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姜妃眼睛愈瞪愈大,身体也因我的话微微战栗,突然遽然而起,喉咙几乎撕破,“不准你提他的名字!你这乱臣贼子!你说我的儿子不配当皇帝,你说我不会比那妖妇做得更好!你好大的胆!”
我看着暴怒的女子,心里涩得发苦。
她和我一样,都是可怜又可恨的人,可是我不能让自己的同胞都成为这样的人。
她又叫又骂,发泄许久后终于回复平静。
“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哼,好吧,我不管你要造反还是有什么其他打算,你手上可有分量足够的筹码?就算我一时失策没有料到你有这等反骨,就算此刻殿外全是你手下兵卒又怎样?你人可在这里,听小潘子说你如今武功全失,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我一边倾听着,一边伸出手去捉风脚,看它们急切的从掌中掠过。
到时候了。
我拍拍手站起身,向潘白笑道:“今天风很大。”
这话确实有些突兀,他虽然神色不变,眼神到底有些疑虑。
“我养了很多鸽子,在带虎啸营的时候,也逼这帮小子人人去养鸽子。公公也知道我最开始不过是为了传递消息之便,要是全长安漫天是鸽子,也没人去留意。可一养就是十余年,多少也有些心得。每到大风将起的时候,鸽子总是比往常不安些。”
姜妃眼神一紧,“将军有什么不妨坦言,若想拖延时辰在这里打哑谜,却是为难。”
我嗅了嗅空气扑鼻的芬芳,“风从这个方向恰好能把欧荷兰的气味送过来。这欧荷兰么,怎么,看神色殿下不认得?哦,我倒忘了,这是东宫失火数年后才由迦蓝进贡的极品花卉。中土本来极少人识,又娇贵无比,就是迦蓝非极富极贵的家庭亦难以种植。欧荷兰颜色美丽气味芳香远出其他花朵,它更有趣的地方是分为雌雄两种,雌者十九蕊,雄者二十蕊,雌者易得,雄者世所罕见,就算有幸得了,迦蓝花匠也不会将他们种植在一起,因为雌雄相交,绵毒攻心。”
绵毒二字脱口,殿上人人变色。
潘白向我凝注半许,突然笑出声来,双眼只留下一条缝,“好你个边翎,竟然如此大话哄人,世上之毒潘某十知八九,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雌雄之说,何况我等人人灵丹在身,为防万一,特意将殿门大开,又如何能中毒?”
他笑得越厉害,我便越平静,我们的视线在烛火中交汇,一线又一线,彼此试探交接碰撞搏杀,直到他的笑容皆被这夜长风卷夺而去。
我叹了口气,颇觉黯然,“潘公公,你……”话说了半句便即收口。
这些年一直疑惑在心,他是真的对她矢志不渝的忠诚,或她不过是他借以夺权的捷径?这问题始终困扰心头。
我无法将父母之邦托付给这样一个行走在黑暗和崩溃边缘许多年的女子。
我不能。
还有便是因潘白太强势,太多变,太过周全。所有的网都由他结下,暗中联络大臣,收买宫中内应,将一切不利的因素消灭于无形。这样的手段令人冷汗淋漓。
如果不是昔年血肉结出的情意,不是偶然之得,不是远离红尘的弓王谷,不是和仲肃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再给我十年也不见得能斗得过这个人。
对他,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一切终于到了尽头的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我再也无法遏制这么久的好奇心,想问一句他的真心,是为她,还是自己的野心。
可依旧说不出口。
唉,为什么要问呢?真也好,假也好,无论怎样,他都陪了她那么久,没有让她孤独一个人。
世间不幸的人很多很多,可是彼此扶持的却很少很少。
又何必问真假。
“也许说得不妥。它并非绵毒,是一种类似麻沸散的东西。我出师之前曾在谷内一位神医笔记中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因为有趣,就记得深些。雌雄混合之后,其实并不如何严重,也不会致命,少量不过手足麻木,再加大些便倦怠异常提不起精神无心诸事,习武者也则内力消散徒留些花架子,武功越深发作得越厉害;倘若加到极大的分量即四肢瘫软,数十个时辰无力与昏迷。”
“我想,有个人对这一切很熟悉。”我转身向她点头,“是不是,太后?”
