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跨出门,余光瞟见一名墨蓝长衫的青年摇着摺扇正从东街悠闲自在地渡将过来,血姬顿了顿,樱红的双唇无声轻动,刚下完台阶的四爷突然停下了脚步,侧头望向来人。
“子休!”血姬似笑非笑地叫道,“出门大半时日,可是寻到了好去处?”被唤做的子休的青年见到血姬一行人,忙将扇一收急走几步赶到众人面前,恭顺地唤了一声爷。
男人皱了皱眉,冰冷的视线从青年身上扫过,四周的温度刹时下降了好几度,身后暗自拉扯对方衣角的两少年忍不住同时打了个哆嗦,互望一眼后规矩地垂下了头。
“去过斗兽场?”没有情感起伏的低沉嗓音让人感觉到凌厉,仿佛寒冷的冬风从众人面前呼啸而过。子休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回爷的话,方才在楼间听闻边城猎手们围捕到一头红魔凶兽,其须毛似火泛着赤红,眼大如铜铃能吓破人胆,再加上一双长如手臂的獠牙,端是凶恶无比。”说到这里,他偷偷瞟了眼男子身旁的血姬,见对方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摆出一副谳媚的表情继续说道,“据传此兽被囚在边城最大的斗兽场,且已有东家悬以重赏招募能击败此凶兽的勇士,子休一时好奇又见爷运功运到关键之处不宜打扰,便擅自前去查探了一番,左右不过是想给爷找个闲话聊聊。”
听到这里,四爷回首看向血姬,浓密笔直的眉峰从微皱的额头下扫过,带出两抹淡淡的阴沉,红衣女子有些笑不下去了,“四爷可是想去看看?”
“回了,”白衣男子转身踏上台阶,原本有些苍白的薄唇在楼前红笼灯的映照下竟变得有些嗜血,“明日再去。”他的声线冰雪般冷凝,又带有些金属味,一层层地透过耳膜传至大脑的最深处,让人不敢拒绝。
血姬见状以袖掩唇道,“如此甚好,既然大家感兴趣,就都去试试身手,四爷身边可从不留无用之人。”此言一出,垂首装老实的两少年同时抬头瞪向子休,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神尽数化做飞刀把墨蓝衣的青年片了再片,而那子休更是煞白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向着血姬靠了过去。
红衣女子假作不知,蛮腰轻扭伴着四爷进了楼,剩下两名青衣侍卫挡在子休面前,也挡住了他唯一的希望。等到青衣侍卫也进了楼,终于两声惨叫暴了出来,“三哥,你害死我们了!”
子休忙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神情热乎地揽住对方道,“所谓有福同享,有……”话还没说完,只觉两肩发紧天地一番颠倒,臀部则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之前惨叫的少年冲着被他们掼倒在地的兄长扔了个鄙视的白眼,“有难你自个当去,休得拖我们兄弟下水!”言罢,怒气冲冲地追着侍卫的背影而去。
子休独个于地上坐了半晌,这才在满街行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慢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苦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该不会把小命给玩掉了吧!”话音刚落,身旁忽然刮过一阵微风,将他额前几缕乱发吹起,心头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暖流。
等到侧目看去,一顶素色的藏青色小轿已从身边疾飞而过,轿的四角被四团模糊的青色人形物抬拱著,轿内隐隐约约可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还来不及惊讶,那青轿已在众人的注视下稳稳地落在重楼七层台阶前的平地上。
子休颇为好奇地凑上去,就自家族人而言,只要是一脉相承的血亲靠近便会产生方才那种奇妙的感觉,而同处在重楼内的另外三人应该也是有所感应才对。
小轿停下后,各角的青色人形物方显出其全貌,但见他们均是一般的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就连高矮胖瘦也是相等,这世上双生子虽不稀奇,可四胞胎就有些显眼了。
