞醉说,那时候你一个人跑去南城,说是要找自己的生活。现在,你找到了,找到了阿七。这很好。并且我们一直知道,我们彼此之间都足够近。
阿净也笑靥绽开,说,那说定了,阿罪。我们随时来找你。一起去南城的夜店。
苏欲言又止,神情略涩。阿食於是对他说,留下来,和我,和阿净一起住,多久都行。就当是自己家。
那个……我想跟飞醉走。苏终於说出口。
第二天。
阿七,为什麽他们还没回来。
站在厨房的那个少年不语。只是一直切著砧板上的番茄,碎了再碎。已经三天了,飞醉还没回来。他心里早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时时刻刻煎熬著他。是因为,自己竟然一丝一毫都保护不了他吗。
是了。从见到那些天者开始,他从未觉得身为一个人在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面前会有多卑微。他爱飞醉。他和飞醉的生活,感情和其它一切无关。他相信自己能照顾好他,作为一个爱他的男人,没有什麽是给不了飞醉的。但直到三天前,他终於发现自己的无力。
带阿七走。你们一起回到青石街住宅,等我。这是他听到的最後一句话。那一刻,他如坠深渊。作为爱他的男子,他不能保护他。
阿七。忽然间,身後有人唤他。有如一卷风吹起帘账,十万分的清醒和旖旎。
飞醉!阿七惊呼。他一个转身,一把将身後的那个人抱进怀里。像丢失了几乎一生的爱恋,再次见到,将不顾一切的抓住,至死方休。
飞醉的肩膀被面前这个少年搂得生疼。但他不吱一声,此刻,他感到幸福。
你们好。一旁,苏轻声说。
啊,你好。阿七察觉到人来。
他是苏,以後会住在这儿。嘻嘻,看来,屋子得加大了。飞醉一边盘算一边露出笑容。
什麽?阿七不太相信。
恩,这就是钥匙。
阿七拿起那把小小的铜钥匙,看了看说,这就是302的钥匙吗。
恩。那间房从半年前起就一直空著了,我中午联系了一个人,他是很爽快就租给我了。还说立刻就能搬进去,租金什麽的,以後办也不迟。他信得过我。
说完,对苏笑了笑。现在起,我们就住在一起咯。我会把阳台上隔著两套屋子的墙壁打破,以後就是同一间屋啦。
什麽。阿七瞪大眼。这样做,不怕房东找你算帐。
不怕不怕。飞醉一脸的没心没肺。我说打破就打破,那人不会不同意的。
那人?阿七心中疑惑。
晚饭的时候,阿七和飞醉狼吞虎咽。苏细嚼慢咽。霍乱天者……滴米不沾。神情呆滞,大脑好像还停留在旧时牵引下的那一幕画面里。那个人,离分明只一线之隔,却更加带给了他心底无比的震撼和著迷。他是谁。
霍乱天者,你不饿?苏问他。
他不答。只是摇头。
这麽多从前存活下的天者之中,可能只有你有凡人的感官。飞醉说。大概是跟你苏醒,以及变成复天者有关吧。复天者一众是最新的诞生,时日不过十多年。每个人,都保留了自己原本的一切。
苏点头。表情略带思索。
今晚很平静。霍乱天者一直一个人坐著,眼神像被魇住了一样。这一切,需要他自己走出来。飞醉则拉著阿七和苏在一边看电视。忽然,旧木门上传来暴躁的咚咚声。
有人敲门。三人面面相觑,是谁?飞醉和阿七站起来去开门,门刚一开,飞醉的肩膀就被人牢牢抓住了。是个少年。面目俊秀,眼睛黑而亮。眼角一刻浅褐色的泪痣,注视你的时候,它摇摇欲坠。
视天者。哦,不对。居小晨。飞醉惊喜道。只是那惊喜里的笑容里还藏著什麽。
我问你,什麽叫做此屋被借走,勿挂念。居小晨面对著飞醉的面大声问,近得几乎就要贴上去。
呵呵。飞醉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显得有些不自然。那个,反正你不也是不住嘛。那闲著也是闲著,我就替你找个房客,平时也好帮你料理料理屋子卫生什麽的。
谁说我不住!居小晨忍不住说。但随即好像又开始後悔说出来。
