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有风呼啸。一白一黑两人立在上面不动,只有衣袂随风翻飞。
此刻,白无意颈被漆夜琏牢牢锁住,不敢动分毫。
“不愧为修罗太子。”白无意笑道。
漆夜琏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岳亦怜?”
白无意笑笑:“真荣幸太子殿下还记得在下。不过,在下可不叫岳亦怜。”
“那你究竟是?”漆夜琏皱眉道。
“修罗太子还记得两千年前派去增援东海龙王的北海龙军首领吗?”
“你是北海镇北王白萧的儿子?”
“正是。”
漆夜琏大笑,头顶的乌云似乎因着他的笑而凝聚,不一会儿便是暗色的一片。
“你为了给你爹报仇,不惜背叛龙族,跟随将军?”
白无意有些恼怒:“将军是白无意的救命恩人!而你们鬼族是我白无意仇人!”
“这浮离山上的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圈套?目的是……劫杀我吗?”
“没错,如果可以的话,本是想让你死在假青浅手下。然后再套出影卫的数量。要知道,影卫可是我们将军的大敌。”
“不用影卫,我漆夜琏一人也可以完全捣乱你们。”
“修罗太子跟传言说的一样自负。”
“那是因为,我有这个资本。”
白无意绝然闭上眼睛:“你杀了我吧!”
漆夜琏冷笑,松手。
白无意睁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不杀你,你死了,谁去离国报告给将军我漆夜琏的下落呢?”
“你——”
“快些回去吧!要实话实说哦!”
白无意咬牙,狠狠盯着漆夜琏,身形逐渐变得透明,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你等着,将军不会放过你的——”白无意的最后这句话在空中久久回响。
二十二话
乌云滚滚,天空低沉,似乎要压向这峭拔的山崖。马车行在峭壁开凿出的小路上,拉车的马儿也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压抑威胁,完全放不开步子。因此,马车的移动速度很是缓慢。赶车的人也不急着赶路,久久不见马鞭落下。
车厢里像是有滞留的叹息,经久不散。漆夜琏抱着昏睡的岳亦楚,尽量使马车的颠簸作用在岳亦楚身上的震动能少一些。
怀里的人,像一个大娃娃,安静的不像话。握在手里的身体,单薄地似乎一用力捏都会碎掉。
头靠在漆夜琏肩上,秀美的眉紧紧皱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如若不是些许细微的急促的呼吸喷在漆夜琏颈间,他真的会认为怀中抱着的只是一具躯壳。
自己好像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仔细看他。
不可否认的,岳亦楚和浅长的很像,如果不是长接触,从相貌根本无法区分。可能只有漆夜琏,在连续四天面对另一个相貌与岳亦楚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在再次端详岳亦楚时,会有“很久很久没见”的感觉。
和四天前相比,岳亦楚真的是瘦多了,也憔悴多了。
漆夜琏曾下定决心,保护好这个看起来很坚强,实则很天真,也很脆弱的人类,不是因为浅,完完全全因为他是岳亦楚。
岳亦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又是让漆夜琏完全捉摸不透的。
如今在这个寂静的时候,如此寂静的氛围笼罩着漆夜琏。他突然觉得心很痛。
不是那种在长达两千年的漫长岁月中独自面对悔恨时的那种心痛。全是自责,自责到心被抽了般的痛。
低下头,让自己唇缓缓接近那苍白色的唇瓣。
在接近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怀中人平静地睁眼。
“你占我便宜?”
漆夜琏停住,心中有些懊恼。
岳亦楚浑身软绵绵,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倒的,更不知道漆夜琏什么时候开始占自己便宜的。一想到这里,一股怒气冲上头顶。
漆夜琏干笑:“你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不好,总做梦有人趁我不注意占我便宜,你说我睡得能安心吗?”岳亦楚没好气地说。
“刚刚你还怨我跟那个狐狸精上床,现在又怨我占你便宜。我漆夜琏也不好过啊!”
