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家丁讲,衙门口热热闹闹的,说是沈班头今儿个就要送交省里去重审了。几个差役押送着沈忱,还有李家小姐一直未曾公开检验的尸身,木枷、镣铐、拉棺材的车马声交杂在一起,并上老百姓的议论纷纷,成了所有人未曾见过的景致。
“还有呢?”杜安棠急切追问。
“哦,还有,我问了问馄饨摊儿的老板,说是天刚亮,就见一骑人马跑到了衙门口,马上是个上级官差模样的人,下了马,抄起登门鼓的鼓槌儿就敲开了,还跟跑出来的衙役说省里头的加急公文已到,让你们县太爷赶紧出来接官文。”
杜安棠抿着嘴唇盘算了挺长时间。
他怎么也没想到,省里的官文会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之急,难道说那封信有如此巨大的威力?还是马书吏有什么妙招能让韩大人为了案子坐立难安?更或者……这里头又是梁尚君搞了什么名堂?
重重猜测放到一边,杜安棠现在最急着做的事儿,并不是假想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发生了什么,他理了理衣襟,然后迈开步子朝后院马棚走了过去。
杜少爷打算干什么暂且不提,单说沈锦屏沈班头。
在牢里枕着稻草睡得正好,就听见哗棱棱的锁头响动,坐起身来,只见几个差役正打开牢门,还说着什么“班头,您的案子咱衙门里办不了了,赶紧收拾收拾咱上省里头吧。”
那语调说不上是懊恼还是无奈,或者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总之,沈锦屏带着疑惑和防范走出了牢房,又带着疑惑和防范被送出了衙门,他见着了李小姐的棺材,见着了送上级官文的差役,也见着了满脸慌乱却还在强作镇定的县太爷。
然后,他在疑惑和防范中就这么一大清早莫名其妙了踏上了什么所谓的押送到省里重审的旅程。
木枷很重,但对他而言倒也容易应付,脚底下的镣铐一路哗啦啦作响,伴随着差役们水火棍的碰撞声,和拉棺材的马车轱辘沉闷的声音,这一路上也不觉得寂寞。这样想着,沈忱苦笑出来。
然后,他很快的就想到了杜安棠。
莫不是这个骄纵的执着的让人没辙的杜家大少爷真的使了什么神通?倘若那样,他的动作确实是足够快,快到让沈忱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横行正走一路朝县城城门而去,中午饭食草草解决了,几个差役倒是不敢太怠慢他,虽说远谈不上吃饱,却也不至于饿着,歇了半晌之后继续前行,太阳偏西的时候出了城门,又行了几里路之后,天开始擦黑儿,几个人找了个路边的客栈住下了,省里的差官径自进了上房,其他几个衙役各自分工,两个看守拉棺材的马车,和那口黑漆漆的棺木,剩下的两个责留在房里看守沈忱。
所谓看守,让沈忱觉得多少有些可笑,想来他若是真要逃跑,天王老子也别想拦得住,也只能说他实在是没有逃走的心思吧,案子递交省里重审,杜安棠从中做了多大功夫他无法猜测,但想必若没有杜少爷的背后功夫,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提调出来。
叹了口气,想着还是到了省里再说的沈锦屏靠在大通铺的一头,瞧着另一头呼呼大睡的两个差役,无奈之中轻轻叹气。
外头夜已深了,偶尔有阵阵风声吹过,沈忱琢磨着今天清晨刚出牢房时候的景象,那个一直被他怀疑是刺探来的假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一阵身上发冷,在心里想着“你在这儿呆着吧,我就不奉陪了”,沈锦屏大步走出牢房。
什么刺探也好,假犯人也罢,总之现在离开衙门了,也算是瞧见了一线希望,案子重审,便可以期待能弄清其中真相缘由,到时若真得见天日,也好早日回家去好好安抚一下这几天来必定担惊受怕得厉害的老母。
再次叹了口气,沈忱准备少睡片刻,可就在他刚刚合上眼皮时,一阵来自外面的悉索声就让他又睁开了眼。
