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练了多少时辰,慕容铭明显感到腹中饥饿,他起身踏出寒冰密窖,窖外已是满天星斗,月上树梢。这里是慕容府的别院,离主屋很远,仅有一道低矮的小门相连,因为慕容垂曾于此处闭关,禁绝一切杂音,所以几乎没有安置多少人手。等到父子两人离开后,更是被废弃了好几年,触目之间尽是萧条。不过,此状况倒是很合某人的心意。
压下心中的兴奋,白衣青年深吸口气,径直越过围墙,向着厨房冲去。老佟头的菜品新鲜、做得也精致,最重要的是他所喜欢的江南风格。慕容铭正吃得不亦乐乎,无意中瞥见候在一旁的老佟头欲言又止,顺势看去,玲珑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门外,见主子看他,忙跑进来见礼道,“三少爷尽可用完饭再知会玲珑。”
“你怎么知道本少爷在这儿?”
“自是有人提点,”也不等慕容铭示意,他便起身退至桌旁哼哼道,“大少爷说了,三少爷静修这几日,应是水米未进,这第一去的地方便是厨房。”
“是么,”慕容铭嗤笑道,“慕容府这么大,光是各院的大小厨子便不下五六个,你怎么能肯定本少爷会在这里?”玲珑也不抬头,只是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菜式道,“玲珑不知,不过三少爷应知玲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四处多跑跑,总有一处会有收获。”
“敢情儿,玲珑把本少爷当兔子逮那。”慕容铭扒了口饭,见对方竟垂着头没有回嘴,顿时奇怪起来,“怎么了,平时伶牙俐齿的,今天杂变成闷声葫芦了?”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起身道,“莫不是伽公子出了什么事?”
玲珑小嘴一瘪,不满道,“三少爷就知道着紧那个蛮夷人,却把个一脉相承的亲哥哥抛在脑后,亏得大少爷还担心那么许多。”见不是十三有事,慕容铭松了口气,“哥怎么了?几天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玲珑不想多嘴,三少爷看了便知。”话到这里,慕容铭也不好再慢腾腾地享受美食,草草填饱了肚子,两人便向慕容无悔所住的菡萏院行去。
慕容无悔爱莲,在他的院落里,莲池几乎占了三分之二的面积,即使浓浓夜色中也能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荷叶群,而真正让主人居住的地方倒是略显小气。不过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堂屋、寝室、书房、亭榭各自巧妙地穿插在院落里,显得浑然天成。
玲珑引着慕容铭来到书房前,刚想通报,便被止住守在门外。白衣青年揭帘而入,窗下的贵妃躺椅中斜靠着一人,与慕容铭的英挺不同,慕容无悔显然继成了祖爷爷慕容翩跹的柔美,脸庞精致,肤若凝脂,其间淡淡的粉晕象夏日里舒展的莲瓣般让人怜惜。
示意侍候的婢女退下,慕容铭轻轻走过去,将那人手中快要滑落的琴谱缓缓抽出放在桌上,自己则搬来八仙凳坐于那人身边静静地观察,但觉他呼吸不稳,皮肤上的红晕也分布得太过均匀。于是皱了皱眉,也顾不得会将对方惊醒,径直拉过他的右手,搭上腕脉。
良久,那人轻叹一声,“我没事!”
“如果脉象紊乱,气血凝滞可以称做没事的话,”慕容铭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会被内力反噬?”慕容无悔苦笑道,“还不是想试试你带回来的那个伽公子,只是没想到他竟能破我的焚音。”见对方又瞪自己,他更是无奈,“慕容府中本就人丁单薄,传至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虽说名分上我们各自一脉,可说到底还是亲生兄弟。不知底细的人,我如何放心他在你身边。”
听他如此说,慕容铭也不由得放轻了手中的动作,眼神有些恍惚,“是啊,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好歹我还跟着父亲胡闹了几年,可哥你却……”躺椅上那人从不明说,可每每面对面时,眉目间总是透出浓浓的倦意。然而,即使这样,那人也不愿让自己分担,若说小时候不懂事,可现如今也这么大了,难道还不值得信任么。一想到这些,慕容铭便觉得心中憋闷,言词间生出些不满,“大伯父前年仙去,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想你再多胡闹几年罢,那些锁事有我就行了。”对着弟弟的埋怨,慕容无悔淡淡道,“不过,你也大了,应该清楚,身为慕容世家的子弟,我们有着不得不担负的命运。”见对方暗下眸色,他又调笑道,“别想太多,若非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哥是绝舍不得为难你的。”
慕容铭嗯了一声,起身上前,写了张方子,唤来玲珑让他安排人抓药去。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衣决摩擦声,未及回头,慕容无悔已然来到身旁,牢牢地握紧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也许是在寒窖里呆得太久,那人柔弱无骨的手如暖玉般隐隐发热。
“……回来……就好……”
两人靠了一阵,慕容铭突然笑起来打破沉默,他拍了拍刚及肩头的墨色发顶,得意道,“还记得离开前,我对哥说过的话么?”
