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闭上双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良久才睁开眼,哑声道:“云抹?”
来人盯了她许久,才发出铁砂打磨过声音,“难为母后还能想起我。”
姜云抹,昔日东宫太子妃,那已化作火中的冤魂,如今活生生站在殿中央。
太后喘息片刻,终于渐渐定下来,她转眸向我看来,频频摇头,“难怪,难怪,哀家还道谁能令边翎这孩子心服口服,原来是均桓的妻子。”说着嫣然一笑,“你是个长情的,不怪你,刚才骂的话莫放心上。”
我稍稍欠身致意,“太后客气。”
这边潘白已扶着姜妃在椅子上坐下,扫向我的目光已有了淡淡不满之意。
我亦懒得睬他,自顾自坐好当好看客。
太后已完全平静下来,笑意再度雍容难言,“原来是云抹,多年不见你怎地成了这样子?哎,原来你还活着,难为哀家每年都要为你烧上几炷香,还赞你在李家谱牒上是头一位的烈妇,原来都错了。”
姜妃身体颤抖,嘶声道:“我这烈妇苟活了下来,确实丢脸,不过怎地也比不过你这荡妇来得辉煌伟大。”
她二人越说越不堪,我皱着眉头倾听,看到周围人都面色惨白,想必明白今日无论斗法无论哪方得胜,都万无这些池鱼幸存的道理。
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朝太后先施礼,又朝姜妃弯腰致意,“两位殿下,恕臣下无礼妄言,如今说的总是家事,还是屏退左右的好。”
太后懒懒斜来一眼,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多事。”
姜妃不语,潘白眼色如电,冷冷睃来。
双方都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就当她们都默认了吧。
我打个响指,登时从门外闯进若干羽林军,将那些站立不稳和昏死的内侍宫女连拖带拽拉出门去,离太后身边几个年老内侍却纹丝不动,只看着太后,太后声色不动,眼见几个军卒愣头愣脑的直冲过去,我连忙喝住,“罢罢,那几位公公就算了吧。”
片刻过后,殿堂内只剩下寥寥数人,远处是太后和她身后的数名老太监,这边潘白和姜妃,几名面色阴沉假扮成羽林军的高手跟随在测。
晤,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我。
烛火被风吹得扑簌簌的,散乱。
“云抹能有今日,全赖太后所赐。”
我远远看着这女子。
说也奇怪,那场火毁了她如花美貌,毁了她天籁之音,也毁了那曾在千军万马之中盈盈而来的豪情,唯独放过她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顾盼之间,仿佛秋水泛出点点星光。
太子曾在某个酒醉的夜晚拍着我的肩告诉我,他爱上她,只在回眸那一瞬,她的如丝眼波。
若他活着,还会这样说么?
任怎样美丽的眼波,若充满怨毒阴霾,也无法让他爱上吧。
这刹那忽然怀念起豪情天纵的太子来。
我们都曾生在阳光下,只生在阳光下。
不同的是,他的人生定在那一刻,而我在黑暗中慢慢沉沦。
他深爱的妻子也是如此。
谁的错呢?
太后神色沉稳,对她的话只是叹息一声,“云抹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脾气。当年若非你逼哀家太甚,哀家断不会下如此辣手。怪就怪你太聪明,也太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聪明。”
姜妃轻笑,“多谢母后教诲。其实云抹当年也只是奇怪,为何太子和小皇子同是一母所出,明明嫡亲的同胞兄弟,太后却对他二人态度如此迥异。虽面子上是一般疼爱,内里用的心机可不是一点半点,若非先皇有个准主意,看准了均桓哥哥非他不可。凭当年母后三千宠爱于一身,这太子之位早换了人了。就算疼爱幼子也没有这个疼法。所以妾身就有点疑虑,太子呢是个耿直人,从来不在这上面用心思的,只觉得母后疼爱弟弟也是应该,可妾身却替他惦记,不惦记不成,如果一朝失了势,当不成皇帝不要紧,就怕是连命也要搭进去。所以妾身就查来查去,终于从掖庭宫一个该死又没死的老宫女那里得个信,原来您的幼子,当今的皇上,是太后您与越王私通所出,是真真正正的杂种!”