平日里的子休就属于爱凑热闹的类型,当这几个有趣的人物巴巴地出现在面前时,他那还顾得上斯文,自然是跑到最佳位置瞪大双眼左瞧右瞅,只差没有把眼珠子贴在对方身上。
“东家,”有人从楼内奔了出来,“小的才定下桌子您就到了,可真是来得不早不如来得巧啊!”听到此言,抬轿的四人同时侧身跨出一步再转向青轿单膝跪了下去。一个黑布包头的小厮跑至轿前,一伸手打起了厚重的布帘。
轿内走出个二十好几的素衣男子,还没看清他的相貌,他已转向轿内牵出一名粉妆玉琢的少年,那少年十一、二岁的身量,着一套石青底的月白棉服,滚着银梅镶边,头上顶着一对可爱的总角,圆润白晳的额头下两粒黑豆般的眸子里细细闪烁着波光,显得甚是乖觉可人。
四周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均道此童容姿不凡,比那年画之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抱着看热闹心理的子休却是呆愣在一旁,在他的眼中那眉眼唇鼻竟与一人少年之时的画象极其相似。
面对众人的围观素衣男子似乎习以为常,他仔细地牵着少年回身指向楼门顶上的牌匾道,“这就是重楼了,早先你吃的芙蓉糕便是此楼的小点之一。”那少年哦了一声,抬脚向七层台阶走去。
掀帘的小厮嘻嘻一笑转身道,“这里面的东西啊,保准小公子吃了一次想二次,吃了二次想三次,总之,嘻嘻,不错。”
那少年听他如此说,似乎也起了点兴致道,“阿木,我想吃粥!”少年的声音如泉水般纯粹清透,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坚毅。
阿木翻了翻白眼嘴里嘟囔道,“好不容易东家请客,吃什么粥啊。”说归说,他还是赶到两人前头带路,而抬轿的四人则起身将轿抬去偏僻的角落里候着。
子休回过神来,尾随在三人后面也进了楼。
楼内,艳丽的红衣女子正靠在木梯的扶手边冷冷地看向门口。堂前的掌柜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青公子,梅室已备好,刚上了些凉菜,可小木哥说这酒您要亲点。”
素衣男子看了看身边的少年道,“般若即可。”掌柜听罢扫了三人一眼,了然地应喏退去。
怕引起对方注意,子休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眼神却随着两人上楼,在经过红衣女子身边时,那个被称作青公子的男人顿了顿,似乎说了些什么,一向笑得妩媚的女子脸上竟显出此许薄怒,绣金的红色衣角在她无意识的拉扯下崩得紧紧地。子休心中一沉,能让血姬反常的人绝非普通酒楼常客那么简单。
暗潮
眼见那三人步入楼梯转角,子休忙站了起来,可不知什么人却扯住了他的衣角。子休回头怒视,桌的另一边身着名贵雪锻的青年正露出满口闪亮的白牙坏笑道,“好戏尚未开场,子休急什么。”
“啊!怎么走那儿都会碰到你?”子休将袖子大力一甩却被对方抓得更紧,“不要告诉我你是来这里吃饭的!”可那青年只是笑嘻嘻地盯着子休的脸不放。
子休的长相一直很出彩,长长的瓜子脸,下巴挺尖,象极他漂亮的母亲,而此时怒发冲冠的他更是杏眼圆睁,双颊飞红显得甚是可爱。只听到他怒道,“看什么看,如果你想学习如何用脚吃饭,就尽管把爪子搁我衣角上!”说完,愤怒的目光在对方欠扁的脸庞和扯着自己不放的手上来回扫荡。
白衣青年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好收回手,唰地变出一把折扇来不紧不慢地摇着,“几日不见,子休的脾气见长来着,”说到这里,他以扇掩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暧昧地冲着头冒热气的某人眨啊眨地,“若是子休真想上楼,少不得还须愚兄作陪。”言罢更是自诩潇洒地裂嘴一笑,起身冲着子休走过来。
“呸,呸,呸,谁要你陪!”害怕落于人后,子休一撩下摆将身边的凳子踢飞在地,自己则快步向楼道口冲去,跑到半路,从二楼的扶手上方探出一模一样的两脑袋,“三哥,你怎么总追着廷远哥跑?”
“谁说我……”才说了三个字,那两脑袋旁便出现了一排闪亮的白牙,那白牙的主人柔声道,“子休慢着些,这楼梯陡峭,若是磕到那儿了碰到那儿了愚兄可会心痛的。”
“欧阳子楚!!!!”子休的咆哮直冲七层楼顶。
五层最里的雅间,梅室
刚入坐的十三夹起一块翡翠豆腐,听到楼下的吼声他停了停,继而一口吞了下去。身旁的阿青举杯缓缓地抿了一小口。
“这酒可好?”十三仍是好奇,必竟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叫般若么?”
