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除去十三跟施术的欧阳子楚以外,院落中还有一人直立未倒身形挺拔地站在围墙之顶,全身真气流转戒备森严。
欧阳子楚没有搭理漏网的烟重冥,嘴唇上翘极尽温柔地冲着飘浮于空中的十三道,“没事了,下来吧!”
银灰色的月华锦向下延伸并覆盖完少年最后的脚趾这才停了下来,白衣青年仍是捧着自己的外衫走上前去。
十三眼中的血红象是受到什么召唤,一瞬间便缩回了黑沉的瞳孔中,只觉脚下一股力量上冲,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背朝下平平地坠向地面。
欧阳子楚箭步上前,将雪缎抛出,裹住少年的身体,自己则立于其下伸出双臂,等着对方投怀送抱。可惜十三并不想让他如愿,就在身体快要落至与欧阳子楚头顶相平的位置时,他向下展臂,以指尖于青年头顶一点,身体借着巧劲于半空中翻滚了两圈,挺腰而起,略显狼狈地着地,然而令他没有想的是,自己刚落地的脚跟竟会踩到雪缎的一角,收势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院落里寂寥无声,欧阳子楚尚保持着接人的姿势,只是一双如电的眸子却是死死瞪着十三,墙上银白长衫的男子置身在已然清明的月色中神情深邃地来回观察着院中的两人。
三人僵持良久,十三不得不首先打破沉默,他利落地爬了起来,将罪魁祸首的雪白长衫抛在地上,转身向着老槐树下的阿木两人走去,其间绕过好几个横躺在地上的人,少年握了握袖中微微出汗的拳头,对于背后的两人,他还是十分紧张的。
还好,等他走到阿木脑袋旁边时,身后两人一直没有动作,十三伸脚踢向地上挺尸的阿木时,才发现自己的鞋居然不知了去向。
阿木哀嚎一声,“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踢。”
“抱!”不知为何,十三双手掩面蹲了下来。
阿木敛了嬉笑的神色,忍住硬生生冲开穴道的麻痛一跃而起,少年伸出双臂缠上他的颈脖并将整个脑袋埋进他的怀中。
阿木抱着十三走向院门,欧阳子楚有些不甘心地挡在门口语气阴冷,“这样就想走么?木者连同伴也不要了啊?”阿木静静地看向对方,语气是无懈可击的平和,“青者就拜托大人照顾了,我家主上略感不适,大人若能费心再安排一处休息的地方,木者定然感激不尽。”
白衣青年一时无语,深吸了口气终是侧身让了开来,阿木看了看他,径直向外走去,欧阳子楚突然又道,“在下的房内有处活水温泉,可助全身肌肉放松,缓解各种不适。”
阿木闻言立马转身道,“那就有劳大人引路了。”
欧阳子楚自嘲地笑了笑,手中折扇一抖,终于恢复了潇洒公子哥儿的形象引着木者向左而去。
烟重冥独立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满目疮痍的院落陷入了沉思,这就是白虎一族的神力么?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以最小破坏收获最大利益的白虎族。而自己能幸运地看完整个事件的结束还真得感谢被当做药人练制的那段经历,只是这百毒不侵的体质跟异于常人的感官却非普通人忍耐得了的……
正沉侵于往事中,夜风袭来,烟重冥无意识地探手抓去,往事如风自指缝间流出,不知为何,心中空荡荡的生出一种苍凉感,曾经的权利顶点让他没了努力的方向,只有不断地赢取胜利追求强大才能让他没有时间去感知身体里那名为孤独的怪兽所带来的痛苦。
番外
冷暮会与柳弃有纠葛完全是因为他的怪物妹妹。
当时的冷暮被自己一向崇拜的老大舍弃,成为青堂与龙帮火拼的导火线,他四处躲藏妄图逃出升天,然而命不由人,最终他还是身中四枪浑身是血地倒在阴暗巷子的深处。陷在黑暗中喘息不多时,从四周那几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中钻出一大一小两孩子。见到有人,那个小点的孩子急急地将大点的那个掩在身后。
双方对视良久,后面那个十来岁的大孩子虚弱地后退几步背倚在垃圾山上坐了下来,小的那个好奇地上前查看。直到他向自己走来,冷暮才发现对方竟是个七八岁身量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长,长得几乎垂在了地上,一双血红的眼珠于浓密的黑发间忽明忽暗地闪着光。
