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然而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心是这样空。
所有的机要重事,所有的醇酒美人都无法填补的空。
你总是不明白,朕……从来就不想让你替代任何人,
初辞扯下了帷幔,慢慢的将身体压了下去。
在极度的欢娱中,他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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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夏,蝉声响亮清脆。七岁的小王子偷偷溜进了东宫。
他向来热爱他的太子哥哥,他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浓眉和圆眼,笑起来声音响亮异常,像极了他的父皇。
只是父皇从来不曾象兄长这样,会笑着拍他的头,会把他拉上马抱在胸前尽情驰骋。
他的父皇目光从不曾落在他身上。
这日下午他旷了老师的课,因为他刚刚在花园里抓了只蟋蟀,那只蟋蟀个头很大,黑黢黢的十分威猛。他就忍不住想拿给哥哥。
他把蟋蟀扣进钵,揣进怀中,心里因为兴奋而扑嗵扑嗵乱跳个不停。
他阻止了他带他进入书房的宫人,自己蹑手蹑脚的溜进去,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离书房没多远,他就听见阵阵笑声,他分辨出一个是自己的哥哥,另一个声音则很陌生。
他的心情忽然意外的变得低落,慢慢挪过去,看到哥哥正猛拍一个人的肩膀,不住点头大笑。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身负长弓,眉目清朗,唇边笑意如流,和哥哥说着什么。
他听来听去,除了“燕”“西戎”这两个词之外,其他什么也听不懂。他很气闷,可哥哥却和他说得眉开眼笑,讲到高兴处,甚至当胸擂了那少年一拳。
他们站在书房中央,任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棂洒落一身,好像世间所有的光彩生机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他离他们那么远,远远的缩在光芒之外。
他们谈得兴起,根本没有察觉不远处藏了个小孩,直到最后他哥哥亲自送那少年出门时,才发现在门口站了大半个时辰的他。
哥哥惊讶的咿一声,随即拉过那少年,笑道,边翎,这是孤的弟弟初辞,你见过么?
少年执过君臣之礼,说一声边翎见过殿下,随即转身离去,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哥哥拉过他,叫人上了糖水点心。
哥哥依旧向往常那样冲他笑,只是他觉得那仿佛笑容与从前有些不同。
他搭下眼睛,忽然不再想给哥哥看那蟋蟀,胡乱搪塞了几句,便离开了东宫。
回去的路上他从怀里拿出那钵,想放小小的昆虫重新回到青草中。
打开钵,蟋蟀却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原来已经闷死了。

君知天地干戈满

滚热的三月青从茶盏中溅出,扑了满手,烫得我抽口气,甩掉杯子在衣襟上反复摩挲。
外头侍侯的小二闻声跑过来,忙不迭的收拾碎片。
我挥手让他出去,目光灼灼瞪视了对面人,低声道:“潘公子,此事可不能说笑。”
那人围了件银狐裘袄,细长凤目春水也似,含笑瞥过一眼,“难道区区会拿这种事说笑?将军在外这阵子,自然不知已连续没了两位太医。”
我胸中突突直跳,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抿了抿双唇,剪手在屋子内兜一圈才静下心来,“如今怎样?”
那人碾转茶杯,氤氲水汽中隐约可见笑意:“连用几味归尾和麝香都不成,倒是皮实得很。”
我只觉事情匪夷所思,和原来料想大相径庭,怔了一会才道:“那人是……”
对面人青葱般的食指探进茶杯内,稍稍沾了茶水,就着水滴在几案上写下个字。
我凝视半晌,微微冷笑:“果然是他。”忽然之间,一股极深极深的怒意自胸口漫开,双拳攥得咯然作响。
潘公子拿出块雪白的丝帕缓缓拭去指尖茶渍,末了向我浅浅一笑,唇下一点痣愈发殷红如血,“在下以为将军早就知道了。”
我重新坐下,闻言不禁摇头苦笑,“我倒有几个脑袋能知道这种事?难怪她最近身子不好……原是我想岔了。”
他细眉蹙起,声音异常低柔:“不知将军想岔什么?”
我一语既出已觉失口,只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女子年过不惑,有个心神紊乱的毛病并不稀奇,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会出了此等谬事。”
他扑哧一笑,腻声道:“难道将军竟没听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话么?”