“你胡说!”
门口一声暴喝,我心中一抖,只见年轻的皇帝站在那里,脸色再无半点血色。
如果说眼下世间统共亿万人加起来,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是谁,大概就是他吧。
姜妃从未向我说起过个中缘由,或许是为了独享复仇这一刻的快意。如果我早一点窥破太后和越王间的私情,早一点分辨出他们眉眼之间竟是如此酷肖,或许会阻止他在此时此刻来到此地。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的,要不然心头的烦躁与不安又是为了什么。不过强抑了下去,自己欺骗了自己。
否则无法解释,面对这样的秘辛,我全然无动于衷的反应。
即使想到了,可是真正看到他毫无血色的面孔,我仍无法抑制自己的悔恨。
这一世,我注定是欠了你的。
欠都欠了,那就这样吧,反正世上总归谁注定要辜负谁。
虽然,我辜负的人,背负的债,多了些。
我侧头不去看他,只低头盯着地上自己斜斜的影子出神,可那些刺耳的声音依旧针一样扎入耳内。
“初辞!”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深切的哀痛,这样濒临破碎的声音。
原来她是真正爱着他。
可是我为何并无半点同情?心头只有沉重的愤怒。
你懂得爱,懂得什么是悲痛,懂得失去是怎样一种滋味,为何还要夺去那么多人的爱?
为何不肯将你的怜悯分给他人一点点,那些黄沙中,尸骨无存,魂魄无归的人。
为何不肯施舍,哪怕一点点?
我捂住了眼睛,泪水隔着眼皮也烫手。
一千次问过自己为何放不下,一千次想要握住生命中的那些手,温柔的手,平稳的心跳声。
回握的话,就会得到幸福,得到梦想的一切。
可一千次都是同一个答案。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原来是皇帝陛下御驾亲临,本宫失礼了。”
这是另外一个女人,受了伤的女人。
为了报仇,她也伤害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仇恨能把人逼迫到怎样的地步,煎熬成何种模样,她和我一样清楚。
只是,纵然如此,我们也不能为自己开脱。
没有借口,没有逃脱的理由。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充满迷惘和凄凉,“你,你真是嫂嫂?你,你……”
他一定已经听了很久,我想,可当他真正面对她,看到那张脸,才明白出她经历过的,体会她的怨恨与痛苦。
虽然在他声音中,依旧有着怒火,颤抖的,即将熄灭的怒火。
在内心他是否早已相信了一切,只是挣扎着去否认?
要不然怎么解释呢,他和她明明掌握一切,却由着他去排兵布阵,亮出自己的爪子。
皇家的事,还真是难懂。
我松开手掌,一点点揉着自己的额头,夜已经很深,熬了这么久,头似乎又开始痛了。
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难为皇帝陛下还记得本宫,当初离宫的时候,你还只会牵着裙带叫嫂嫂呢,居然这么多年了,不认得也没有关系,那也是情理之中。拜陛下母后,哦,也是我的母后所赐,现在照镜子的话,连我都不认识自己的脸。所以这些年无论我到哪里,第一件事是要打碎那里的镜子。水也不能碰,不过是用湿帕子拍拍脸罢了,瞧我又说错了,这还叫脸么,这都是那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你喊母后的那个人留下的印记。”
“初辞,过来,初辞,到母后这里来,初辞!”
“你,你真是……”他好像在发抖,“你说我,我,我……”
“为什么要骗你呢,事到如今,陛下觉得你还有什么值得人骗的么?”
“初辞!”
“我,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如果她只这样对我,或许我不会,可是她夺走了我的均桓哥哥,她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去问问她,她是不是杀了自己的儿子!”
“我不信!”