慕容无悔也笑了起来,“是啊,等了十几年,你终于高过我了,只可惜……”说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弹了弹高出自己的额头,拉着对方转向内室,“可惜我还是你哥!”
“好久没一块睡了,今天陪陪哥,怎么样?”不等回答,他已高声叫道,“玲珑儿,安排你家少爷们就寝了。”那玲珑也是讨喜,装精做怪地在门外唱了个大诺。
两人一番梳洗后抵足而眠,慕容无悔絮絮叨叨地念着官场与家里的锁事,慕容铭静静听着,时不时地诺诺应声。待到夜深人静,昏昏欲睡之时,慕容无悔突然悄声问道,“此番回府,可是找到那个了?”
立时,慕容铭瞌睡全无,只是深深地看着对方,慕容无悔向前凑了凑也不介意,仍是悄声道,“前几天,九奶奶来过,突然问起那个,被我插浑打科地混了过去。你知道,我学的是乃是大焚音,对那个自然没兴趣,可九奶奶却是一直上着心的,不管你找到没找到,我都给你提个醒,免得多生事端。必竟,现在的我们还不能得罪她。”
“她……”慕容铭迟疑地问道,“……总来做什么?”慕容无悔翻身仰躺,声音若有若无地流窜在重重帏帐间。
“也许是……睹物思人吧!……”
锦西
天色将明之际,一阵晨风无声无息地推开微盍的木窗,床内侧的慕容铭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乌黑的瞳仁里染着浅淡的碧绿色,外侧的慕容无悔呼吸有些不太规则,似乎下一秒钟便会醒来,慕容铭立刻查觉到这点,碧光一闪,身旁之人又再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慕容铭左手在床板上一撑,仅着内衣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个转,越过慕容无悔稳稳地站立在离床二、三步外的地面,他木然看了看四周,抬脚朝着外间走去。
与此同时,十三已经无眠无休地随着烟重冥赶了三天的路,即使是坐卧在马车里,他依然感觉到极其疲惫,更别提长时间骑马奔驰的其他人。终于,在穿出茂密的树林到达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后,前方传来青衣领卫的喝令声,“原地休整半时辰。”
阿木长长喘了口气,停下车随意地将马鞭插在腰带间,抬头看了眼四周各自休整的侍卫们后钻进了十三的车厢。虽说他撩帘的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了,可还是被阿青狠狠地瞪了一眼,“嘘!轻点,他刚睡着。”
“怎么?还在烧?”阿木担心地小声询问,“这一离开边城就有些不太对劲啊!”
“吓,这些人还真是铁做的。”欧阳子楚絮絮叨叨地掀帘入内,迎接他的是四道恶狠狠地眼刀,让他的声音顿时变得比蚊蝇还小,“你们看到没,那些个死人脸竟连吃饭睡觉都在马匹上,也不知道他们方便的时候是不是也不下马来着!”
“你没看到他们很少喝水么?即使是喝也只摄取刚好维持生命的分量,一切都是为了行进的速度。”阿木盘腿坐到阿青身旁哼道,“多半是烟京出了什么大事,我看那烟重冥是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去才对。”
“如果能进到一个规模大点的城镇里就好。”阿青将十三的头小心移到阿木腿上,“就算没有暗当,也可以找个技术好的大夫瞧瞧。”
欧阳子楚看了看两人脸色小心道,“其实,你们这辆马车已经严重影响到四爷的前行速度,所以……”
“所以烟重冥要扔下我们先行回京,对吗?”