冷暮握紧了拳头,心中估摸着就算是自己中了枪,要一拳打倒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应该是没问题的,想到这里,他动了动,手肘用力便想撑起身来,冷暮的响动立马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她快步跑到伤残人士身边撩起右侧的额发,让心怀反抗之人看清楚她眼中的欲望。
那一瞬间,早已习惯了生死的冷暮第一次被煞到了,无法控制,紧握的拳头被定格在半空中,身体中的力量象是开了闸的洪水般从沿着背部无数的毛细血孔向外奔流。
冷暮不畏惧死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无缘无故地死在一个说不清楚的怪小孩手中,可他动不了,看睁睁地看着对方眼中的血红渐渐溢出污染着身周的空气。一想到科幻电影中人类被怪物撕碎吞嚼的画面,冷暮便觉有些绝望。
“絮儿……”
正当冷暮认命地闭上眼,他听到生平最美好的嗓音,那声音不同于一般的稚嫩童音,带着冰雪般的绝对纯净与清澈,声音很轻很软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象极昼之光破开笼罩在冷暮身周的迷蒙的红雾。
听得那男孩的出声,小个子女孩兴奋地起身跑了回去,一言不发只是搂着对方猛摇,在冷暮以为男孩的头快被摇下来时,对方无奈地用更加微弱的声音问道,“那人可合胃口?”
小个子女孩作呕般吐了吐舌头,然后发出一声啾的尖叫。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道是青堂还是龙帮的人,听声音来的似乎不少,反正今天是死定了,冷暮残忍笑了起来,如果一切都将结束,何妨多拉些人来垫背。于是,他的笑声越发响亮,而杂乱的脚步已然逼近巷口。
听着地上人的笑声,男孩突然软声说道,“絮儿,又来了一批,应该可以将就。”小个子女孩亲了亲男孩的手,转身跑过来兴奋地围着冷暮直窜。
说时迟那时快,脚步纷纷止于巷口的同时,哒哒哒的便是一阵机枪乱扫。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冷暮冷笑的同时也奇怪着,他能感觉到身体上方子弹呼啸带来的凌冽却感受不到击中目标的绝然与毁灭,顺着一闪即逝的弹道,他再次看向那片低垂至脚踝的墨色。那个怪物女孩就站在自己耳侧,所有的子弹宛若流星般被她优雅地吸入了骨瘦如柴的身体里,无形的气场展开,她的身后身前俨然冰火两重天。
之后的事,冷暮记得不太清楚,医生说那是选择性的失忆,或许在那一个时刻发了什么让他不愿再想起的事情,只是,一双黑夜般深邃星辰般闪耀的眸子却再也挥不去。
那眸子问,“交易么?”
冷暮无法控制地点头,男孩用脏兮兮的衣袖里子小心地替他擦拭着眼角被溅上的血污,“她是柳絮,我是她哥哥——柳弃。”
“我们可以帮你东山再起,”男孩疲倦地抚了抚身旁生啖人肉渴饮鲜血的女孩,苍白地笑道,“代价只是你的……人性!”
……
往事
所谓西番王世子的房间根本就是座小型的宫殿,与之前十三所住的院落简直是天壤之别,烟水飘渺、树碧花艳的庭院贯穿连接着前后各处门殿楼阁。其间最为奇妙的是西暖阁的北床后,竟有一道夹壁墙,墙上开小石门,触动机括,一条幽深的甬道便出现在眼前。
欧阳子楚引着阿木拾阶而下,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热气弥漫的温泉洞穴宛如从天而降,它的巨大足以安置一幢二层楼阁,穹顶上垂下成百乳酪般的细长钟乳石,石地中则生出几十根雪白的粗壮石笋,最中间四根经年已久,早已成为雄伟的柱子支撑着穹顶给人以势不可挡之感。柱面的复杂花纹使人联想起哥特式建筑中精美的雕刻结构,十三从阿木怀中探出头来,显得甚是喜欢。
半月形的活水温泉池被四根石柱围合在其中,阿木也不待对方相请,抱着十三径直朝着那温泉走去。来到池边,见欧阳子楚仍在不远处挺身直立,并无回避的想法,阿木只得出声道,“大人莫不是想要侍候我家主上洗浴?”