他这话说得轻薄,我眉头暗皱,也不出声,拿起个新茶盅倒了杯茶,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此事。
对面人两只眼睛只滴溜溜在我脸上乱转,笑意越发莫测,我忍了一会,终于捏住茶盅正眸相视。
“潘公子若还有话不妨直言。”
他便是一笑,又上下打量我片刻,只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潘公子……”
“在下只是在近处看看将军,果然人中龙凤,难怪连万人之上那位也心心念念的放不下。“
我手一颤,茶盅登时脱手坠地。在它将摔成碎片的刹那,一支扇柄倏的伸了过来,在其下一探稳稳接住,含笑的声音已飘了过来,“这只再碎了可没有用的了。”
我心念如电反复思忖,被迫留宿行宫那夜,一干人等早被他远远支了出去,且事毕我便拾掇利落抽身而去,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算知道我曾深夜入宫的宫人也只当商议国事,绝不至便想到那回事,怎地这人又会如此调笑?若说试探么,可他语气又分明笃定得很。
我压下心中惊涛,自他手中接过茶盅,摆摆手笑道:“边某失态,倒让潘公子笑话了。只是这话实在有些让人惶恐。”
他两只水盈盈的眼睛望着我,口中啧啧有声:“将军何苦如此慌张,莫不是和那位当真已有什么干系?”
我脸一沉,现出不悦,“潘公子,便是说笑也要有个分寸,纵是有什么流言蜚语,又怎能和边某扯上什么干系?”
他一抖折扇,眉目间满是奇特笑意,“果然如此?”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答纸递了过来。
那些纸片大小不一,边际还有焦痕,显然是烧剩的残迹,我皱眉接过展开,一眼看去,心中登时大震。
“这字迹将军总是识得吧?”
我竭力按捺住指间的颤抖,将这些纸屑掷回案上,“这是什么?”
“有人夜不能寐,披衣写下这些字,”他将它们重新纳入手中,只是浅笑,“写了一张又一张,却又不能让人看到,只能都放进火盆中。也不知道究竟写了多少,只剩下这些没被烧淨。”
他一张一张的翻看着,不停叹气摇头,“边-翎-边-翎-边-翎,唉,还是边翎,你说他到底写了几万遍?”
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我登时再难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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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杜府来人请我过去,说要商量有关大婚的诸般事宜。
我正在溪旁青石上磨剑,听到传话的下人说到大婚两字手上便顿了顿,只摇头说身体不适,便要睡下了,过几日再叙不迟。
剑身清冽,映出我一张脸孔,再无半点血色。
杜家人前脚刚走,后头圣旨便到,传旨的却是相熟的商公公,骈四俪六了一堆,总不过是要传我进宫罢了。
我怔怔跪了许久,直到商公公把圣旨塞到手中才恍然清醒,叩谢圣恩。
商公公同我一道出了门,此时霞光如血,放飞了一天的群鸽纷纷回到院中,看得他甚为高兴,眯着眼睛只笑,说那时将军你说也养鸽子老奴还不信,想不到真是如此。呶呶,这鸽子还养得真好。若是公主看见了可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左脚已迈出门去,听了这话便是一滞,仰头看群鸽在漫天霞光中回旋起落,只觉得满目刺痛。良久点头,微笑。
是,她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
回京已然四日,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单独传召。我心中惴惴,等发觉宫人带我来到上书房而非寝宫才不禁舒了口气,待进门一眼瞥见丞相高彬落座一旁,一块大石终于彻底落地。
皇帝拿了本书端坐案后,见我眼神就是一闪,不待施礼便挥手一笑:“罢了,边卿身体不适,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
高相闻言咿一声,笑道:“怎地,边侍郎贵体染恙么?”
不等我回话,止不住的笑意已从皇帝声音中泻了出来,“是啊。这些天边卿一直陪着朕,委实辛苦得紧,身子也不大好,不知这几日可歇过来了么?”
这话中玄机彼此心知肚明,我将指甲深深扣入掌心,勉强道:“多谢皇上和高相关心,边翎已无大碍。”
皇上放下书,凝视我须臾,点头道:“这便好,朕也放心。”
高相捋着胡须,不住点头,“陛下这般悬心臣子,果然难得。”
皇帝笑了笑,手指轻叩几案,轻轻一叹,“边卿因为朕才染的病,朕又怎能不多加关切?”
