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正元重复了两遍“桐庐城主” 四字,皱眉搜索记忆,最终摇头道:“‘桐庐城’ 倒是听说过,从这儿过去,不过一、两日路程。‘桐庐城主’ ,却是哪位前辈高人?”
方扶南道:“我也不知,只知这人手段厉害,手下又网罗了不少黑白两道的高手。这几日,杭州城内或已有他的部下潜入。你让弟兄们随时留意着,一旦发现,先报于我知,莫与他们起冲突。”
武正元记下他的话。方扶南又道:“另有一个人,也住在杭州,烦你打听一下。此人是个女子,姓玉,名玲珑。”他一说完,就见武正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略觉奇怪,问道,“怎么?”
武正元好笑道:“你找玉玲珑? 我以为你们早见过面了。玉玲珑,不就是那金风苑的主人?”
□□□自□□由□□自□□在□□□
月印烟波,游船如市。
方扶南已经在西湖边上走了半日,肚子饿将起来。抬眼,正好瞧见一条画舫停在斜前方,船娘与他目光一对,便扯开清亮的嗓音招呼他上船。方扶南微微一笑,踏了上去。
这条画舫共高两层。船娘亲自将方扶南引上二楼。
方扶南一眼扫过,见二楼上已经坐了三桌客人。一桌旁只有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一眼看去似该是凛然正气的脸上,细一看,却布满了阴骛傲狠之色。他身旁座位上放了只狭长包裹,不知裹得什么。他斜眼看了看方扶南,又低头自斟自饮。
一桌上是两个尼姑:一个人愈中年,却是徐娘半老,风韵尤存;一个是年轻女尼,长得秀色可餐,却不知为何,满脸怒气。两个女尼虽是出家人,却不忌荤腥不忌酒。两人身边又各放着一根熟铜棍。年纪大的尼姑,看见了方扶南,便冲他微微一笑,竟颇有勾魂夺魄的意思。
第三桌上,中间坐着一个大汉,袒胸露腹,他左右珠环翠绕,共是七个女子。八人猜拳斗酒,闹成一团,谁也未注意到方扶南上来。
方扶南捡了一角靠窗位置坐了,正好将一层人物动静,尽收眼底。
他向船娘要了一壶龙井,一道西湖醋鱼、一碗东坡肉、一盅宋嫂羹、半只叫化鸡,又要了一道时新素菜拼盆。船娘乐呵呵地下去了。不一会儿,船便动了起来。
方扶南将窗推得更大了些,从窗口望出去,夜间烛火,将西湖照得有如白昼,一条条扎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画舫,穿梭往来,浮光掠影。笑声、歌声、丝竹声,荡迭不绝。
菜逐一端了上来,菜香夹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方扶南心头也禁不住恍惚了下。
菜没吃了几口,一直满脸怒容的年轻女尼终于憋屈不住,冲另一桌上的大汉发作起来,她道:“兀那汉子,你从刚才起,都在看什么?”
那大汉笑道:“我不就是在看你么,你还问。”
年轻女尼红涨满脸,恨恨瞪着他。
那大汉倒似得了便宜,伸舌舔了舔嘴唇,道:“出家人,尚这么逞强任性,倒不如索性还了俗,过几年好日子。”
年轻女尼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噌” 的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一扇窗边,大声道:“你敢跟我来么?”