欧阳子楚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没这么夸张,还有我跟白衣卫,我们会保护你们直到烟京皇宫。况且……”白衣青年从怀中掏出一副明黄的玉轴绫锦卷道,“我已经要得恢复十三身份的圣旨,与其跟着那些死人脸不要命地赶路,还不如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再从容出发。”
阿木与阿青两人互望一眼,都觉得十三的状况的确不适合日夜兼程的赶路。三人商量妥当,欧阳子楚便将那道圣旨交于阿木保管,自己则出马车与烟重冥交涉去了。
没过多久,车外便传来人马整肃的声音,随着青衣领卫一声令下,马蹄阵阵扬长而去,余下的人则整齐有序地围在马车周围听欧阳子楚训话,阿青放出神识查探,约有二十来人,无论是功力还是意识均属上乘,看来西番王世子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我们走吧!”欧阳子楚勒马靠近车辕对着车厢里的三人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方百里外便是锦西镇,因为是西番地到中央皇朝的中转站,这些年也发展得比较繁华了,不如去那里歇息一天。”
阿青拢了拢十三身上的薄被,抓过阿木腰音的马鞭弓身走出车厢来,“这儿你熟,一切由你安排。”说完,手一扬,拉车的两匹马便得得得地跑了起来,欧阳子楚控制着马身紧随其侧,而白衣卫们则成扇形护于马车的两侧和后面。
众人跑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欧阳子楚所说的锦西镇,在停下马车前,阿青用神识迅速扫荡了一下四周,没有什么异常。
“迎来客栈可是这镇上最好的客栈了,”欧阳子楚跳下马来,一名看上去象是客栈掌柜的中年人已然迎了上来,“楚爷,您这又是准备上那儿游玩去啊?”随着白衣侍卫纷纷下马,好几名马童匆匆自客栈后头绕了出来。
“是小三啊,”欧阳子楚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爷还要赶路,你去安排四间上房,其它的照旧,对了,我们的马可要最好的饲料。”
“是,是,是,”被叫做小三的客栈掌柜如鸡啄米般点头应道,“爷放心,有我小三在,绝对令您满意。”这时,有人哎哟地痛叫出声,两人侧目看去,阿青正一鞭子抽在上前接缰绳的马童身上,“别乱动!”他冷声道。
小三掌柜急瞅了眼欧阳子楚,见他眉头微皱忙跑过去一脚将那个马童踢开,“爷别生气,小的这就唤个机灵点的,保管将您的爱马侍侯得……”话没说完,阿青已转身进了车厢。这时欧阳子楚也来到了马车旁。
等阿青将十三抱出来时,小三掌柜还在偷偷擦着冷汗,见到欧阳子楚等人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名面色红得诡异的少年下车,他立马回过神来上前引路,只怕这才是正主儿,小三掌柜暗地提醒着自己。
十三的状况并不乐观,没有原因的高热让他的头脑极不清醒,阿青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不在这中转之地设上两家暗当,他替十三换了块冷帕道,“再走上一、二天,我们就该到江州城了吧,到那里就可以回暗当了。”等了一会儿,却没人接话,他奇怪地看向一直站在窗边的阿木,“怎么了?自打进了这个镇,你就没说过一句话!”
“不知道,我总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阿木回过头来,表情很是凝重,“可也说不出那儿不对劲。”说完,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膛猛然突起而后凹陷,两侧的腮帮子更是如青蛙的鼓囊般上下起伏不定,反复了几次,哇地吐出六道乌青的黑影,那影子一沾地便钻了进去没有痕迹。
阿青见状再不敢疏忽,强打精神放出神识将整个客栈都覆盖进去。
“我已经布下了六条土噬,”阿木打开门回头道,“只要不是御神级的敌人应该都能抵挡,我这就去镇上看看,你要小心,凡事以十三的安全为要。”
阿青点点头,也不再嫌对方啰嗦,等到阿木的身影消失在神识之外后,他闭上了眼,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波纹自他身周流出无序地在客栈周围涌动,一旦有敌意侵入便会自动发出攻击。
同样的,远在烟京的慕容铭此时也是紧张到了极点。
“生死关起动了?!”