太后泪痕已干,软软的摊在玉椅上,本来恹恹的欲睡欲醒,听了这话却陡然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坚持了这么久,也难为她。
我朝门外一指,“那片欧荷兰的种子,是七年前迦蓝遣使来贺太后寿诞的贡品之一,使者特地说要种在门口,养气凝神大有效用,太后爱它国色天香,特意下旨除尽门前千株芍药载下欧荷兰。”
太后目光有些散乱,“你倒知道得清楚,这么说,”她忽然皱眉,视线也有几分专注,“你们多年前就布下这局!”
我弯腰躬身,“太后圣明。不过这个‘我们’另有所指,却是我和西定侯。”
太后神色微变,“简卓那小子?原来你们假作失和,好个瞒天过海,这么说我总打不起的精神,也是因为中了这毒,照你刚才说所说,这欧荷兰需雌雄相配方能起效,那外边种的莫非是雌雄株?不会,我宫中这么多人,为何单单只有哀家头昏眼花?为何会如此?”
我凝视她,淡淡的道:“太后如此颖慧,怎会想不出其中道理?”
太后秀眉蹙成一字苦思,半晌忽然啊了一声,“那迦蓝使团!口脂!”凤目忽立,眼中耸出迫人的寒意。
啪-啪-啪,我一下一下的鼓掌。
“太后当真了得之极,这么快便想通个中关节。刚才我也说了,我不如潘公公神通广大,难以寻找宫中奥援。即便是有了内应,太后衣食住行皆有心腹一手料理,常人根本插不进手去。我知太后所用口脂名贵,其中必须一昧迦蓝特产的卉荛香。迦蓝本来就远,几年也来不了一趟,这些西面通路又被简卓牢牢攥住。在他的地界上,更换贡品假冒使团并不难。做戏就要做全套,未免日后麻烦,自然要路遇匪徒死伤殆尽,至多不过是让简卓多担些干系而已,不过他这等位高权重之人,本来隔段日子就要朝自己身上泼些污水才行。至于雄性欧荷兰本无色无味,磨成粉末掺在卉荛香中,神人也分辨不出。口脂太后一人专用,便是赏赐给朝廷命妇也轮不到她们日日在慈宁殿中转,一节口脂雄蕊虽可少至不计,可一年多日日不停的用下来,倒也麻烦。”
太后泛起薄薄一层笑意,“果然如此。难为你这么费心思,计算这么周全。想来你本已也不是要我的命,不过是搅乱我的心神罢了,不错,这几个月来我确实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什么也做不下去,这才出了些叉子,否则你这等毛头小子焉能如此轻易得手?只是你如此行事,对一个女人用这种手段,到底胜之不武,不像平素的性子。”
我躬身施礼,“的确胜之不武,边翎内心抱愧。不过若能少死些人,少些磨难,也没什么。臣本就声名狼藉,不独多这一糟。
太后深思俄顷,忽然莞尔,“雌花七年前就种下,雄的去年才送来,这其中定辛苦得紧了。”
我笑道:“是,幸好臣有帮过命的属下。当年曾万军中生还嘉平的除了臣之外,还有十六人,臣本来安排他们卸甲归田安养天命,却都被拒绝。臣亦没法子,只好派他们做些杂事,其中有人就雇用最好的花匠找个僻静地方专门种花。这雄花果真名不虚传,实在难以侍候,前后共花了我们整整六年时间。”
太后闲闲一笑,虽在慵懒之中亦显出凝定之态,“所以你特意选了这大风天,东风送雌花香气,可我不明白,他们又是什么时候中的这香,总不成也用了口脂吧。”说着长长的指甲朝姜妃等人一指。
对面诸人皆是摇摇欲坠,此时闻言都向我抬眼怒视。
我对着盈盈火光出了会神,“臣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把这种东西用在太子妃身上。可臣武功已失,偏偏这场戏想看也想唱,总不成被羽林军包围得一重又一重这样丢脸。所以没办法,殿下和潘公公等几位定要扮作羽林军一道进来,所以臣也只好把羽林军的这些衣服和雄花一道在水里泡了两天。”
扑通扑通数声,站在的对面对面众人均纷纷倒地。唯一尚能支撑反倒是全无武功的姜妃。
她用力搀起半跪在地的潘白,目光牢牢锁住我,幽邃的瞳孔不住收缩,仿佛自不可测的深潭里伸出无形的手,缓缓又坚定的将我拖入无尽渊谷,终于迫得我有些无法呼吸。
仲肃曾说,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对太子唯一记挂的人动手。
是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她与我之间,隔着枯骨与新血无法跨越的河,但是面对她,始终无地自容。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与她对视,强迫自己听清她近乎耳语的声音,“边翎,你好……”而后身体一颤,滑落座椅,软软摊在潘白背上。
潘白眼里已爬出血丝,他喉头抖动半晌,终于勉励挤出几个字,“功亏一篑,天意。可是,” 他掀起嘴角,泄出一个无声的笑,“你以为自己就拖得了身?除非你自己去做皇帝,否则你边翎又何尝不是千刀万剐,难逃一死!”
