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不笨,他可以完全理解容若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从前的谢敏并不是天真到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在那种思念的掩盖下,让他觉得倘若真的有两情相悦的那么一天,其他的问题也并不是问题。
“你长这么大了,也不要总是和要好的兄弟混在一起,也要多认识点女孩子,再说了,你现在这样是可以,等到人家成家了以后,就不好再这样打扰了。”父亲对儿子说道。
谢敏一怔。
父亲看着儿子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你自己想想,你要是有老婆了,家里天天有个男的来待到半夜,你方不方便?”
父亲说完之后就看见儿子有些迟疑的表情。
儿子迟疑了很久,终于问:“爸,要是我不结婚,你会怎么办?”
父亲睁大了眼睛,看了儿子很久很久,最后低声问:“谢敏,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和你妈离婚?”
父亲露出了谢敏从来没见过的表情,那是混杂着很深的愧疚以及自责的表情。
谢敏心里一滞。
“您想哪儿去了呢?爸。我就是随口说说。我要是找不到对象……”谢敏说着说着,看见父亲的眼神中带着一些迷惑,他只好住了口。
父亲说:“这你不要急,缘分到了自然就到了。我也没有催你。”
缘分吗?
谢敏想起容若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笑着朝他挥手的样子,想起他在南来的风中默默流泪的样子,想起了他说出的那一句“这个游戏,你还是一个人玩下去吧。”
当时的他,到底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怎么能用那句伤透了自己的话,骗了别人这么多年?
难道就是因为觉得有缘无份吗?
谢敏看着父亲有些累了地闭上眼睛休息的样子。
父亲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来,说:“谢敏,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在这里等人来接就好了。”
谢敏说:“不要紧,我不困。等送你去了病房,我再回去。”
星夜·第九章
直到夜里两点多,终于有人过来接父亲去后山那儿的住院部了。谢敏问什么事耽误那么久之后,那个护工支吾了半天,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那之后父亲就被安置在神经科的一个三人间,值班的护士让谢敏去护士站填了一些东西,签了几个名之后,就让他等值班医生过来。
不久以后,值班医生来了,向谢敏大致说了一下他父亲的病情,解释说假如是 TIA的话,这种发作形式的TIA比较少快速进展到脑卒中,暂时可以不用太担心。但是凡事也有个万一,谁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还要仔细检查。说不定是心脏或其他系统的问题也有可能。
谢敏于是问今晚他可以留在病房陪父亲吗。
那个值班医生说病房的留陪是要申请的,他父亲刚入院,来不及申请,况且并不是什么太重的病,他可以先回去,明天再申请也不迟。原则上轻症病人是不鼓励留陪的。
悄悄回到父亲病床时,父亲已经睡着了。谢敏关掉父亲病床前的那盏小灯,离开了病房。
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医院离家里不远,他只要走路走上十分钟左右就能到了。摩托车放在父亲家里,他也只能走路回家。
立秋其实已经过了很久了,只是天气一直不凉爽,使得他们习惯地称这样的天气为“夏天”。到了真正的深夜,风还是渐渐冷了的。尤其是不久前下过雨,空气中湿冷的气味没有褪尽,□在外的胳膊有了一些寒意。
天开了。因为抬头,可以看见闪烁的星光。
如果不是这样深的夜,那些本来存在的星光也无从注意到。太阳,月亮,哪怕是街灯,随便的怎样的光,都能轻易夺走星夜的浪漫。
谢敏不禁想,爱情之于人生,是不是就像星夜之于所有的时光一样,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死生病痛,人生有太多不得不关照的事情,太多不可以忽略的情感,于是觉得有矛盾的时候,它时常会被轻易放弃。