“那……”岳亦楚思索片刻,微微扬起头,闭眼,“那就让你占一次便宜。”
漆夜琏邪恶一笑,俯身咬住少年的鼻尖。
再坐起,自上而下得意地看着少年。
岳亦楚脸色铁青,气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漆夜琏挑眉道。
“哼!”努力挣脱漆夜琏的怀抱,一气之下,也不管自己头晕眼花,站起来一个猛蹿——车突然剧烈晃动一下,岳亦楚眼前一黑,又栽回漆夜琏怀中。
“车可不稳,岳公子担待点儿!”
“你走开!离我远点!”
漆夜琏笑道:“这车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敢问岳公子要让在下往哪走?”语气调侃,手却一直没放松,任凭岳亦楚在怀里怎么挣扎。
漆夜琏无奈,又咬住岳亦楚的耳朵,岳亦楚顿时没了力气,完全摊在漆夜琏怀里。
“老实点儿吧!不然你还哪有体力赶路?”
岳亦楚不甘地瞪着他,再没了动作。
安静了许久,岳亦楚突然开口问:“喂,漆夜琏,我睡了多久?后来……你怎么就这么离开浮离山庄了?”
“也没多久,半天时间而已。至于为什么说‘就这么离开浮离山庄’……那个地方一股子蛇腥味和狐骚味,我可真是半会儿都不想呆下去。”
“嘿,就那么说你抱了三天的小情人儿?漆夜琏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我不都是为了引出幕后指使者。况且,有佳人投怀送抱,我没理由不享受,你说是吧?”
“呸——漆夜琏你离我远点!”岳亦楚气急,用力挣脱漆夜琏。谁知漆夜琏用了手劲,怎么也挣脱不开。
“当时你昏过去了,也许没看到。你猜我在你说的屋顶上发现了谁?”漆夜琏不顾岳亦楚挣扎,自顾着说。
岳亦楚不动了。
“看到谁了?”
漆夜琏低头盯着岳亦楚看,本来深沉地,比夜还要黑的眼眸,散发着古潭般毫无涟漪的阴阴凉意。
“你师兄。”漆夜琏道。
“我师兄……?”沉吟着,少年平静地问道。
看不出神情,漆夜琏暗暗想道,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他是龙族的镇北小侯爷,名叫白无意。并不是你师兄岳亦怜。”
少年眉头微微蹙起,本来苍白的脸色更显地白如纸。
“他……怎么会……不是我师兄……不是……我师兄……”低声喃喃着,眼中露出痛苦之色,“那我师兄呢,我师兄呢?”
漆夜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笑笑,脸颊贴到岳亦楚的脸颊:“不知道。不过你不要难过,你师兄他一定也很想你,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哦?”岳亦楚苦笑,“你不吃醋了?”
“但是即便见到他,你也不许跟他走。”
“笑话,我不跟我师兄走,难道还要跟你走不成?”
“你不一直死皮赖脸跟我走么。”
脸颊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温度,莫名的痛,岳亦楚没吱声。
过了很久,岳亦楚下定决心般,说道:“鬼族太子出幽冥界,应该不是为了找他的旧情人儿吧?你还有其他目的?”
漆夜琏和青姬对话中,再次提到影卫,这此岳亦楚也听到了,但是一个人类,并不知道影卫到底是什么。聪明如岳亦楚,能看出端倪很正常。
“是的。”
岳亦楚来了兴致,眨着眼:“是什么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说。”漆夜琏从不编造谎话,一方面是很麻烦,另一方面是没有必要。但是这件事,漆夜琏想到,岳亦楚知道的越少,对他越安全。
岳亦楚显然不知漆夜琏心中所想,他撇撇嘴,显得很不领情。
“不能说?那至少让我知道,那个什么‘影卫’是个什么东西吧?难道一起走的除了你们三个,还有其他人?”岳亦楚眼珠转了转。
漆夜琏伸手指点了点岳亦楚的眼皮,岳亦楚极不情愿地合眼,又睁开,然后看到漆夜琏一副玩味的表情。
“知道为什么从长吉一路走下来,都风平浪静吗?原本你杀了郑帝,应该有很多官兵来缉拿你回去偿命的。”
“……郑帝是你杀的好不好!”