风打在窗棂上,唱着谁的挽歌。
角落忽然传来扑的一声轻响,有一支烛燃到尽头。
“难逃一死?”我喃喃自语,咀嚼这谶语一时茫然。
屋顶那些烛光找不到的雕梁里,无数栖息的灵魂此起彼落的叹息。
难逃一死?又何必要逃?
潘白已无法开口,姜妃却于此时低低笑了起来。她愈笑愈肆无忌惮,渐渐的,这喑哑破碎的笑声充斥了整个殿堂。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笑着一一环顾四周,眼中愤恨痛憾似铁水般将要涌出溶化整个慈宁殿,“我姜云抹一生只载到过两次,想不到都是在这里,慈宁殿,慈宁殿,哪里仁慈哪里安宁!罢罢罢,那妖妇说得不错,成王败寇,我认!”
“边翎!”她遽然转头与我相视,一字一顿目光霍霍,“我求你三件事,看在均桓哥哥在天之灵,你务必应我!”
我沉默一瞬,终于苦笑,“殿下,其中两件毫无问题,至于另一件……殿下,恕臣无能为力。”
姜妃肩膀簌簌发抖,凄然道:“你不能应我?”
“均桓太子尸骨数日前已从越王口中问出,殿下不必挂念,臣保证,虽您与太子生不能同衾,死后必然同穴。至于殿下时刻孜孜在念的深仇更不是问题,只是季醇小殿下……”
在这一瞬,忽然连心跳也成为一种无法承受的负荷。
她望进我的眼睛,其中的绝望与悲伤就这样淌进心房。
我颤声道:“臣担保小殿下性命无虞,只是……太子血脉,怕是自此而绝。”
姜妃闭上双眼,“你待何如?”
“崇光寺慧明大师是臣的叔祖,佛法精深,心地亦是慈和。”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姜妃缓缓摇头,“慈和?真的么?我怎么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善人和慈和呢?”
她似在问我,又象在问自己。
我不语,慢慢来到门口,天子苍凉凉剑出鞘。
羽林军们再度退去时,殿上只剩下寥寥五六人。
他们围着她在稍远处严阵以待,还有一人立在金銮柱投下的暗影里,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看得出太后已疲惫至极,却仍旧苦苦支撑,见我怔怔望向她,不由浅浅一笑,“好啦,就剩下咱们自己人。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她软弱无力的声音逆着风送过来,缥缈又虚幻。
她竟如此坦然平和,我一时反倒有点无措,只好还之以微笑,“臣还以为太后会握住机会放手一搏。”
她似想挥手,可一只臂膀才抬起便颓然落下,“你当是哀家傻子么。一早哀家就说过,你便是万事求稳那种人,要不然如何会肯等到今日。何况哀家如今这个样子,就算真能变生肘腋又如何?你肯为大局着想已不易,何苦多此一举。”
这次我当真真心实意向她抱拳致意,“太后果然圣明。臣也不打诳语,臣要的,只是太后一道懿旨。”
太后眼神略略一跳,“你觉得哀家会给你?”