何况比之其他的情感,它本身就容易自己粹灭。
父亲和母亲的相识,母亲曾经向还年幼的他提过,也就是朋友的聚会上,因为共同的朋友,就相识了。
相识后发生了什么,母亲没有说。但谢敏想想,一定也是经历了可以被称为爱情的东西,才会导致二人的结合。
然后,一起生活,然后生下孩子,再然后,离婚了。
阿嬷以前会跟他说起父母的事,说是继母勾引了父亲。她比父亲小了十四岁,当时刚二十岁多一点,在五彩巷卖衣服。年轻漂亮。父亲和她好的时候,还没有和母亲离婚。后来她怀孕了。
阿嬷说是父亲说要离婚的。当年阿公阿嬷苦苦劝他为了孩子不要离婚,父亲不愿意听。但是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就签了离婚协议。
阿嬷每每说到这里,都会抹眼泪,说:我可怜的孙。
那时的谢敏只能陪在阿嬷身侧,轻轻搂着她,也不知能对她说什么。
阿嬷说起母亲,总是说她是个好妻子,好媳妇,为人大方。总说父亲对不起母亲。
谢敏觉得小时候他也并不觉得父母有什么太深的矛盾。偶尔吵吵架,不过多久就能好起来。谢敏一直以为,父母是在相爱的。
倘若爱情是这样的话,那爱情的结局最终不过是分别。
作为男人,他并不是不能理解父亲,有时候男人的爱和欲,可以分得很清楚。但是时间久了,这二者的界限一定也会变得模糊。
谢敏其实并没有吴晨那样的自信:对我来说,除了那一个人外,和世上任何的人在一起,都是一样的。
今天有的,明天就会没有了,那么有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在那么早以前,他就把所有的未来都计算清楚了。然后方方正正地画出该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位置,毫不反抗地站在那里。
原来那句话的意思是:谢敏,就算我一生都不变,你觉得你也能那样吗?
谢敏,你会结婚,会长胖,会生孩子,什么也不用思考地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然后,你们一起给你父亲养老。
谢敏,正是因为这样,我宁可藏着你的照片近二十年,穿着你送我的鞋十年也不丢弃,独自等待着时光将你带走,也不愿意告诉你,你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因为比起期待过后的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期待。
那个孤单到了骨髓的眼神,那个浅笑地挥着手的样子,原来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容若,你真的以为,假如那个只能在梦中不断看见你那双眼睛的我,能够有那样的幸福吗?
走到家里,回到房间里,谢敏在自己的床上坐着。点燃了一支香烟。半躺在床上,慢慢吐出一口烟气,想起父亲的那个表情。
很多事,就算将来会后悔,当时还是不能不做。做与不做,都有人要受伤害。
容若,你高估我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让他受伤的那个人,不是父亲,也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星夜·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谢敏就做了些稀饭到父亲的病房,看到父亲在病房的阳台上活动身体。这么一看,发现父亲最近几年确实长胖了不少。
“爸。”谢敏走到阳台上叫父亲。
父亲坐在病床边吃饭时,邻床的一个大伯的妻子,一个五六十岁的阿姨,用龙岩话问父亲:“你后生啊?”
“嗯。”父亲回答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你后生真高大。”那个阿姨问,“几岁了?”
谢敏回答道:“二十七。”
阿姨又对父亲说:“你囝真孝顺。这么早就送饭来。”
父亲似乎对阿姨的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就一边吃一边和阿姨聊天,阿姨就问谢敏在哪里工作,问他以前在哪里读书。听说谢敏是出国回来的,很是奇怪,就问他干嘛在龙岩工作。
谢敏就笑着说:“现在工作也不是很好找。”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说:“他回家也好,凡事有个照应。”
阿姨又说了好几遍谢敏很孝顺。然后就问:“这么高大,有女朋友了吧?”