半前年,那已经是飞醉搬来青石街一年多以後的事了。居小晨忽然租走了飞醉隔壁的那间屋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後来还是房东阿姨爱叨咕,说有个怪少年租了房子也不住,成天见不著人。飞醉留心之下这才知道是谁。他问过他,怎麽搬来他旁边了。居小晨也不多答,就笑笑。说,这样多个地方可以去。
我……我这就搬进来住!居小晨大声说。他的气息像一道炙热的岩浆流进海里,沸腾在飞醉脸上。
无声。阿七,飞醉,还有居小晨。三人僵在门口。
你好。身後,是苏的声音。暖水一样融化了三人的处境。
对啊。飞醉转过神来说,那苏怎麽办。我留给你的字条已经把事情都说明了。不论如何,居小晨,你得帮帮忙。
那好。居小晨松开手。眼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接著说,苏睡卧房,我就睡客厅。反正,就这两间房。
谢谢。飞醉轻笑起来。
当晚,轰隆一声,两间紧靠著的屋子就正式变成了一间屋。阳台上的墙,到最後是居小晨敲碎的。不明白他干嘛要抢著做这件事。
深夜了,天气微凉。沾有初秋味道的空气从窗户外面灌进来。满屋子的冰凉风月。阿七睡在飞醉身边,注视著他脸上的轮廓。暗中,飞醉闭目而眠。皮肤上有一种月白色,安宁洁净,如象床玉手,寂曳幽明。然阿七的眼中有丝丝复杂的光。
还没睡呀。飞醉忽地睁眼,微光狡捷。
恩。阿七沈应。
在想什麽。
阿七眉头轻黯,然後道,没什麽。
告诉我。飞醉声音轻如叹息。从我回来见到你,就感觉你有心事。
我只是担心你。阿七脱口而出。
良久,二人无声,飞醉和阿七看著彼此的眼睛和脸。熏风催睡,暗香酌襟,清月两相望。
早晨起床,看到霍乱天者一个人睡坐在沙发上。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保持著抱住自己膝盖,把脸低低埋进去的姿势。
还没从那一幕画面醒来吗。可是,就算有一天,你想起来他是谁。到了下一年,你又会忘掉啊。
喂。醒醒。飞醉叫他。
罪天者。霍乱天者抬头看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怎麽这样睡。要是累了,就好好躺下。还有,什麽也不盖会著凉。
著凉?霍乱天者迷茫。
著凉,就是身体被寒冷伤著了。会不舒服。
啊……霍乱天者愣住。眼睛里有层雾气氤氲散开,如高山上的云霭渐渐消融。
下一秒,他忽然拉住飞醉的手臂,口齿清晰的说,带我去找净天者。再带我去找她。
然而不等任何人回答,一阵冷风从四面卷来。屋顶发出坍塌破碎的声响,一块块石瓦的碎片纷纷掉落下来。
快躲开。飞醉迅速伸手拉起霍乱天者,一个转身,带著他蔽进墙角。
尘土飞扬,模糊了飞醉的视线。但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不论你是谁,快出来。否则我立刻杀了这两人。
出什麽事了!一声大喊,却是阿七从房里跑出来。灰尘渐渐平定,从残破的屋顶下照射进了大束的日光。在那光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而飞醉也终於看清。是他。千翼。
他的左手擒著一只雪白的断翅,轻轻搭在右臂上。就在这简单淡定的姿势里,是人都能感到它潜藏的气势。遇神破神,大概就是如此。
你不用伤害无辜者。不等飞醉三人回神,苏已经站定在屋子里。是少年纤瘦的身体,身上穿著那件浅灰色薄棉帽子衫。他就这样,像是无心的等待,稳而散漫地站在千翼和飞醉中间,丝毫不被这气势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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