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微微一震,口中应得十分笃定感激:“多谢太后,臣谨遵懿旨,绝不敢有负所托。”
她说了阵子话,气息便有些不稳,歇了歇,慢慢的道:“上次京东着了场火,听说烧死了不少人,”
我胸口一警,双眸下垂沉声道:“禀太后,冬日风干物燥,有些火患亦不足为齐,太后慈心,祈勿惦念过多。”
“唉,怎么能不惦念着,那是我大靖子民,更何况在天子脚下,更是令人忧心哪。”太后深深一叹,“这本是京兆尹的过失,怎着据说陛下又责了你一番?”
那场烈火……那番鞭笞……
我于无声深处冷笑不绝,口气依然恭顺:“陛下仁厚天子,子民火宅之厄不免为之焦虑,身为臣子的,为陛下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太后哂然:“你这么想自然是好的。但是京畿重地岂容如此轻易就起了火患?那个京兆尹查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当真让哀家好生失望。这一把火烧掉整条巷子,四十几户人家,无论如何都要給天下个交待,我跟皇上商量过,明日就责了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三司联审,无论查到什么人,该杀的杀,该族的族!”说道最后已是言语中霜雪凛凛。
我心头百般滋味交涌,却只是一个头深深叩在地上,砰然作响:“太后圣明,臣钦服之至。”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叹息中蕴着种异常的寂寥,却不容这种寂寥蔓延开去,随之便被连声咳嗽打断,她咳得那样剧烈,仿佛连那薄薄的帷幔也跟着一齐叹息。
旁边的几名宫娥显然见得频了,递茶的递茶,捶背的捶背,各忙各的,却是有条不紊。
我抬眼看着,眉头皱起露出忧色,终于忍不住道:“太后您……”
她挥了挥手,斥退几名宫人,隔着数重纱罗亦遥遥可见身体在细碎的颤抖,过了好一会气息才渐渐平稳,“这阵子天不好,事情又是一桩跟着一桩,哀家这风寒之症竟是没怎么好过,怕是要到了开春才成了。唉,这便是老毛病了,从前太医院开的房子很是有效,哀家一直用惯的东西,也没想换,想不到眼下倒象是不顶用了,哀家素来念旧,就是老方子也舍不得就这样换了,还要再服两天看看,若是不成么,……唉,纵然是习惯了也只得换了。太医也说这风寒虽不过芥藓之疾,只怕拖着拖着迟早成心腹大患。”
我敛容正色:“太后福泽天下,贵体自有神灵卫佑,区区风寒末症有何虑之。只盼早日康泰,那是做臣子的福气。”
那厢太后似是凝睇相视,俄顷莞尔:“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话倒要说回来,你那位未来岳丈可是催了好几次婚期了,本来的日子么,偏赶上……唉,这也没法子。你倒是怎么想的?”
我微窘,虽心中沉甸甸的如坠千钧,却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推不得,再无一个薨了的太皇太后来解围,只得勉强微笑:“太后,臣以为自己身为朝廷重臣,刚过国丧便成亲,似乎于理不合,且眼下是冬日,不如等到春天,也是个好兆头。”
太后嗯一声,仿佛思忖许久,方道:“这样罢,不如定在三月初十吧,刚过立春,哀家看过,那也还是个好日子。”
三月初十,离眼下不过三十多天光景,我委实无法可想,只好再次叩谢慈恩,心中暗自叹息。
太后嘘了口气,象是放下一桩心事,温声道:“你辛苦许久,也该趁此休息休息,况且如今你可是兵部侍郎,比不得以前,忙得很,那虎啸营都尉你就别兼着了,再说朝廷本就没有这个旧例,明日就交割了印信好好准备你的亲事去吧,也不成让杜家人一直忙,究竟萍儿那孩子生产没多久,不可太过操劳了。”