阿青抬首看向窗外低声吟道,“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万古醇酎气,结而成晶莹。降为嵇阮徒,动与尊叠并。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素衣男人的话如同他的人一般淡淡的不着边际。十三皱了皱眉心中揣摩,这酒不醉人还能称其为酒么?
“想必十三还不知道这般若酒的来历吧!”见少年点点头,阿木一边布菜一边道,“相传古时有一游方僧到一个寺里挂单,叫寺里的侍者酤回酒来,寺僧怒其不守清规,一手夺瓶过来,掷向柏树,酒瓶一击即碎,但奇怪的是:酒凝滞在柏树上,碧似绿玉,摇之不落。这游方僧道:‘我时常持诵《般若经》,要喝一杯酒,便声音浏亮。’即时将破瓶拼合,到树上收酒,泼出的酒全部入瓶,一点不剩,几口就入肚了。从此,僧侣们则称酒为‘般若汤’。因为和尚喝酒是犯戒的,所以用‘般若汤’这一隐名称酒。此名还有一个意思,则是‘般若’为梵文音译,意谓智慧,佛家的大智大慧即除尘去虑的光明。般若酒,即酒能忘形全神,使饮者清中狂外之意。”
“如此甚好,”听完阿木的解释十三更是好奇,他讨来一小杯,摇了摇,翠绿的液体在半透明的玉杯内旋荡,像少女的裙裾般飘逸温柔。他左右瞅了瞅,一个正忙着往嘴里塞满食物,另一个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趁没人注意,十三将食指伸入杯中粘了些微酒液,尝试着放进嘴里尝了尝,感觉是辣的,像团火从喉咙之间滚过,难受却又有那么一点儿痛快,然尽性之后很快便泛起丝丝薄荷冰凉,让人神智清醒却沉醉其间。
“啊哈,不错!”十三放开胆子,举起玉杯一仰而尽,脸刹那间红了,有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越烧越旺,然而随后而至的冰更是将那火逼至体表。于是乎,清醒的头脑控制不住迷离的身体,十三摇晃着站了起来,自我感觉是旋转了两三圈后才英勇地栽倒下去。被人接住前,他似乎看到阿青的脸上挂着无奈,似乎听到阿木的声音里充满捉狭,“怎么着吧,我就说他半杯倒!”
“你赢,明日先请。”阿青一手搂着十三小小软软的身体,一边对着对方瞪得大大的黑眸缓缓地饮着杯中之物,“流宫一年,世间一日,主上闭关三年,那厮也不过于人间放养了三日,便已凶恶至此,若不早做安排必成后患。”
“嗯,嗯!”没了人需要照顾,阿木自是放开了胆子大展拳脚,自小便修行的移形换影之术却被他用来挟菜勺汤,虽然并无一人跟他争抢,“不过,我有点好奇,那家伙究竟跟谁打架来着,把肉胎都废了。”咽下最后一口汤,阿木毫无主仆形象地剔着牙道,“好不容易才找一副看得过眼的,就这么给他毁了。”
阿青看了看他,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吃好了?”
很不雅的一声饱嗝,阿木拉了拉身上做工粗陋却衣料不菲的棉服嘻嘻笑道,“饱暖思那个什么什么啥了。”
“仔细自己的皮!”阿青又再抿了口酒,“半个时辰,便回了罢!”