“有何不可?”欧阳子楚笑答道,将玉骨扇往身旁小石台上一搁,竟开始抬手卷起袖子来。
十三全身一僵冷冷回道,“阿木,不必劳烦公子大架!”
阿木忙瞪着正欲上前的白衣青年,恨恨地说,“大人可要想清楚了?我阿木别的缺点不多,就一点心眼特小,谁要是让我不舒坦了,他自己也别想舒坦。”
欧阳子楚思索片刻,拾起折扇无言地退了出去,当他的身影没入拐角的阴影时,阿木又大声喊道,“侍候的只我一人便可,大人若有时间替我看看青者去,我家主上自会铭感于心。”
等到脚步渐远,阿木方才小心地放下十三,用神识搜寻四周,在确认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他跑到洞口吐出一团乌青的东西布下,那东西于石地上扭了扭了便钻入了地底。阿木得瑟地一笑,从洞壁的石隔子里翻出胰子跟皂豆,这时他才想起没带澡巾跟换洗的内衣。
这时的十三已然踏着池左边的石阶缓缓步入温泉中,银色的月华锦遇水便化做轻烟缭绕在十三的身周,直到全身没入水中,那些银色烟雾水气沿着少年光洁的手臂游移最后尽数从指尖钻入,了无痕迹。
“额,我去讨件干净的内衫来。”阿木挠挠头转身便走,十三也没阻拦,只是掬起一捧温水撒向半空,水珠纷落,在殿内夜明珠的照耀下闪烁出七彩琉璃的光芒,十三看准一颗伸指弹了过去。
哗啦水响,水中跃出一尾阴蓝色的人鱼身影,带出的水珠于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互相撞击中碎了一地。随后那人鱼也落入水中,鱼尾扭扭曲曲地分裂开来,化做形态分外优美的两条长腿。
“宗主,才分开多久您便如此想我啦?”流者调笑着缠绕上来,当他恬着脸贴向十三时,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布满蓝鳞的额头,只见那指节突出粗长,附着的指甲更是乌青尖利,只是稍稍用力,宝蓝色的血液便顺着流者的额头流向高挺的鼻梁。
“不是去讨干净衣衫了么?”人鱼讪笑着退开,“杂回来得这么快啊!”
“刚出石门便在门口找到这个,”阿木收回长甲,将另一手托着的衣衫展开给十三看了看,纯白的梭织棉没有多余的纹路与色彩,少年很是满意,阿木便将之叠好放在池边的方盘上。
“欧阳那小子倒是想得周到。”流者在一旁嘀咕,十三回头看了眼整理杂物的阿木,突然道,“你也下来吧!”说完用力一拉,便将对方连人带衣服拽入了水中。
阿木呛了几口水浮了起来,哭笑不得地道,“我还没脱衣服那,你也不怕脏着。”他一边说一边翻上池边脱了起来。十三也不管他,左手打着转地抚过水面,但凡经过之处,细细的水流便随其旋转,一颗珍珠大小的水球渐渐在他手心下形成。
气氛在沉默中凝重起来,流者没再胡闹,静静地没于水中,只露出胸以上的部分,卷曲的长发飘浮在水面将整池温泉都染成了了幽蓝色。
“你们相信轮回转世么?”十三突然问道,没有人回答,只是阿木在入水前滑了一下,“人若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一切便可以重头开始,对么?”