我不动声色的应了,却又听见她幽然叹息,“哀家以前也说过,只把你当自个儿孩子看着。如今你要成家,总得拿点什么才好,要不这心里不安稳。你说罢,哀家这里有的,能給的,你只管开口讨。”
我哑然一笑,刚想谦虚推辞,却听咣的一声脆响,太后手中的茶盖磕在了杯口上,“不成推的,你但管要,这也是懿旨。”口气中便隐隐有些嗔怒。
我跪在地上,看着金猊狻吐散的烟云一重重飘去,渐渐无迹可寻,心头蓦地涌起一阵惘然,什么也没想话便送出了口:“请太后开恩,臣……想去一趟栖霞馆。”
坟生苦雾苍茫外
朱漆大门冉冉推开,斗拱上积蓄经年的旧雪掩着衰草哗然脱落。开锁的小内侍猝不及防被拍了个灰头土脸,惊得连连退了几步,一肩撞上我胸口,脸已便吓得发白,忙不迭跪下请罪。
我在扑面而来的冰碴与飞尘中骋目相望。
墨檐素墙依稀是当时模样,只是挨过这许多个寒冬,地面上雪已堆至没膝,其上覆了层灰,晶莹中夹着污浊,隐隐有些凄然。
想当年这里曾充斥了多少鬓影腮香,巧笑嫣然,有冰绡接着云罗,霓裳衔过碧褥,如今都化成这一地污雪。
岁月蜿蜒如河,无声流过。
我站在门口良久,心思混沌,过了良久才察觉适才失态的宫人正匍匐在脚边哆嗦着请罪,挥了手叫他和周围人一道退下,不理领头的太监面现犹豫之色,抬腿迈进门去。
靴底压过冰雪,一路嘎吱嘎吱的响,风声回旋,扑动衣袂凛然作响。
我已来到韶光殿中。
殿内冷冷凄凄,别无长物,只余几片残破帷幔委了一地。
我推开沾满雨渍的窗棂,看到风猛烈的扯动几棵枯死的老树,呼呼啦啦的嘶吼咆哮,仿佛大声控诉着什么。
自有靖一朝,历代公主多远嫁,或北燕,或西戎,便是化外小国也曾许之。嫁于本朝世家子弟而一生美满者不过寥寥数几。清颜为先帝掌珠,以貌美贤淑闻于朝野,燕帝曾为其子两次求之,先帝总是不允,想来绝不愿女儿为两国刀兵所累,爱女心切,可见一斑。
结果千挑万选……却是这么个结果。
公主自尽一事惨烈异常,大失皇家体统,先帝本为痛失爱子暴怒哀恸,闻此噩耗更是悲愤至极,竟不许公主灵柩入王室寝陵,若非太后跪伏求恳两日,怕是今时今日公主魂魄依旧飘零在此。
即便如此,先帝仍下了一道御旨,勒令栖霞馆内全体宫人殉葬。
此事原本极惨,纵使多年後故地重游的我,也依稀能嗅到那些隔着岁月的血腥气。
说到底,便是我的原罪。
依稀有人长发散漫,顾盼流波,十指纤纤向下点去:
――看,这炼狱最深层的大门,已为你敞开。
窗外长风吼得越发响亮,隐隐藏着冤魂无数,幽茔重重。
我跨出殿门,来到后面春晖池。
池水与上书房前那篇荷花塘通过一条浅泉相连,盛夏中荷叶碧色接天,红花映日嫣然。
如今这里已是一滩死水。
草木早死去多时,尸体冻结在污糟的薄冰中,里里外外,参差不齐。
我立于池边,透过那层混杂着衰草与泥土的冰层望下去,可以见到深绿池水和水草的痕迹。
那些浮游其中的水草,细而长,静水缓流,它们缓缓飘荡,一根接接一根,缓慢的飘荡,象是女子的长发。
黑色的长发,纠缠的长发,在水中缠住我的手,沿着发梢探过去,尽头是不可辨认的腐肉与白骨。
我心头猛然大跳,不由向后退一步,站定后略略一思,已然汗下。
这是怎么了?
当时当日面对生生惨景尚不曾慌乱,只是满腔愤懑苦楚犹如地狱烈焰将我炙烤;此时不过一段旧时回忆,却有如此悚然之感。
原来时光就是这样一把两刃刀,一面粗粝,将所有深刻的痕迹都磨成铜镜;一面尖利,一刀刀清楚雕出日渐不堪的灵魂。
你知道的,清颜,所有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因为掺进了些温柔的情感便格外的意味深长,不能忘却。
在最好的时光,我遇到了最好的人。
纵饮忘川水,又岂能稍遗忘。
可是时间的血将它们冲洗了一遍又一遍,这画卷的底色已被洇成了囫囵一片。
那上面的少女与少年,我已不再熟悉,只能看着他们一步步的远去,自己却袖手旁观。
比遗忘更难的,是铭记;比铭记更难的,是须臾不变,始终如一。
看看我,清颜,如今的我,也会挥剑劈开一条血路的我,也会牺牲无辜不择手段的我。
又怎能做得到始终一如当初那荷花池边的少年?