“初辞!到母后这里来,不要听,到娘这里来!”
“我不信!不会的!不会的!”
“你要听么,好,等嫂嫂慢慢说给你听。”
“我说到哪里了,哦,那时候知道了你的身世,我很惊,也很怕。太后以为我会对付你么?你可未免将我姜云抹想得太勇敢了。我只是个胆子很小的女人而已。你到底说错了,我哪里聪明?在这样的地方挖根刨底,我分明就是蠢啊。因为均桓哥哥一直让着我,宠着我,我才没有学会怎样去聪明,等到真正聪明起来,却太晚了。均桓哥哥……他还在的话,也不会喜欢我了吧。”
“那时真的很怕,因为左右都是死,你当然会让我死,就是禀告先皇呢,他难道不会让我死么?这当中的干系,皇家的体面,一个小小的太子妃算得了什么,死了还可以再娶,太子只有一个而已。”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拉了小潘子商量,这宫里我信的,除了均桓哥哥就是小潘子了。他虽然是刑余之人,可心思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更通透。这些年多亏了他……那时他告诉我千万不动声色,一定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可我,我又怎么会知道太后你在我身边插了那么多人呢?我总是还有天真,总以为他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
“太后,你若害我也没有关系,可为什么要害均桓哥哥?你以为他都知道了是不是,以为是他指使我去查你的是不是?还是以为我给他递了什么消息?可是,从头到尾,均桓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都下定决心,哪怕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知道,他是个藏不住事的直脾气,他那么敬爱你和他的父皇,如果他知道……”
“可是为什么,我下了这样的决心,抱定了死志,你还不放过他?你派秘使给还在嘉平的越王,交给他秘密处死太子的圣旨。于是越王传阅众将,除了当时已经出关的几位将领,还有一生谨慎的英渠,他人都信了那是来自皇帝的圣旨。他们可不知道区区一道加盖玉玺的圣旨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于是均桓哥哥就这样……太子突然死了可怎么办呢,你们掩饰的方法就是用三万人给他陪葬。”
“然后你又派人来东宫放火,如果不是小潘子,我大概早死了吧。”
“太后,你好狠的心,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儿子,也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你明明知道公主是怎样的人,明明知道夫婿战死,她也绝活不成,可你还是这样做了,你牺牲了自己一双儿女,只为了和他人苟且之子,值得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均桓哥哥和清颜妹妹的魂,有没有去梦里找你?你半夜会不会吓醒?”
“我这些年也做了许多坏事,很坏很坏的事。可比起太后您,我姜云抹自愧不如!”
殿内一片凄清。
除了风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哭泣,哽咽着挣扎,“我不信,我不信。”
―――你不信?好,问问那边个人,问问你的心上人,我的话可有一字是假?
―――问问他当年在嘉平,均桓哥哥是怎么死的?
―――英渠是怎么死的?
―――他那些兵都是怎么死的?
―――他的未婚妻子是怎么死的?
―――他的父母兄嫂都是怎么死的?
―――你去问问他啊,去问啊,看他回答是不是!
我起身走向门口。
夜风当空,谁也不知它们的根在何方。
它们扑面而来,衣带襟袂当风而起。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沉。
―――是。
从没想过春天的长安会涌起这样疾烈的风。
张开手掌,它们从指缝间呼啸远去,触摸不及,总有种熟悉的错觉。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曾在这样的星空下,以同样的姿态遥遥探出手,想要攫取对面那些飞卷喧嚣的黑色旌旗,而后牢牢握紧,粉碎。而此时再度展开自己的手,才发觉除了急逝的风和一滩颤抖月色,其上空空。
嘉平,其实不过是短短一年的回忆,却让我用整个余生去祭奠。
――我明白了。
是谁在身后低语,以这样冷漠孤绝的声音,全无一点生机。
这座名曰慈宁的高贵殿堂内,此刻拥满了狰狞的兽,却有人全无防备,甘愿放下武器。
我仰头望向那些星星,它们被风吹得晃啊晃啊,一颗一颗都那么伤心。
“陛下信了?”