“但是郑国上下只知道杀他们国君的人,是一个来历不明,媚惑君王的咒术师。”
谈到初遇,多少误会,多少巧合,也正是因为那些巧合,让本不应该有交集的两人,走到一起。想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
岳亦楚道:“好了好了,你说下去。”
“如果没有暗中保护的影卫,我漆夜琏虽然神通广大,也不能保证一定能保护你这只小猴子周全。那些郑国抓你的官兵,都是暗影摆平的。”
“漆夜琏你好不要脸。说的自己像个王爷似的。”
马车还在险峭的路上行着。
岳亦楚这才发觉,自己一直都躺在漆夜琏的怀里没离开。很舒服,也很温暖。他想着,怀抱他还能留恋多久,目的地越来越近,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也许是太多太多的一成不变,即便是大陆上最大国家之一的离国国都,也全然浸在麻木之中,直到一抹青色出现。像一片秋叶,又如春之蝶,说绮丽,却说不出的素雅,说清淡,却道不尽的烂漫。如同升上天空的烟花,短暂的绚烂,剩下的黑暗,没有人愿意花功夫去想。
现在,这抹亮丽的青色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过离都凤歌最繁华的街道。所过之处,即便上个时刻还是喧天热闹,下个瞬间定会变得鸦雀无声,惟风过呼啸,众人衣袂猎猎作响。青衣人也许还会没良心地抛几个眉眼过去,年轻娇艳的少女便会尖叫着晕倒。
不过半晌功夫,一个消息在凤歌城里不胫而走:凤歌城来了个少女杀手。
岂止是少女,几乎是所有人,见到那青衣人时,都会有心跳加速,并且眼睛黏上离不开的症状,只是相比那些思春少女,其他人不愿承认而已。
“殿下,你说他怎么这么不知廉耻呢?”蝶梦忿忿地给漆夜琏的茶杯添上茶水,少女美丽的面孔扭成一团,嘴撅的老高,一副恨恨的样子。
漆夜琏悠悠道:“他都不要廉耻了,你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殿下你在说什么?蝶梦哪里担心他了!那个变态!”
置身在客栈喧嚷的大厅,一身华服的漆夜琏和亮丽的侍女外加俊秀的侍从已经很显眼了。漆夜琏还特意挑了一个大厅中央的位置,正处于众人焦点。漆夜琏一如平常地喝茶,蝶梦眼里只有她主子,倒也算自然,一语不发的红裳坐在漆夜琏身侧,从眼底露出寒冰般的光来看,应该不太喜欢做众人焦点的感觉。
要是大厅众人知道他们正拿来比较的凤歌少女杀手和客栈贵公子是一路人,不知道作何感想。
这不,众人热辣辣的目光“呼啦”一下子,全部挪到门口。
青色宽袖衣袍,绝色容颜。毫不避讳的妩媚神态,又不失风度翩翩。整个大厅像是被禁了音似的,瞬间声音全无。
那厢青衣少年没节操地像窗边少女抛了几个媚眼,扑通扑通几声过后,终于把视线挪向大厅中央坐着的三个人。
漆夜琏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蝶梦铁黑了脸,红裳冰脸依旧冰。
“嘿,漆夜琏,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岳亦楚打着招呼走过去。
漆夜琏端着茶杯,停在半空中:“还好。”
少年撅起嘴,没有得到预料的回答,转而望向蝶梦:“蝶梦,看我今天是不是很英俊?”
“我呸!”蝶梦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少年皱了眉,转向红裳:“小雪~本公子今天是不是特别养眼?”
红裳挑了挑嘴角,终是没笑出来。
岳亦楚泄了气,闷闷坐下给自己倒茶。
从浮离山到凤歌,一路上更比想象中要顺利很多。也不知是离国气候湿润,水土养人,还是快要到达目的地,心情愉悦,岳亦楚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不像起初那般弱柳扶风,精神不济,脸颊有了些红润,没了起初苍白的颜色,愈发显出他绝世的容貌来。
如今又换上这一身锦缎青蓝色的衣衫,更显得俊美逼人,活脱脱像画中走下来的人。
几个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说话。不知不觉间,小小客栈里外都围满了人。
最终是漆夜琏妥协,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脸颊道:“不要生气啊,你今天很好看。”
岳亦楚眼睛一亮,转身握住漆夜琏的手:“那你帮我付钱吧!西街二号铺子,十二两银子!”