我们之间,相隔的又岂是十年生死的两茫茫啊。
我倾立良久,直到嗅到空气中那股很轻很淡的杀气。
这杀气隐藏得极稳,虽然在万物枯竭的冬日,竟是丝毫不泄。若非刚刚一阵风急了些,枯木摇曳中擦过那人衣衫,发出线不同寻常的声响,我亦不会察觉。
我心中一凛,万般游思蓦地收起,负了双手不动声色的绕过春晖池,来到一颗死去经年的柳树旁,默立片刻,直到又一阵劲风扫过,双足一点地掠上书间,手一探已折过段枯枝在手中,借枝桠摇摆间冷喝一声:“出来!”
猛然一道暗影迅疾迎来,它来势极快须臾已到面门,我略一偏头,只觉耳根发烫,那物事已嗖的擦着耳根飞过去,却是一支刚镖;尚未定睛细辨来处,镖起连环,第二道暗影已投怀而至,我展起枯枝抖出一个剑花绕开那镖,只是枯枝松脆,镖势刚猛,只一声低响枯枝已断为两截,镖木分跌,坠入尘土。
何方高手?
来不及思量第三镖已自混沌间破空而至,风驰电掣,气势如虹,我此刻手执尺余枯干立身梢头,眼见避无可避,索性将树枝一甩,自己伸手向来镖拨去,堪堪触到镖尾,掌间劲力一转一吐,那镖便顺着手心打个回旋,扑哧一声扎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我已看到那镖通体透亮,皎洁如雪,绝不似淬过毒,心念方转,忽然门声一响,已有数名大内侍卫提刀飞冲进来。
我心神一散,待再看向那厢,却哪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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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侍卫去得早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皇帝神色愤怒,一拳砸在长几上,咣然作响。
我俯身相谢:“多谢陛下厚爱,臣没事。”
皇帝蹬我一眼,怒道:“没事没事,这次没事,下一次……”声音一哑,面上便露出不忍之色,摆摆手,“罢了,你一人跑到废殿干什么?谁准的?”
我早知他有此一问,“启禀陛下,是太后恩准臣在成亲前去栖霞馆看一看。实不曾想到会有此事。”
皇帝闻言一怔,“成亲?”喃喃重复了一遍,慢慢坐下来,挥手叫两旁宫人侍卫退去,缓缓问道:“太后定了什么日子?”
我躬身垂目,“禀陛下,三月初十。”
皇帝皱眉,“这么急做什么?”略略一顿,已转颜而笑,“莫非边卿等不及?”
我一时语塞,只得道:“臣多谢陛下和太后圣恩。”
皇帝冷冷一笑,“这恩情你可要记得,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也别忘了。”
我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辩无可辩,只得垂首而立。
许久,他忽然起身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没有别人,你也不必这般作态。”
他手心凉冰冰的,象刚刚捂了块冰,而室内炉火酽酽,正温暖如春。
门掩寒云寂寞中
祖母曾说过,若是招人疼,天气再冷手脚也有热乎气。我总想那不过是老人家的见识,内家功夫修到了血脉自然旺盛。然而此时被他毫无温暖的手握住,心头无端端浮起祖母的话来,竟有些说不出的气闷与凄凉。
不是不想挣脱,终究却没有,只任他攥着。
烛光流影映出他此刻容颜,茫然而孤苦,象是在汪洋中箍住最后舢板的孩童。
我的眼神慢慢自他脸上错开,而他指尖依旧这般寒凉入骨,略略迟疑,终究忍不下心,开始蓄起一道劲气,缓缓自贴合的掌间度了过去。
他的掌腕瞬间僵直如铁。
我为这冷硬所慑,怔上一怔方始觉察不妥,急急便待撤回,却已被他将两只手一同撸过去,随之十指交错用力反扣,如镣如铐,生生动弹不得。
仿佛青藤终于寻觅到可以攀附的苍木,交付了满腔热情,义无反顾的纠缠与禁锢。