少年的话语中带着无端的迷茫,阿木与流者互望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蒸腾的热气让十三表情模糊不清,他两眼定定地看着洞中某个阴暗的角落继续道,“我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一处名为地球的星球,那里是个没有武功法术,崇尚机械科学的世界。”
“那世的名字叫作柳弃,从一生下来便带着绝症,我的父母并非富贵之人,为了控制病情耗费良多。七岁那年我的病情突然恶化,因为休克太久而陷入昏迷,之后便是四年零六个月的植物人生涯。”说到这里,十三闭了下眼,手腕翻起,手心原本不大的水球随着他的诉说旋转一点点地增长着,“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四年里我竟莫名其妙地去到另一个世界并开始了全新的健康生命。然而,还没从最初的惊喜与迷惑中清醒,那个完全不顾忌血脉亲情的冷酷男人便断了我的念想,他要我死我不害怕,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在去重楼的途中,我遇到一个臭屁啰嗦的家伙,”十三弯了弯嘴角,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柔和起来,“那人明里暗里保了我三个多月,终是躲不过,被他师傅带走的前夜,虽然我不曾对他笑过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可他还是救了我。如果当时我知道那颗暗红色带着丝丝香气的珠子是他的一只眼睛,我想我是怎么也吞不下去。”说到这里,十三顿了顿,手心中的水球已然有拳头大小,他也不管阿木跟流者是否能听明白,自顾自地又道,“也许是好久没有经历过痛苦了,第二日的抽魂引血疼得我几近从病床上弹起来,恍惚间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父母惊喜的表情中带着某种哀伤,因为一直找不到配合的骨髓,母亲毅然为我生下名妹妹,只等我的状况稳定便要进行脐血移植手术,看着他们半白的头发,我尽量地配合着医生想要快些好起来让血脉至亲们能再度开怀。”
“移植手术很成功,我的身体恢复得也快,回家当晚我执意想要看看一直与我隔离的妹妹,如果当时我能平静心情思索父母亲表情中的迟疑,也许一切都会不同。”温热的泉水似乎暖不了十三被伤疼折磨的心,他瑟瑟发抖地坐上池壁的石阶,幽蓝的水面似是感应到他心中的波涛涌动得越发历害起来,“最终,在我强烈要求下,我看到了她,瘦小无助的絮儿两眼无神而空洞,表情呆滞口涎长流。身后的母亲泪流满面,父亲的声音中带着痛苦,他说絮儿的脑子有点小毛病。”见少年抖得历害,阿木忙靠了过去将之搂进怀里,纤细的手臂滑入水中,旋动的水球脱了十三的掌控,飘浮在三人之间转得更加激烈。十三贪婪地吸取着阿木身上的热气,闭眼继续讲道,“深夜,我趁父母睡着时溜进了絮儿的卧室,天真地以为能拯救我灵魂的珠子一定能冶好絮儿,却不知普通人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异世的强大灵力大法。”
“所谓因果循环,得到了必然会失去,那晚焚毁了一栋32层大厦的熊熊烈火,唤醒了絮儿却令我失去了一直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也失去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家。我抱着絮儿跑了很久很远,我对絮儿的能力感到害怕,可我却更怕被人发现而导致的分离,大多数时候我们躲在最阴暗的小巷子里靠翻垃圾为生。随着絮儿的的成长,她的脾气也日益狂躁,我偷来的带血生肉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便趁我不注意跑出去袭击路人,我护着她被人打得半死才免了被送去警察局的命运。”
“那日,絮儿抱着我痛哭了一场,此后即便是难受得满地打滚,她也再没做过此类事情,可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不仅没得到正常发育,反而有日益崩溃的迹象。我自私地咬着牙要她忍耐,背过身不看她的痛苦与绝望。一直到快过年的一日傍晚,我讨了些馆子里煮剩下的云吞皮兴冲冲地跑回去,竟发现絮儿正拼命地用头撞地,身上到处是她抓挠出的血痕,就连我叫她的名字都已经充耳不闻了。”说到这里,十三打了个寒噤,将身子再往阿木怀中钻了钻,“……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想的是什么了,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絮儿已经围着三具破烂的尸体欢天喜地地亲吻着我。”
“阿木,我不能失去她,”十三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用近乎惨叫地声音绝望地辩解道,“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她,当时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她,只有她……那怕……”虽然少年的故事中有很多阿木与阿流不能理解的词语,可他言语间带着的悲哀与寡淡已令两人暗自神伤,环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过背脊,多么想以身相替,却是无能为力。
喘了好一阵,少年才平静下来继续讲述道,“等她终于满足了,我便开始呕吐,这一吐吐了一天,但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从捂着双眼不敢承认到可以直面以对,甚至可以从容地一边看着她猎食一边吃东西也不过用了一周时间。”十三睁开眼,将脸贴上阿木的左胸,那里面空荡荡静悄悄的却让他生出莫名的踏实感,“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冷暮的出现,当时的他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与我们做了交易。此后,絮儿便成了他的杀人工具,我不知道絮儿在出任务时是什么模样,我只看到,也只愿看到她在我面前的乖巧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