大汉将身边几个女人推开,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笑道:“既然姑娘盛情相邀,那么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西门清都是要去的。”
年轻女尼冷笑了一下,道:“你莫后悔。”她将窗推大,自己先纵身跳了下去,在左边一条画舫甲板上一点,就隐入了人群。
西门清大笑一声,到了窗边,也要往下跳,却突然瞥见了角落里的方扶南,不由得神色一变。他从得意到失措,表情极为尴尬。
方扶南见他认出自己,便冲他举了举手中茶杯,笑道:“久别重逢,想不到西门兄精神更胜往昔了。”
西门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连道“好说”“ 好说” ,看看他,又看看底下,朝他一拱手,终于还是跳了下去。
西门清那桌的女人一齐聚到窗边往下看,底下一人逃、一人追,顿时传来一连串惊呼声、叫骂声,更兼有惟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和鼓掌声。
独坐一桌的青年人又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方扶南一番。方扶南抱以一笑,他“哼” 了一声,转过头,似在道:“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七个女人围在窗边看了会儿,见底下二人去得远了,纷乱声也逐渐平息,她们互相说笑着,其中一人扔了几两银子在桌上,一行人闹哄哄地下了楼。
方扶南心道:“这七个女子也会武。”
楼上少了几人,一下子安静不少。船娘上来,问他们可要听曲消遣,下面好几个唱曲的等着呢。
中年女尼道:“找个清秀些的小姑娘,上来唱几支吧。”
船娘答应一声,下去了。不多久,走上来一个绛衣红裙、怀里抱了只琵琶的小姑娘。
方扶南见了她,不觉一愣,紧接着,心却又“突突” 直跳起来。
原来那小姑娘正是昨日他在岳王庙中避雨时所见、跟在那女郎身边的女孩。今日她脸上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头发盘成一个宝塔髻,加之穿戴了几件金银首饰,看去顿时成熟不少。她见到方扶南,也是一惊,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掩嘴笑了起来。
方扶南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他初见她家小姐时的那副样子,不由得脸上一红。
小姑娘笑得更是厉害,连忙低了头,不敢看他。等到再抬头时,她已是神色如常。
中年女尼看着她笑道:“怪道说江南地灵人杰呢,连个船上卖唱的小姑娘也长得这般可爱,我看了,可忍不住要收你做个干女儿啦。”
小姑娘笑道:“师父你是出家人,收不得干女儿的。你要是喜欢,收菱角儿做个小徒弟倒也好。省得我整日被人欺负。”
中年女尼道:“要做我徒弟,你还太小呢。你这么伶俐,谁又能欺负得了你?来,少贫嘴,先坐下唱几首你拿手的曲子来听听。”
菱角儿依言,拉过张凳子,在中年女尼和青年人中间坐了,随手拨了拨弦,张口就唱。她唱的是一首当时军中流行的《破阵子》。她声音清脆,尚带童音,唱这首硬铮铮的军歌,本不合适,而这光艳溶溶的江南水乡,更是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歌一完,中年女尼便笑着摇头道:“不好,不好。”菱角儿不乐意地嘟了嘟嘴。
另一桌上青年忽然道:“小姑娘,是谁叫你唱这首曲子的?”
菱角儿道:“这位大爷真聪明,一猜就猜到是有人要我唱的了。”她斜了眼中年女尼,接着道,“是一位姓玉的小姐让我唱的,说算是她迎接你们的曲子。她还要我唱完后问问听曲的人:既然你们想见她,何不堂堂正正的找了去?整日价在她家门口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难道不替你们家主人丢脸么?呵呵,这位小姐说话真有趣,她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可怕人物,你们要见她就见她好了,怎么又会‘鬼鬼祟祟、偷鸡摸狗’ 了。”
那青年与中年女尼隔桌互看了一眼,中年女尼嘴角含笑,那青年却有忿忿之色。他道:“这位玉小姐,现在人在哪儿?”
菱角儿手一指窗外,道:“她说她就在这湖上。”
青年不理菱角儿,转头又对中年女尼道:“无缘师太,我听城主说过:你出家之前,也曾弹得一手好琵琶。在下不才,也在这琵琶弦上下过一点功夫,这就要班门弄斧,还请师太不吝赐教。”
无缘拍了拍掌,笑道:“妙极!妙极!久闻‘魔音穿脑’袁啸空的琵琶指上功夫,是江湖一绝。今日得闻,幸何如哉!”
袁啸空一笑,解开身边包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细颈琵琶。
方扶南见了他的琵琶,不由得心中一凛,想:“袁啸空是四川六花门中的矫矫者,只是他性情怪癖,行事偏邪,素来不为他门中长辈所喜。三年前,六花门门主徐哲一家在一夜间无端暴毙后,他便也失去了踪影。有人说是他杀人后躲藏起来;也有人说是仇人杀了徐哲后也将他除去,却故意毁尸灭迹,意图嫁祸于他。我们四川分舵的兄弟就这事调查了几年,也没调查出个眉目,想不到,袁啸空会在此间重现。那只琵琶,可不是他的独门兵器?”