窗外雾色邈然,露水暗暗滋长,空气中满是初醒草木的气息。
春意是这样无所翳蔽的夺门而来,让人猝不及防,心慌意乱。
令我失措。
他的掌心忽然热了起来,转瞬便已火燎似的,烤得我有些恐惧。
却不能抬头看面前的人。
他的目光分明在我面颊上碾动,重有千钧。
疆场上的风便是这样的分量,一层层压过来,抖开将熄的火星,势如燎原。
我站在岸边凝视无际的火海,有些怯了。
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不曾尝过这种胆怯。
不知相持了多久,眼神暗暗流淌,恍惚间时光漫长。
于寂静中忽然间感到挫败,艰辛鏖斗后开始丢盔弃甲。
早已不复旧日的执拗轻狂,审时度势几已是本性。我无法否认,这里退后半步便将一溃千里的现实。
我咬紧牙关挺直脊背,抬头看进他眸中,轻声道:“陛下……”
他忽然松开手,两条臂膀径直伸过来搭上我双肩。我悚然一惊,以为他又兴起了那念头,禁不住开始周身发冷。
他手臂自胛骨处轻轻滑下去环住了我腰背便停止不前,然后身体向前一倾,头已靠上了我肩膀。
目之所及,是九龙冕冠下的青丝,颈间所感,是他微微战栗的气息。
我不敢动,不能动,不想动,仿佛置身于遮天蔽日的雪影间,连脑海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能木然伫立于原地。
“别动,让我歇一歇。”
他的声音低回耳旁,极远又极近,似是烧灼般的痛苦,又仿佛绝大的欢欣。
“这样就好,比什么都好。”
他离我是这样近,几乎能听到血液他脉管里激荡奔流的声响。他的胸口帖伏着我的,心跳声也在彼此回应。
耳鬓厮磨。
他向前蹭了蹭,慢慢转头,眉框抵上我的肩窝,我听到喃喃话语传来,那么微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要是永远都这样,该多好。”
我的手指在不为他所见的地方略略一抽,忽然迷惘于是否该回应这拥抱,不过也仅仅须臾间,便再度无声的蜷紧。
他似全然无觉,口气中已隐约有些笑意,“我总是悬着,悬着,却原来不必。”餍足的叹口气,声音渐渐浊重,“你放心,那种事你不愿意……我……朕以后也不会迫你。朕明白就好。”
“嗯,朕前些天突然想起来件事,从前在皇姊那里就见过你。你在她笔下活生生的。那时你好像神气得要命,和现在一点都不同……可是,我还是更……只可惜了那副画再找不到,听说是姊姊临去前烧了……”
他的声音终于渐渐隐没,悠长的鼻息拂动着我耳垂。
这万人之上的天子,居然就这样靠在我肩头睡了过去。
我想扯出一个苦笑,可他说过的字字句句在心里流过,竟再也笑不出来。
回到府邸已过二更,夜阑人静。
我挥手叫开门的亲丁自去休息,自己接过他手中的灯笼向书房走去。
此间宅邸并不宽敞,书房也甚逼仄,除一墙木架子和桌椅别无长物。书架里参差不齐堆了不少书本字画,多是从老宅子搬过来应景的。
我伸手过去,从中间架子中抽出一幅书画。
画卷已有年月,纸质却依然柔软光滑,正是最上等的御用洒金笺。
微吁口气,我解开绢带,握住画杆缓缓展开,现出一组翩跹蝴蝶。
我捏住托纸的右下角,慢慢揭开这层命纸,顷刻间昨日少年跃入眼帘。
画上青衣少年正倚马而立,轻裘长剑,于满城风絮中衣带飘飞。
他目光凝注远方,神态肃然。
而身旁一抹柳梢悄然垂落,勾住了他的衣角。
画上左依角处那两句诗,纵使走过奈何饮过孟婆也不会忘记。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长沟流月去无声 (一)
残冬将尽,天气本已渐暖,却不妨忽然一场倒春寒。京城百姓多有着风寒者,连带着酒肆茶楼也有不少歇业的。幸喜宝拙斋倒还是人来人往,热闹如常。
潘公子稳稳当当端坐旁边,慢条斯理的饮着三月青,雪似的双颊间窝着缕笑意,若是不相识的人一眼望过来,定以为是哪家未曾弱冠的贵胄少年,又有谁能想到他其实早过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