父亲有点无奈地嘿了一声,说:“还没找到。”
阿姨看了几眼谢敏,笑着说:“现在年轻人要求高,对象都不好找了。”
谢敏觉得他们的对话渐渐地偏移向了其他的地方,就站起来,到阳台上去走了一下。住院部的阳台外就是二中的操场,暑假周末的早上,并没有太多人。昨夜下过那么一场大雨后,地上还有些湿。但一早的太阳却很烈,想来今天又是一个好天了。
谢敏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多。他应该还在睡觉吧。
谢敏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之后,转头看,父亲已经吃过早饭了,那个阿姨似乎也要下去买早餐的样子,离开了病房。
谢敏回到父亲病床前,收拾了父亲吃过的保温碗,父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直到谢敏不得不问:“爸,有什么事吗?”
父亲咳了一声,说:“谢敏,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也习惯一个人生活,不过假如要是有人照料一下生活起居,也不错,是不是?”
谢敏没回答。
父亲于是继续说:“你说找不到对象,其实别人介绍的也可以。现在也很多年轻人不愿意自己找了,介绍对象也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情。何况你刚回来,认识的人确实也比较少。”
父亲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兜圈子了?
谢敏于是说:“爸,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父亲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等了一会儿,见儿子说完这句话就不说了,不由有些迟疑地问着:“怎么?你们没在一起?”
谢敏沉默着。
父亲可能是从儿子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一丝怪异,于是说:“儿子,强扭的瓜不甜,人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谢敏摇摇头,说:“爸,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除了他,我不想跟其他什么人在一起。但是我们就是怕父母不同意。”
父亲皱起眉头,儿子说到了这个份上,还真让他不能不起疑心了。
“她是坐过牢,还是嫁过人?还是身体不好?还是老外?”父亲排着自己可能不接受的头几个排名。
谢敏笑了,说:“身体健康,既往清白,未婚,龙岩人。”
父亲松了口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是不是他家里父母不同意?”
谢敏又不说话了。
父亲擅自认定了这一点,皱起眉头说:“怎么这样,我们家条件还不差吧?你是不是在人家父母面前显得很没诚意?”
谢敏说:“嗯,我还没正式去见他父母。”那家伙根本就没那个打算。一点儿也没有。
父亲于是又擅自推理了,说:“那你们谈到婚嫁了,还不正式见父母,是你没处理好。什么时候把她带我们家做做客?”
谢敏想了一想说:“爸,要是我告诉你,我非他不要,你会怎么办?”
父亲看着儿子好像是在询问,其实更像在宣言一样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谢敏,我也年轻过,我知道。不管她是作奸犯科还是其他什么的,你要是这么喜欢她,我又能怎么办?我又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爸爸。”
谢敏站起来,说:“好。”
谢敏最不怕的事情就是说服别人了。就算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不对的,只要自己认定是对的,他就不怕去做。当然,一般人想什么他不在乎,但是必要的人是要说服的,即使不得已的时候需要用上一点手段。
快到中午的时候,继母提着饭盒过来了。父亲见到她,也不跟她说话,别开头就在那儿生气。
继母于是把饭盒往病床前的小桌上一放,笑着说:“哟,生病了还脾气这么大?”