他冲菱角儿招招手,道:“小姑娘,你来。这是给你的赏钱,你拿去。”
菱角儿听他招呼,忍不住又低头一笑,随即道:“我又不是唱给你听的,要你打什么赏。听的人却又不付钱。”话虽如此说,人仍是快步走到了方扶南身边。
她伸手接过了钱,又低声对方扶南道:“喂,昨晚那些坏人,都是你一个人打倒的么?我家小姐也说你本事大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扶南微微一笑,冲她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菱角儿一撇嘴,正要奚落他两句,却见他忽然正色道,“凝神屏息,守住正元。”
菱角儿一愣,道:“什么?”
忽听一声弦响,她心也跟着一跳,差点没跳出胸口。
方扶南拉住她一手,将自己内力经她手上脉络传入她体内。菱角儿会意极快,忙依他嘱咐,调气守住正元。
袁啸空拨了几下弦,音珠渐渐串连起来。再过一阵,音乐自成气候,似可瞧见溶媚春光中,一片繁丽楼阁勾连延伸,其中人物,或走或跳,姿态各异,却无不栩栩如生。
一派安宁气氛中,忽然跳出几个杂沓糙音,似在光滑琉璃盏上拉开一道裂口,有雷声隐隐。
几个糙音顷刻间漫延开来,铺天盖地。电闪雷鸣,风雨骤至。
人已经躲没了。
暴风雨却愈来愈猖狂,沧海之水,似都化作了雨,倾泄而下。一忽儿功夫,雷电劈坏了屋檐,狂风刮折了梁柱,屋中人没入了水中,大喊大叫,仓惶无主。
祸害仍未完。
方扶南握着菱角儿之手,初时觉她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昏倒,但任凭袁啸空如何催动内力,她却又始终不倒。
不仅如此,他输入菱角儿体内的内力,倒似是与她的本来内力一路,轻车熟路,一下子便融汇其中。
他心中讶异非常,心道:“这小姑娘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得《阴符经》上的内功?难道她是……”
思维吞吞吐吐,欲张还缩。袁啸空的琵琶魔音引起的滔天巨浪,似还不及他此时心头的震动与混乱。
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愿再深究下去。
他转头看窗外,湖上许多船只,被这一阵琵琶奏的,大多逃了个没影。剩下几艘,零落漂泊在湖面的,大概是船上人来不及逃走,就先晕了过去。
他心道:“差不多了,再弹下去,就是催魂夺命了,我可得阻止他。”
正想着,忽听湖上远远传来一阵清冷歌声:
“飞絮落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袁啸空听歌声响起,便住了琵琶。歌声一完,他“哈哈” 一笑,鼓足丹田之气,大声道:“是玉姑娘么?好曲子。”
方扶南自听那歌声起,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歌者的容貌,心神便躁动起来。他凑近窗边,这时湖面空旷,一眼便看到三潭映月处的一条画舫。舫上并无灯火,却被月色映得通明。画舫左右两边,尚有十几条小舟,舟上人影憧憧,于无声处作着舞蹈。长袖带风,仿佛白云落到了夜间的湖面,变幻无常。
袁啸空也走到窗边,他看了眼方扶南,又看了眼仍闭目运气的菱角儿,目光回到方扶南身上,道:“阁下功夫倒还不错,不过在下有一句忠告:若要活得久,便离是非远。”
方扶南道:“多谢你的忠告,不过有些人,向来是:若要活得久,便需心得安。”
袁啸空冷笑一声,道:“随便你。”便从窗口处跳了下去。接着,就听到缆绳被解、桨破湖水的声音。
无缘冲下面叫道:“袁四弟,等我一等!”便也跳了下去,跃至袁啸空的舟上,与他同去三潭映月处。
菱角儿终于收伏了体内乱作一团的气息,睁开眼睛,却见周围只剩自己和方扶南二人,她忙道:“他们人呢?”
方扶南朝三潭映月处努了努嘴。
他见菱角儿面现忧色,便道:“桐庐城主找你家小姐,是为了什么?”