碍于手脚的束缚,不便自由活动,沈忱没有从床铺上下地,他稍稍欠身,仔细听着响动,然后,在一阵死寂过后,是一声惊醒了所有人的巨响,关得严实的窗户被人从外头一脚踹了开来,紧跟着,一个人影从窗外窜进屋内,来者一眼看到了戴着枷锁的沈锦屏,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腰刀,调转刀锋,直奔沈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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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班头小逢杜少爷 风高天,刺客巧遇梁上君。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足够愚蠢的,那恐怕就是派一个不如行刺对象有能耐的刺客来杀人了。
沈锦屏是这么想的,原本就蒙着面巾,视线并非多么开阔,出手虽快,却谈不上精巧绝妙,力道足够大,但可惜就可惜在他那第一刀就劈错了位置。
原本冲着沈忱头顶过来的刀锋,被大班头一个侧身闪过了,第二刀横着猛扫过来,沈忱举起手上的木枷,冲着刀刃就迎了上去。
咔嚓一声,木枷断裂了一大半,沈锦屏顺着方向稍一用力,剩下的那一半木板也就跟着断成了两截,挑起一边嘴角说了句“多谢!”,沈忱在刺客瞪大了眼刚想补上第三刀之前,就用一只手上挂着的半块儿木枷劈头盖脸朝刺客太阳穴打了过去。
刺客动作很快,躲闪也还算及时,但躲过了木枷,却未能躲过上面因为断裂而横竖交错的木刺,一道血光之后,几根粗糙坚硬的木刺剐掉了对方的黑巾,更在那张黑巾下的脸上制造了一条寸把长的血痕。
刺客下意识摸了一把脸颊,举刀准备再次反攻的时候,正正的让刀刃碰到了沈锦屏另一只手上的半块木枷,又一声碎裂声之后,从木枷的孔洞中顺利解放出来的手便瞬间握了拳头,那拳头没有片刻的迟疑,比对方反应更快的,坚硬的手指关节便整好硬碰在了刺客的眼眶上。
没有听到喊叫,沈忱想着来人还是有点能耐的,至少能在占劣势的时候还尽力保持清醒的头脑,然后,他在看到对方想要越窗而出时一把抓住了那黑衣男子的衣襟。
帮他最终将行刺者牢牢捆绑住的,被混乱惊醒的两个差役,骂骂咧咧把还试图挣扎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差役们刚想动手打人,就被沈忱阻止了。
“等会儿,问清楚了再打也不晚。”他从还挂在右边手腕上的木枷孔洞里撤出自己的手,随后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打落的单刀,交给一名差役。
差役接过刀,便用刀背贴在刺客还在渗血的脸上,声调足够粗鲁的问了句“说!谁派你来的?!说出来留你条活口!”
“……我没指望着能留活口!”让人意外的是,回答居然足够硬气,眼眶发青,并且已经开始红肿的人看了一眼沈锦屏,“杀不了你,想要你命的人不会留我的活口,你不如现在宰了我给个痛快!”
沈忱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就逐渐皱起眉头来了,他猛然间发现,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那种眼神,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悲哀与愤怒,以及深深的不信任一切的感觉,他确实是见过的,但是……从哪儿呢?
“他妈的!让你说是给你脸!宰了你还他妈不容易?!”另一个差役从后头给了刺客一脚,刺客踉跄了两步,却硬撑着没有让自己跪倒在地。
确实是个顽强的角色啊……沈忱不由自主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就问你,指使你的人是官面儿上的,还是私底下的?”