我深深点头,“太后是审时度势之人,臣觉得会。”
太后闻言微微一哂,“你未免太过小觑皇室威严。也怪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如此胆大妄为。好吧,这旨意也不是不能给,可要你手上有足够的筹码才行。”我刚张口欲言却被她阻住,“罢了,哀家只是逗你玩的。如今情势还能怎样,什么体统体面,统统一文不值,哀家这就给你写。”
她已衰弱如斯,两百余字的懿旨足足写了小半个时辰。
我等在门边,视线游弋,却始终不能看向一个地方。
太后终于落笔时,双颊因为连串剧咳而晕红一片,她用帕子捂住嘴,于喘息中断断续续地道:“边,边翎,我,我还要求你件事。”
我默然少顷,沉声道:“臣应了。”
太后微微摇头,“不是,不是你,你以为的那一桩,你如此行事,我,……我还要看不透彻也白活了这么多年。我是求你……”她微垂着头凝视跃动的烛光,轻声细语,“我想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去,这么多年我们的相会都是偷偷摸摸的……行不行?”
一切便是自此而始,一切可否自此而终?
所有的回忆和情绪刹那胸口呼啸翻腾,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道在心中剧烈搏杀,我的拳头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放下,觉得自己好像要被扯成两半。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弃,不能羞……
是哪里女子在低唱,歌声这样凄迷离伤。
我的胸口仿佛被大锤重重擂了一下,待清醒才发觉自己原来已在不由自主颔首,“好,我应你。”
太后轻轻出了一口气,“清颜的事我也不用交代,只是他们,”她朝身旁几人点了点头,“他们都跟了有年头,忠心武功尽有,我想把他们留给初辞。”
“那是自然。”
戏到了散场的时候,留在这台上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这夜纷纷扰扰这么多的事,一幕接一幕,一桩接一桩,人人都是顶尖高手,稍有大意便将倾覆不测,我也如履平地的过来了。可面对他,却前所未有的艰难。
不知该怎么办,总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进一尺退一尺都举步唯艰。
那些在我生命刻下深刻烙印的人,父母兄嫂,授业恩师,未婚妻子,红颜与知己,我都曾辜负,也牵连,明知其罪莫赎,明知九泉之下亦无颜去面对,然而我依旧可上天入地面对各方神佛抚摸心脏说一声:从头到尾我都真的从不曾刻意去伤人。如果早知世事如何,我又焉能执意去搏那场风沙烈。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为这个国度倾尽一切,奉上所有珍爱的所有作为牺牲。
虽然它永远无法成为被宽恕的理由。
除了一个人。
要是能完全把心挖出来践踏成齑粉该多好,要是能彻底抛弃所有情感该多好。
门分明就在身后大开着,却找不到逃脱的路口,和勇气。
不敢去面对,也不能逃走。
腰间剑,象噬人的火。
“边翎。”
是谁在唤我。
我勉强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看到盈盈欲溺的烛火中,他迎风而立,烛光太哀伤动荡,他的身影也碎成很多很多片。每一片都模糊不堪。
他仿佛望向我这边,又仿佛透过我投向不可知的远方,“你会将母后怎样?”
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这声音格外的麻木空洞,完全没有半缕活着的气息。
要花很多气力才能维持不再对埋头下去,我一面努力坚持,一面思考他的问题,好像这很简单,可脑子浑浑噩噩的,思绪总是呆滞不前,很久才能想清楚,“我不会怎样,太后见了王爷之后,自己会有决断。”
他长长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已经站了很久,站得浑身上下都疼,每块骨头都象针刺一样那么疼,呼吸也渐渐不畅。
总该做些什么才好。
我抬起手摘下那把火烫似的天子剑,捧在两只手上。
它流着火,烧得掌心疼痛难抑。
“这把剑,还给陛下。”
这话说出来可真困难,可是总是说出去了,我暗自舒了口气,递过剑去,影影绰绰看到他好像伸手来接,忽然觉得掌上的痛苦再也难以维系,就撒开手。
当的一声,它摔在地上。
他漠然的望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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