菱角儿吃了一惊,狡猾地溜了他一眼,道:“你果然是知道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方扶南道:“我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管。我再问你:桐庐城主,要的难道也是《封还》?”
菱角儿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他,似要把他盯个透明窟窿出来。
方扶南瞧她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桐庐城主找玉玲珑,为的果然也是那本《封还》。
他望着三潭映月处那条画舫,突然之间,心跳又如擂战鼓,百般情绪,一起涌上。他对菱角儿道:“你好好待在这,我过去看看。”便也从窗户处跳了下去。
菱角儿急道:“喂,你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你是玉姐姐的朋友么?”她半身探出窗外,却哪里也不见方扶南的人影。
□□□自□□由□□自□□在□□□
袁啸空划动船桨,舻声呕哑,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到了湖心亭。
只见亭旁三座石塔,因每塔塔身处开了一圈五个小洞,洞内点了一夜灯,洞口又封了白纸,映着天上一轮满月,这一带湖上波光折影,仿佛有几十只月亮落到了湖中,细浪叠涌,鳞光片片。
众月波腾之上,停着一条画舫,雕栏朱窗,头尾处堆绕了些许兰花,幽香阵阵。
画舫中央,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斜倚在一张锦榻之上,女郎白衣金带,华色含光,一双眉梢微微上吊的眼睛,尤其清亮逼人,令人几乎不敢正视。
她两旁的十几条小舟,见袁啸空的舟向这边划来,便向前移动,几乎全挡在画舫中女郎前方。每舟各载着两名女子,一划桨,一作舞,虽无乐曲伴奏,但舟中人于方寸之间腾跳转换,时而闲静,时而激扬,另有一番风情。
袁啸空停桨不划,站立在船头,远远冲舫中女子一抱拳,道:“桐庐城主座下排行第四的袁啸空与排行第三的无缘,代我家城主,向玉姑娘问好。”
玉玲珑右手轻抬,舞蹈顿歇。她冷冷的声音道:“滕无瑕呢?怎么他不亲自来见我?”
袁啸空听她口气傲慢,似浑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忍不住皱了皱眉,登时便要发作。他身旁无缘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笑容满面地对玉玲珑道:“我们家城主想见姑娘得紧,本来是要亲自来的,只是俗务缠身,一时赶不过来。他知道要见姑娘的人,不在少数,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所以特地催着我们几个,先来向姑娘问安,他随后就到。这里有些些礼物,是我们城主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物什。她纤指一挑,包裹外面的黄巾散开,露出里面一片七彩光芒。这时月色虽明,但一时之间,却也被这团光芒比照得失却了颜色。
无缘道:“自来‘宝剑赠英雄,名花送美人’。这里的一百零八朵宝石花,采自西域名山,由江湖第一巧手匠人王雪依,集合了十来个御用工匠,花了十年时间打造而成,巧夺天工。便在皇宫里,也不过只有这么二、三十颗。我们家城主将这些全部献给姑娘,只盼姑娘笑纳。”
宝石的光辉,在她手上流动闪烁,腾跳欲升。玉玲珑却瞧也不瞧它们一眼,仍是冷冷淡淡地道:“这些东西我不喜欢,也不要。滕无瑕要什么我们都清楚,不必转弯抹角,告诉他:真要,就自己过来取。不然,说不定哪天我一个兴起,就把那东西送了人。”
袁啸空见宝石无法让她心动,便冷笑了一声,道:“玉姑娘倒是爽快人,那我也直截了当地问一句:今晚,你是不肯将那东西交给我们了?”
玉玲珑斜视他一眼,不再多话,右手一抬,断歇的舞蹈,再次开始。
袁啸空脸上神色凝肃,一眨不眨地看着众女动作。无缘收起了宝石,叹了一口长气。她知道袁啸空顷刻之间便要发难,脸上虽仍含微笑,心内却也暗自戒备起来,同时又忍不住怀疑:“这小姑娘做什么不要一袋宝石,却一定要见滕无瑕那小鬼?” 她再看看玉玲珑,见她半身浸在冷月光中,年轻貌美,直如仙子下凡一般,不觉微微妒忌起来。
袁啸空看了阵舞蹈,觉得舞阵来去往复,似含无穷变化,一时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