“有什么区别。”
“有啊,官面儿上要是想要我命的,衙门口这六扇门以里,恐怕就那么一两个说了算用得着的。”说这话的时候,沈忱看了一眼左右两个官差,那两人表情尴尬把头别开了,但眼神清楚,不像是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叹了口气,他再次开口,“你叫什么,总该让我知道知道吧。”
对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咬紧牙关之后松了嘴。
“任天楠。”
这之后,他便多一个字也没有了,追问哪里人士也好,逼问幕后是谁也罢,全都吃了“闭门羹”,即便是官差拳脚相加也无济于事,沈忱再次叹气,拦住了打人的衙役,刚想说句什么,就听见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进门来的是驿站的掌柜,尖嘴猴腮的长脸儿汉子全部表情都是惊异和慌乱。
“我说,几位这是怎么着啊?!我这小店儿可还要哪,这一地碎木头渣子,这是哪件儿家具上的……”
“行了掌柜的,坏了你的桌椅板凳我们还能不赔嘛,劳驾你,借马房用用,我们这儿逮了个刺客,今儿晚上先捆马房里,天亮了再押走。”一个官差开了口,掌柜的看了看满脸是伤的黑衣男子,表情明显就是踌躇了。
正要说话,过道儿里又一阵脚步声,走到掌柜的身后的是个跑腿儿的茶房,茶房在掌柜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之后,转身又走了,掌柜回过脸来,这次,换上了笑逐颜开的表情。
“得,您几位走了运了,楼上一位大爷要马上退房,钱都给了,说让二位官差爷上楼上那间屋将就两三个时辰,这间已然这样儿了,就干脆留这俩人在这儿,我待会儿前门后窗都从外头上锁,您二位觉得怎么样?”
做买卖的终究还是认得一个钱字,沈锦屏想,也好,把他和刺客关在一块儿倒是谁也不会不防着谁,想必真要是再打起来,两方面死哪一方对于官府来说都省了心了。
苦笑了两声,琢磨着估计十有八九官差也是这么想的,沈锦屏在两个差役凑过去问楼上的客房距离这间多远,然后从腰间解下绳索,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明确意识到,协议看来是达成了。
“我说大班头,我们也知道,您但凡真想跑,大罗金仙也拦不住您,可您要是今儿晚上跑了,一是我们哥儿几个交不了差,二是您的案子也见不了天日了,您说呢。得,我们就得罪了啊,先把您捆屋里,您委屈委屈跟这刺客凑合到天亮吧。”
沈忱没说话,也没表示反对,任由差役把他绑在靠墙的椅子上,又看着刺客被牢牢捆在另一把椅子上之后,他才终于张口。
“要是听见了什么响动,兴许是他又要下手,你们俩要是下来看见我把他宰了,可别埋怨我下手快啊。”
“您放心,您要是宰了他也算替我们省事儿了。”差役们留下这么句话,就推门出去了,沈忱听着锁链挂在门上的声音,又听着很快响起的另一头锁窗户的声音,在沉默了片刻后吁了口气。
他觉得足够无奈,又足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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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从一个衙门里的班头,沦落成被绑在椅子上,住在郊外小驿站里等着被押送到省里的罪犯,当然,他是清白的,正因为他清白,才招惹了无穷的麻烦,麻烦这个东西,你越不招惹它,它越爱招惹你。
“跟我说说,你到底是谁?”沈忱摇了摇头,转脸看向旁边的家伙。
“告诉过你了。”对方抬起一边已经完全淤青肿胀起来的眼皮,看了看沈锦屏,“任天楠。”
“家住哪儿?”
“……都是一个死,何必深究呢。”任天楠垂下头去了,嘴角挑起一个凄苦的微笑,然后,在他终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沈忱也终于猛然想起了自己究竟在何方见到过这个人。
那个表情,关键是那个眼神,明显的就是被他认定了是县官安插在他牢房斜对过儿的探子!
挡着凌乱的头发,脸上还有灰土,确实和现在是完全的两个人,不过,其实现在的任天楠,和刚刚破窗而入的时候,也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了,脸上的刮伤留下一条疤痕是一定的了,眼眶至少也会青紫上半月余,想着自己下手确实挺重,沈忱苦笑着再次摇头。
这功夫,原本是该用在抓贼灭匪上的,现在却用于抵挡刺客,真是够大的一个讽刺。
这样想着,沈锦屏打算再追问几句此人的来历,但是他刚想说话,就听见一阵钥匙开锁的声响。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的,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的杜安棠。
“你……怎么……”看见杜安棠出现,确实是超出他的意料的,但来者却似乎并不意外看到满脸是伤的任天楠,步履轻盈走进屋,转手关好门,杜安棠一直走到两个被捆绑的结结实实的人面前。
“你叫任天楠?”杜安棠先朝着刺客开了口,这大大超过了沈忱的想象。
“关你何事……”任天楠惊讶之后再度强硬了态度。
“我若是想放你走,是不是就关我的事了呢?”杜安棠淡淡笑了,然后在任天楠更大的惊讶之中俯身过去,开始解开那勒得紧紧的绳索。
沈大班头坐不住了。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终于开了口,沈忱看着被解开了绳子,边莫名其妙边揉着手腕和胳膊的任天楠。
“当然是卖一个人情了。”那淡淡的笑容变浓了,杜安棠把绳子扔到一边,随后撤了一步,坐在那张大通铺上,翘起二郎腿来的时候,那显然就是摆出了谈判的架势,“任先生,我放你走,可这天底下没有净赔不赚的买卖,你得帮我个忙。”
“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自己乐意放我。”任天楠一副防范的样子。
“谁让你欠我的呢。”杜安棠理所当然,“你在牢里就跟个听窗户根儿的一样探听我们沈班头的动静,现在又来行刺,再加上我放了你,三个人情拖欠,还不够让你给我办点儿事儿嘛?”