“自古成王败寇。姜云抹你行差踏错连累他人,强辩也不过是虚妄而已。如今哀家人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尽管冲哀家来便是!”
长久的寂静后,一阵笑声突然响了起来。这笑声粗哑沉暗,其中疯狂和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成王败寇说得好!今日倒要让天下人看看,谁人是王,谁人是寇!本宫苦心孤诣十余年,就是为了今日!我定亲手挖出的五脏六腑来看看,它们是不是蛇蝎一样!”
太后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赢了?不过是本宫这阵子打不起精神收拾你们这些跳梁群丑罢了。”
“母后真是硬气,我佩服得紧,怕不是硬气在嘴上吧。如今我能站到这里,你以为只凭我自己?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你的禁军四营都在我们手里。”
“怎么?太后,你脸色为什么难看?本来能有三个营我们已经是谢天谢地,可谁叫你的好儿子把天子剑送了人让他对付自己的娘呢?啧啧,青麒营督当真忠心耿耿,见了天子剑立马交出虎符、眼下四营已占了各处紧要所在,包围各位大臣的府邸,只要这边七色箭一响……太后,恭喜你可以在阴曹地府和他们相见。”
“你!”
“其实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这么多年,我一直等啊盼啊,只等这一天。好多次我以为盼不到了,真的盼不到了。太后你好厉害,这些年明里对我姜家赏赐不断,看似重用,实则明升暗降,将与我姜氏还有那些和均桓哥哥交好的大臣们都剥了实权。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以为自己聪明?可谁人是傻子!如果不是你欺人太甚,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跟我们姜家栓在一起。不过说到底,要不是有你的好女婿帮忙,怕也是没有这么容易。他本来该是你的至亲,该是你最倚仗的左膀右臂,如今却亲手在你心头插了一把刀!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太后冷笑数声,“原来你们竟做到这一步,倒是哀家小看了人。”
许是发泄够了,姜妃终于舒了口气,“本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可谁叫你们母子相疑呢。你的儿子给了我们太大的实权,更别说天子剑。这些日子他更是摩拳擦掌撤换你很多布防,这算不算因果报应?这”
不必回头,也可以想象姜妃脸上此刻必然流露出那种得意而怨毒的餍足。这些年这样的神情我已看得太多,有时候它们的倒影就躺在身前的酒樽中。
想到此处,有些疲倦突然不期而至,我慢慢靠着门框坐了下来。她们唱得这出戏已经到了尾声,下一个出场的就该是我了。
隔上很久,太后才用一声叹息打破了这寂静。
我第一次在其中听出她真正的空茫与哀伤。
“均桓虽是我的骨肉,可太象他了,让人便是只看着,也会恨。”
“可是清颜却象我,长得象,性子也象,我是真的想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不用象我,一辈子都锁在这宫里,就连跟他相会也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我千挑万选的却是这么个结果。边翎啊,我曾跟你说过,若是造知道有嘉平之变,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这不是假话,可太晚了,我却是没有法子。这些年我不是没有疑过你的,可总是忍不下心,连许你的兰芷,也是因为她有几分象清颜,我总是想让清颜有个好归宿,你信么?”
我无声苦笑,信和不信,真心和假意,到如今有那么重要么?
是不是我说一声信,她就会活过来,那把剪子就不会刺下去?
你们这些人,明明都是杀死她的凶手,现在却一个一个争先恐后的诉说着自己的情意。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
“母后可别做出这幅样子,没的让人恶心。临渊羡鱼,死到临头才想到拉拢人么?太晚了。我们这里个个都跟你有血海深仇,这份心机怕是白费了。”
太后不怒反笑,“你说我死到临头了?”
“不错。”姜妃声音闲适得紧,“我知道你身边很有几位高手,不过我这边呢,也不差,说穿了,区区几人改变不了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