父亲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积怨太久,也顾不上大儿子也在场,冷笑着说:“是啊,我生病了,你还有心情打通宵麻将。”
父亲和继母的感情似乎一直不是太好。谢敏以前不是很清楚这些。据谢惠的说法,他妈妈老是跟他说父亲太疼大儿子了,老是因为谢敏的事和她吵架。开头是继母不愿意和谢敏住一起,那时其实就吵架了。但是父亲从来没跟谢敏提过这件事。后来继母又因为父亲花了很多钱让谢敏出国念书的事吵得鸡飞狗跳的,直到谢敏申请到奖学金,后来在研究所又可以拿不少的工钱,不再向家里要钱,而是时常往家里寄钱之后,继母才闭嘴了。不过经过这几次的事,两个人撕破脸皮吵架的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谢惠最烦的就是他们吵架,他们一吵,谢惠就向哥哥诉苦,谢敏只好劝他。因为谢敏考虑到父亲和继母吵架,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他也不好插嘴,所以也就没有打电话回家劝架。
父亲倒是很少在谢敏面前提继母不好的地方。可能是怕提了之后很没面子吧。明明是自己要选的老婆,还老是说三道四的,有点敢做不敢当的意味。
父亲也是个比较固执的人。
“通宵麻将怎么了?你宝贝儿子在这里陪你,你还有空想我?”继母看了一眼谢敏,阴阳怪气地说。
平常真的相处的时候,继母也不敢太放肆地针对他,还是比较收敛的。毕竟谢敏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父亲双目一瞪,正想高声说什么,谢敏笑着按着父亲的肩膀,说:“爸,你看小妈都吃醋了。你平时有空也要多陪她才是。”
被儿子一说,父亲的怒气不知跑哪儿去了。瞪了一眼继母,有点讪讪然地说:“嘿,吃什么醋,一把年纪了。”
继母似乎因为谢敏那句话也有点不好意思,嘟哝着:“吃饭吧。谢敏,你回去吃饭吧,我在这里就好了。”
早上六点多抽血之后,还有几样检查是单子送来了,已经预约上,但是还没有做的,谢敏交代了继母要是父亲有什么检查,让她陪着过去做后,就回家去了。
星夜·第十一章
谢敏吃过午饭,就在家里睡了一觉。连续两个晚上没睡,那种疲劳感反而让他不是很容易入睡。到了四点多,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就有电话来把他吵醒了。
是徐晖的电话。
“敏哥,你还在睡觉啊?下午你去不去打球,师专没场子,要不要去容若那里打?”
谢敏揉了揉太阳穴,还有点儿疼,他于是问:“你们俩都去吗?”
“容若我还没打电话给他,估计他会去吧,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徐晖在电话那头说。
谢敏顿了顿,说:“我打电话给他问问。”
“哦,对了,敏哥,那群女人说下礼拜二上完课不是还能放四五天假吗?就说要不要一起去双车泡温泉?两天一夜。她们叫我统计一下人头,你去不去?”
“嗯,我看看有没有空。”
徐晖在那头笑道:“容若那小子肯定逃不掉了。”
“为什么?”
“我告诉你件很逗的事,吴欣说昨天相亲的那个女孩子对容若很有好感。所以想趁这次温泉旅撮合他们两个。”徐晖在电话那头乐得慌,说,“我看这小子桃花运也快来了。一般相亲就是女方会嫌,现在人家女方不嫌,他估计也差不多了吧。哈哈。”
谢敏从床上坐起来,用手顺了顺头发,说:“是吗?他不会有意见吗?”
徐晖切了一声说:“他有什么意见,送上门的还不要?他到了现在还挑啊?唉,也不是说他年纪多大,但是他太消极了,我估计要不是有什么女孩子主动,他才不会有什么反应。”
谢敏说:“那也要看他喜不喜欢。”
徐晖有点奇怪于谢敏不咸不淡的口气,说:“这,他也没什么喜欢的人吧。要是有的话,他不早谈了?我看他就是开窍太晚了,还不懂得喜欢女孩子。”
开窍太晚?谢敏有点好笑地想。
谢敏说:“我打给电话给他,问问他下午去不去。”
谢敏挂了徐晖电话,就拨了容若的手机。中午吃过饭后比较晚了,他怕吵到他睡觉,也就没有打电话。
这个时候接电话的容若听起来挺清醒的,听到谢敏的声音,容若说:“谢敏?怎么了,你爸没事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就是在对一个很好的朋友关切的询问的样子。谢敏心知他那个喜欢擅自将自己定位的特性,有些不悦,但也只好劝自己不急,慢慢来。
“还好,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住院检查。”
“那就好。”容若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没事吧?”
谢敏说:“你要不要来确认一下?”
那边滞了几秒,笑道:“好像没事啊。”
谢敏问:“要不要打球?徐晖说今天师专没场,去你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