蝶梦叫道:“大变态,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漆夜琏歪了歪嘴,转身道:“蝶梦,你去西街走一趟吧。”
“为什么是我?!”
“难不成你要我这主子替你走一趟?”
蝶梦在漆夜琏威严的目光下,拿着钱袋走了。临出门还嘟囔:“为什么偏要我去……红裳呢……不然让那个变态自己去交钱……反正是他自己买的衣服……”
“接下来,该说说你为什么要跑出去买这套衣服了吧?”漆夜琏转而道。
“这还看不出来吗?为了给我的新主顾好的印象,当然要好好打扮一下才行!”岳亦楚仍然是一副“看吧看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神态,媚眼飞得老远。
漆夜琏上下打量着他,眼神玩味:“所以你才刚一到凤歌就没了影子,跑去买衣服,又在凤歌城里转了两圈才回来,让整个城里都知道,你岳亦楚到离国来了。”
岳亦楚笑眯眯拍了拍漆夜琏的肩膀:“没错,孺子可教也。”跟我岳亦楚相处了这么久,慢慢的也会用“岳亦楚思想”来考虑问题。
“但是,你就没有想过,要是离帝不喜欢男人怎么办?”
岳亦楚一愣,随即黑了脸:“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岳亦楚瞪着漆夜琏,“我可是有智慧的!”
坐在另一端的红裳面无表情地喷了茶。
“喂——”岳亦楚有些无奈。
这夜月亮很圆,夏夜繁星烂漫,无数亮晶晶的小东西与月争辉,热闹非凡。
漆夜琏推开门,看到少年站在窗边,仰头望向星空。
他应该听到门声,却没有回头。
漆夜琏走过去,手轻搭在他的肩膀。
岳亦楚顺势向后倒进漆夜琏怀里。
“你怎么这么赖皮……”漆夜琏不禁叹道。
少年仰脸看他,一双眼睛如天上繁星。岳亦楚在微笑。
思考了片刻,漆夜琏轻声道:“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我岳亦楚人都在凤歌了,难道还会反悔?”
“但是……”有些话,真的不想说出口,却不得不说,漆夜琏就想了很久,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跑来,一时间又陷入两难。
“但是什么?”少年眨着眼。
“你会回来吗?”
漆夜琏的声音不大,却很深沉。屋子里安静极了。
“应该……不会吧……”岳亦楚眼神黯淡下来,找回自己的重心,离开漆夜琏的支撑。
“你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少年轻笑,转过身来看着漆夜琏:“我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到离国来,是有事情要办,我呢,也是有目的才来。您就当我是利用你,咱们认识不过两个多月,只能算是萍水相逢。过了今夜,再无瓜葛……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漆夜琏猛地抓住岳亦楚的肩膀,用力很大,岳亦楚皱眉,抬头盯着他。
“你忘了我们在沙水的事,忘了我们在浮离山庄的事吗?既然你也喜欢我,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走?”
岳亦楚举起右手,伸出食指:“第一,我不信你的诺言。”
“我一定会……”漆夜琏没出口的话被岳亦楚伸出的第二根手指打断。
“第二,我不想变成鬼族。”
“第三,既然你都可以忘了青浅,我想,你一定可以试着忘了我。毕竟,我在你眼里不过是青浅的影子。”
青浅的影子?漆夜琏愣住,恍惚中眼前浮现那个纯白的人,那个脆弱得如同水晶的人。那个人与眼前的少年逐渐重合,重合……就在即将重合的刹那,两个身影的距离突然拉开,被拉的很远很远……
漆夜琏摇摇头,眼中带着些许疯狂的东西:“不,你不是浅的影子。在我心里绝对不是!”
少年笑了,笑容带着三分诧异,五分怀疑,二分不可置信。
“即便是这样,我求你忘了我。忘了我好吗,琏。”
——忘了我好吗,琏。
漆夜琏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