寒冰窖的深处,黑袍的高大男子正坐在一只银甲鳞兽的身上,那兽足有三丈长,原本凶狠可怖的硕大兽头狼狈地贴在地上,灿金的眸子如今却是泪眼汪汪,看上去极其可怜。慕容铭不敢多望,对眼前的黑衣男子而言,自己又比那做小伏低的野兽强得了多少呢。
“他还说了些什么?”男子继续问道,一双手笼在黑袍中不知在作什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慕容铭木然回道,“回主人话,那人还说三日内,血魔必现。”
“血魔?”
“是的,主人。”
黑袍男人思索了半晌,也不知想明白没有,只是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却停了下来,“退下吧。”
“是,主人。”
慕容铭低头起身正要离开,那黑袍男人突然问道,“你的黑玉功练到那一层了?”只有听到黑玉功三个字,慕容铭木然的表情才有了些微动容,“回主人,属下已练至第五层临界了。”
“那就是说……”男子自黑色的宽大袍袖中伸出苍白的手,一颗乌黑深沉的石头静静地躺在掌心中,“该用到这个了吧!”
任凭内心中如何激荡难平,慕容铭仍是强行控制着身体,木然回身跪下道,“属下谢谢主人赏赐。”黑袍男子诡异地裂嘴一笑,冲着慕容铭招了招手道,“还不过来。”
慕容铭浑身一颤,缓缓站起身来,走向男子的那几步沉重异常,薄薄的内衣无力地滑至脚边,长期练武的修长身子没有一丝赘肉,健康的黄褐色肌肤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当苍白的手指抚上胸膛,慕容铭还是忍不住僵硬了身子。
“做了这么多次,还紧张?”黑袍男子摇摇头,动作越发地温柔起来,“跪下。”慕容铭木然依声而做,那苍白的手指慢慢向上滑过颈脖,直至他的下巴。
哧!哧!哧!
随着几声极其细微的响动,男子圆润修长的指甲突然变得尖细而锋利,几乎将手下的肌肤划破,时至此刻慕容铭无法控制颤抖起来,整张脸瞬间死般苍白。
“别怕,嘘,乖孩子,别怕,”黑袍男子眼中碧光闪烁,冲着慕容铭没有血色的唇伏下头去,空荡荡的黑袍如无边的黑暗笼罩过来,无处可逃。
一如往常,那软滑的东西自黑袍男子的嘴里伸出探进慕容铭的口中,直直插进了对方的喉咙深处。一股强烈恶心想吐的感觉袭来,慕容铭很想咬下去,可理智却明确地否定了他的想法,他死死攥紧了身侧的双手。男人似乎觉查到什么,手指用力,只听咔嚓声响,慕容铭的下巴彻底告碎。
“呜——!”慕容铭惨呼的同时,男人一用力,那软滑的东西重重撞进他的胃袋里,然后便是尖锐的疼痛扑天盖地而来,慕容铭这时却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很快便要昏厥,很快便不用体会这种痛苦了。
良久,黑袍男子方才收回他探入慕容铭体内的长舌,“不行啊,胃里已经没有存货了,”他喃喃自语地含叨着,“得再放一次铒食。”言罢,他无奈地抓起手中早已没有了知觉的身躯,仔细地用袍袖角擦拭着对方的颈脖,然后将头凑近嗅了嗅,满脸痛苦地咬了下去,长长的犬牙于空中划过寒光,深深地刺入慕容铭的血脉中。
关口
阿木离开客栈已快六个时辰了,其间欧阳子楚差人前来问安,被拒后自己也亲自过来了一趟,可阿青始终没允他入内,此时此刻除了阿木,他不相信任何人,特别在阿木暗指敌人不乏御神之后。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将客栈众人纷纷惊出,阿青更是心如擂鼓,那声音分明便是阿木,门外脚步纷乱人声鼎沸,欧阳子楚的敲门也如意料之中地响起。
“小公子没事吧?!”
阿青双手一紧,暗自稳了稳神朗声道,“谢谢世子关心,刚才那声似为阿木所发,我这里走不开,只能麻烦你们前去查探相助。”言罢再不出声,只将神识增强加大了戒备。
门外欧阳子楚应了一声便带人离开,个个操家带伙的仿佛真的寻着异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