刺客瞬时无语,包括沈锦屏都没有想到杜安棠会口出此言,于是,两个怔愣的人便只剩了听他一个继续说下去的精力。
“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但派你来的人可不是你的主子,你说呢?所以你不必再为他效力,还不如帮我这个忙来得实在。现在我放你走,但不希望你就此跑了。我要你在沈班头押送到省里之前暗中保护他,你行刺失败一去不返,指使你的人肯定会找别人,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想让你提前知会沈班头一声,或者危难时分伸把手帮帮忙。如何?”杜安棠慢条斯理说完,抬眼看了看任天楠。
“……你到底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底细?”仍旧想探听出一点虚实,任天楠紧了紧衣襟,眼睛盯着一脸神态自若的杜安棠。
“这就不是你的事儿了,我觉得你现在最现实的就是答应我这个条件,等完事儿之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再有,你用暗中保驾做交换,换得个官司在省里过堂的时候,我们不把你供出来,比什么不强呢?”
沈锦屏就想啊,他杜安棠果然是个生意人,这简直就是买卖场上的讨价还价啊,不,应该说这比买卖场上更步步紧逼血雨腥风,落在杜安棠手里或者说让杜安棠抓住了尾巴加以利用,真是足够骑虎难下的境遇,他想,幸亏这小子是商场上的人而不是官场上的,否则多少同僚都得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能一路攀升当上宰相,肯定的,说不定还能顺便谋朝篡位宰了皇帝老子自己黄袍加身登基坐殿……
到最后,任天楠还是答应了杜安棠的条件,这倒是没有再超过沈忱的意料了,看着那扇原本应该紧锁的窗户被轻轻一推就开到两边,又看着从墙角提了自己单刀,翻身从窗户一跃而出的刺客消失在夜色之中,再看着杜安棠重新轻轻关好窗扇,走到他面前,沈忱总算叹了口气。
“行了,我说杜少爷,劳驾您给我说说吧,您上这儿来干嘛。”那语调中明显就是无奈。
杜安棠开始笑,笑得好像赚了一座金山,他坐在刺客刚刚被捆绑过的那把椅子上,端起桌子上的盖碗儿茶,凑到鼻尖闻了闻,皱了皱眉头之后又给放回去了。
“你猜呢?”
“我不猜。”
“那就算了。”故作无所谓的撇了撇嘴,杜安棠又站起来,在屋里轻轻踱步,“反正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平安到省里重审。”
“你放跑了刺客,天亮之后我又怎么跟差役交代?”
“就说刺客懂得缩骨,自己解了绳子跑了呗,还能说什么别的。”
“那窗上的锁呢?门上的锁呢?别跟我说你学了什么溜门撬锁的能耐今儿个正派上用场,还有,你是怎么一路跟我跟到这儿的,你早知道我要在这儿住下?那就只能说明你还有帮手,说吧,谁帮你开的锁?”
一串的质问终于惹得杜少爷略有不爽了,说了句“我可是来帮你的”,杜安棠一抬手,从袖口里轻轻巧巧褪出了那把时常带在身边的折扇,调转了扇子头,用挂着翡翠扇子坠儿的一头抬起了沈忱线条刚毅的下巴。
“我说沈大班头,你都捆得像粽子一样了,就别冲我耍威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