阿木哈哈一笑起身走到门口,推门的瞬间,他的腰微微弯了下来,态度也从之前的粗野豪放、不拘小节变得低眉顺眼起来,整个人又调回到那个黑布包头的小厮模式。
而此时神智空前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的十三不断在心中哀叹,早知道会是这样,自己就不该将人人平等之类的现代思想说于这几人,虽说借助青泪筑基之后自己已然成长不少,就连体质也得了飞跃,可面对逐步卸除阶级观念的两人精,他还是觉得在自己胜过这两人之前应该有些主仆意识的好。至少在流宫的第一年,木者是绝对不敢抢自己的吃食,青者也必然不敢放肆地抱着自己不放。
正想着,忽然带着微微酒香的气流笼罩住他的呼吸,阿青的脸几乎贴了上来,眼眸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十三看得心软,冲动下闭上了瞪得有些发酸的眼睛,下一个瞬间他便被人死死压在胸膛之上,宁静地感觉着对方身体内自己心跳的回响。
『如果……』 这两年,男人不止一次如此作想。
『我不是』十三亦不止一次如此回答,『过去不曾是,现在不愿是,未来也不会是』
每次到这里,男人的手便会抖,手一抖,呼吸便会混浊起来,呼吸一混浊十三便再也感觉不到对方身体内自己心跳的回响,而意识之间的互通也会被人为地切断,一道无形的深壕将两人隔开,只能神色莫测地彼此互望。
阿青松开怀中的身体,任对方无力地靠着,空出的手再次拿起酒杯,凝视片刻,放下,换作酒壶,没有停留地仰头猛灌。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当阿木顶被人扇了巴掌的脸走进来时,看到的是僵坐的两人,他正想说什么,阿青已将人抛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决绝而去。
“又犯什么脾气?”阿木先是吓了一跳,跃身接住十三后忍不住对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大声道,“我看你不应属牛,当属避役!”
“避役?”感觉身体的控制权渐渐回到了手中,十三这才开口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想是酒劲未过。
“啊,是种会变色的爬虫,”阿木见十三能说话了,便小心扶他到一旁的软塌休息,“跟阴晴不定的人,嗯,很象,很象。”阿木一连说了两个很象,象是安慰,却显笨拙。
“无妨,”十三动了动仍是酸软的手,“帮我把头发放下来吧,我不喜欢这样。”阿木哦了一声,一边动手一边暗道,不喜欢还任他给梳妆?
“这世间……终是有人忆着她……才好……”象是解释又象是自言自语,等阿木小心地将发髻散完,十三已能起身,脚步稍有些飘浮却已不影响走动,“走吧,我肚子还饿着那!”
阿木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就这儿吃吧,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只是……”说着又看了看披头散发的少年,“三菜一汤就行了罢!”
十三听了禁不住笑骂道,“你存那么多私房钱是准备讨老婆么?”笑了两声又道,“还是去街边看看吧,吃这么贵的东西我牙痛。”走了几步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回头看去,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厮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禁不住再次宛尔,那一笑如春风拂开百花,绵雨润泽万物,细碎的荧光簇拥于他身周模糊了纤细的身形,似乎只一放手,便会化风而去。
阿木稳了稳心神,断然窜至少年身前跪下道,“主上,木者有一言相谏,”十三迷惑地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眼神。
“不可笑!”阿木沉声道,“这世间之人并非都如傀儡般无心。”说完以头触地不敢再看十三的眼睛。”良久,方听到少年道,“也不是无心,只是不在你们身上罢了。”说完,似是叹了口气,“走吧,已快亥时了。”
两人离开重楼之时,六层天字一号房的窗边隐隐伫立着一个人影,与之相似的,此层唯一的一间雅室里姿态各异地坐着四男一女,当然如果那两个装模作样的少年也可以算做男人的话。
“不是说出去吃么?怎么还是回来这里啊!”摊在软塌之上的少年甲道。
“明天就得拼命了,你还惦记着出去那?”摊在软塌之上的少年乙道。
“要死也作个饱死鬼嘛!”摊在软塌之上的少年甲又道。
这次没等少年乙接话,与欧阳子楚和子休挤在窗前的红衣女子猛地转过身来喝道,“难不成我这重楼还会饿着两位少爷。”
“怎么会?”少年乙嬉笑着道,“只是看着天仙般的血姬姐姐,便心情愉悦胃口大增怎么也吃不饱了。”
“这么说来,倒是血姬的不是了?”忍不住回头调侃的白牙青年灿烂地咧嘴,晃得众人心惊肉跳地,这时子休咦了一声,其余二人立刻回头向外看去,勾得那两名少年也心痒难耐地凑了上去。
“那个青公子自己乘轿回去,”子休满脸怪异地道,“也不管自己的娈童与小厮这么晚了还在街上厮混?”
“怎么可能是娈童!”血姬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子休还待争辩却被欧阳子楚看白痴的目光给吓了回去。
“好戏开场了,”欧阳子楚以扇掩面而笑,只笑得除血姬以外的人纷纷竖起了汗毛,子休有种不祥的预感,明日之事恐怕不只丢掉性命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