我耳听这番对答,但觉肺腑最后一点气息也被压迫无踪,一时胸臆热血奔腾翻涌,眼前便有些发黑,脚下也开始虚浮。
忽觉臂膀一沉,有只手伸过来握住我臂膀,却是眉头深皱的高相。
“陛下,臣怎么瞧边侍郎脸色还是不太好。”
皇帝看着我,慢慢收敛了面上笑容,挥手道:“边卿坐下吧。”随即吩咐人递上热参茶和暖手炉。
我低头饮着参汤,全不知是个什么味道。却听到皇帝叹了口气,“边卿,朕传你进宫还是为了张承云遇刺一事。”
这事我从韶烽回京时已禀报过,奏折中自然只字不提种种疑窦,单说张承云被歌妓所刺,此刻听得忽然提起,不由握紧了茶盏。
皇帝微微苦笑,“张家人递上本子,口口声声说张承云绝非死于娼门之手,要朕无论如何还他们督侯一个清白。”
我沉默一瞬,放下茶盏撂袍跪到:“陛下,张督侯遇刺一事是臣亲手经办的,最后阖棺定论的也是微臣。为朝廷和督侯清誉计,请问臣罪。”
皇帝眉头一皱,沉声道:“朕找你来,并非要逼你跪下认罪,还不快起来。”
我还在踯躅,高相已一把扯起我,“边侍郎,皇上都这么说了,你还不快起来。”
我告罪起身,却听到皇帝缓缓的道:“只是听说如今韶烽闹得沸沸扬扬,军心又复不稳,这倒有些不好。”
高相摇头叹息,目光深深向我看来:“刚才陛下已经说了,边大人你当初临危受命已是不易,如今虽然韶烽未靖,又起了种种流言,却也绝不能怪你。只是张督候遇刺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张家人上书言之凿凿,一口咬定督侯死得冤枉,真凶另有其人。侍郎或有为难处,只是眼下这里便只有皇上和我这个老儿,不妨照直了说吧。”

森森幽涧陲

我微抬起眼向上望去,和皇帝投来的视线正撞在一起。
他眼中得意与笃定如此分明。
我一早已自方峻处知道张家上了这道折子,只是迟迟未曾等到圣上批复。想不到他留中不发,只为眼下这样的契机。其实在那样一夜之后,若是再违背他的圣意未免荒谬可笑,何况他以局势危厄相煎,还拉来忠心耿耿的高相做这通番苦口婆心的劝说。
为张家是假,迫我背弃太后才是真,独召来己方的高相,却支开了太后一脉的傅相,怎样一番帝王手段。
然而,当下我还有的选择么?
好在世事瞬息万变,在晌午离开宝拙斋时我便已决定何去何从,此事倒是个绝佳机缘。
我心思流转,脸上便现出犹豫苦恼之色,双拳攥了又松,松了再攥起,这番挣扎的举动,想必瞎子也可看出我眼下是如何的矛盾纠葛。
高相见势便是眼中发亮,更加谆谆善诱,从比干剖心直讲到北燕西戎,将情势讲述得当真叫细致周全鞭辟入里,令我直想起当年手拿戒尺虎视眈眈的老太师。
眼见着他唾液已干,火候也酿得差不多,我面上终于现出羞愧之色,扑嗵一声又重新离凳跪到。高相仿佛吃了一惊,便要从旁要拉我起来,我只执拗跪伏,涩声道:“臣……请陛下治罪。”
皇帝双目透出灼灼光华,唇边已有隐不住的笑意,声音却还有些故作惊讶:“朕说了,张督候之事与你无干,不必自承其罪。”
我余光觑见他神情,更加诚惶诚恐,露出一派痛心疾首的模样:“臣……臣实在有罪。张督候确实死得冤枉,臣明知此事……”狠狠一咬牙,便把那日在太后面前的说辞再度搬了出来,显然张家人在奏本中也详述过此中疑窦,因此皇帝和高相都并不曾露出如何惊讶的神情来。
待我讲得差不多,皇帝才嗯一声,淡淡的问:“就这些么?”
我便有一时语塞。
高相在旁一直盯着我看,此刻面露疑色,“怎地,边侍郎,莫非你还有什么话没说么?”
皇帝凝注的目光深深投了过来。
我深吸口气,颤声道:“陛下和丞相明鉴,之前这些话微臣也曾在太后面前说过,却是实情,天地可表。可还有一事……臣心疑了很久,只是并无真凭实据,所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说罢抿唇默然。
高相急了起来,催促道:“什么事,你倒快说,莫非知道谁是真凶?快说快说。”
皇帝细黑的眉毛敛到一处,一直扶在案边的手也因为绷得过紧指节露出隐隐青色。
我自地下抬头望着他,神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
他注视着我,慢慢点头,沉声道:“你说罢,你知道,无论何事……朕是永远都不会怪你的。”
这话委实突兀,我心中震荡,飞快扫视高相,见他犹自催促个不停,显然没有把这句决计不象君主对臣子所讲的话听进耳去,微微放下心,重又叩了头,这才慢慢道:“启禀陛下和高相,臣刚才已讲过,臣查过督侯胸口伤处,只觉凶手力量强横手法巧妙,若果真是买凶杀人,那杀手必然功夫了得。”
“嗯,你只管说下去。”
“臣思忖许久,反复比量,只觉若是换了自己刺杀督侯亦不外如是。臣不敢妄自菲薄,与臣武功在伯仲之间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绝非多如过江之鲫,若是细心查探,凶手未必就不可得。”
“臣对黎蔻儿之死始终存了疑虑,督侯绝非她能杀害,既然不是她杀的又何需自尽?可见她也是被人迫死的。然而她身在张府又是千真万确的事。”
“黎蔻儿住在韶烽有名的青楼芙蓉馆内,臣派人查问芙蓉馆中与其交好的姑娘。得知黎蔻儿虽出身娼门,却是性子刚烈,持身清白,且对督侯情深一往,迟迟不肯相许只因身负婚约,务要与指腹为婚的夫婿解除婚约才成。那几个姑娘都一口咬定,黎蔻儿纵使甘愿一死,也决计不会戕害督侯。只是她们也都诧异她居然不曾解了婚约便嫁于督侯为妾。”
“臣多方打听得知,黎蔻儿出嫁前数日前曾与一堂客出游,回来便神色有异。于是臣按那堂客留下的姓名居所去查,却无论如何查不到此人。”
“到了此时,臣便揣测这人或许便是凶手,只是线索已断无处可寻,委实甘不了这个心,又请了韶烽最著名的仵作细查黎蔻儿的尸首,终于在她顶颅发髻中发现指甲大的一个圆洞,那正是南疆的巫人蛊。
皇帝听得皱眉,“巫人蛊?那是什么?”
“禀陛下,巫人蛊是南疆苦土族人的一种巫术,据说被下了蛊的人神智混乱,只听从于施蛊者的吩咐,不过这蛊术制约颇多,倒也不是轻易能下得了的。”
“苦土族人中有姓修的一支,却是多年前就移居中原,几代都是武林高手。”
他沉吟道:“这么说也许是那姓修的苦土族人所为了?”
“臣也这么想,便再次细问张府中人,得知那日随黎蔻儿一同嫁入张府的还有两个丫头,其中一个叫翠眸的,竟是无人听到她说一句话,督侯遇刺后这两个丫头都没了影踪,张府人以为他们趁乱逃了,因为当时情势混乱,并不曾深究。”
皇帝凝眸低语,“你是说……”
“是,臣以为那个翠眸定是凶手无疑,他也并不是女子,而是个乔装成丫头的男子。臣让张府人把她的容貌身量画出,举止行为写记下,又请熟悉修氏一脉的武林名宿详细辨认,果然发现那便是修氏中一位顶尖高手-修莫为。”
高相在旁眉头大皱,“侍郎说是江湖中人么?他为何要杀害督侯?何况他如果是真有这般高强功夫,要杀督侯岂不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我摇摇头,“高相有所不知,督侯修习的虽非近身搏击之术,但戎马多年一身功夫也是非同小可,何况他居于边境要塞,对自己的安危又岂能等闲视之?下官看得出,督侯那些亲随随便挑一个也是武功了得的好手,他又常年居于军中,行刺绝非易事;便是真能行刺成功,这样的顶尖高手也决不会是碌碌无名之辈,详加盘查必有迹可循,可买凶者决计不愿被查出什么可寻的踪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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