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句句在理,而且句句卡在县太爷脖嗉上,沈忱深知这老奸巨猾早就看他不爽,于是才借此良机整他一番,对此,他可以说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只是这冤屈真的扣在他头上,多少还是让他颇为愤然了一下。
“放屁!!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县太爷抓起惊堂木重重拍在书案上,“沈忱!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未碰李小姐尸身,那你衣襟上那片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大堂上下,一片静寂,唯有县太爷的号叫余音袅袅。
沈忱思考了片刻,皱眉吁了口气。
“大人,想来我即使说了实情,您也未必肯信,这血迹是我路过李家宅院时,与一路人擦肩而过蹭上的。”
“路人?笑话,什么路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只记得大致头脸。”
“没有真凭实据,难不成你还想栽赃给一个凭空捉来的‘路人’?我问你,李府的家丁认出你来,看见你从李小姐绣楼之上越窗而出,你还狡辩个什么?!”
“……”沈忱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直面对面叫嚣的老家伙,“大人,若说是李府家丁认出我来,那您不妨叫他们出来跟我对质,哪个先认出的我,哪个就该先跟您拍着良心答话!”
沈忱急了,他现在有点烦躁,确实,那些好像阎王殿前小鬼一般的家丁们在灯球火把的红光里似乎一个个都想抢在大老爷前头把他碎尸万段,但沈忱相信,这其中必定有一个牵头儿的,要找到这头一个所谓“认出”他来的人,才能有进一步的线索。
可是,县太爷明显不准备给他找那个人的时间。
“姓沈的,你少蹬鼻子上脸!还想让本官叫出别的人来让你栽赃不成?!李府那么多家奴院工说你是凶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哼……看来不动刑是不成了,左右!给我拉下去,杖责二十!”
老爷话音刚落,差人们如狼似虎,沈锦屏看着手提水火无情棍逼近的衙役,咬紧了牙关。
他有点恨,有点叹,自己活了二十大几,竟不知在衙门上下多寻他几个酒肉朋友,一贯为人正气凛然,他直到自身难保时才意识到哪怕只和下属们喝过几次冷酒,想必也不至于在堂上连个能给他少记几下杖责的人都没有。
他自是可以动点真功夫挣断了镣铐逃命去的,但自己逃了,家中老母又当怎救?远嫁邻县的姐姐又当如何?逃,总不是个办法。
但,他沈锦屏又何时做过任人欺压的弱者?
叹气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动武了,可就在他刚想挣脱之前,一声断喝就传进了耳朵。
“慢着!!”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是杜安棠。
那个若干次笑过他讽过他的杜大少。
那个从小追着喊他“沈二哥哥”的邻家孩子。
那个让他救过一命,表面百毒不侵实则足够可恨可爱又可人疼的男人。
一身月白色的文生公子襟,端正而且清秀的五官,杜安棠总给人一种与其说是生意人不如说是念书人的感觉,只是他没有书呆子的羸弱,儿时家境贫寒,他也算是吃过苦的,日子过舒坦了之后的杜安棠,仍旧不敢轻易纵情声色犬马,于是,他成了个家里长工短工人手不够的时候可以卷起袖子就劈柴生灶轧草喂马的,于众不同的大少爷。而也正是因为儿时的贫寒和多年跟随养父辗转大江南北贩茶营生的体验,杜安棠的脾气某种程度上带着一股子冲劲儿,得益于这种冲劲儿,他敢夜闯公堂,他敢跟县官对峙,他敢给沈锦屏鸣冤叫屈,他敢火气上来不管不顾的先拦下那二十杀威棒再言其它。
沈忱看着稳稳当当走进来的杜安棠,有些对此场景的出现完全料到了的表情流露出来,他就知道依照杜安棠的一贯作风,不可能就那么小媳妇儿一样傻呵呵的回家睡觉等着第二天再情郎会一遍的。
好,他跟来了,他闯进来了,果然。
杜安棠大步走到厅堂正中,站定了之后盯着眉毛都快立起来了的县太爷。
半天,他笑了。
“大人,且慢动刑,劳驾您知会我一声,沈锦屏罪犯哪条了让您非打不可?”
“我说杜安棠,你当我这衙门是戏园子啊,你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县太爷显然对半路杀出来的这个程咬金异常不满。
“岂敢,我只是在堂下听着,觉得大老爷您审案有些特意的急躁了。”杜安棠并未看沈忱一眼,只是在定了定心神之后继续开口,“我就问您一句话,您同着这法堂之上的‘明镜高悬’牌匾,敢不敢把发现沈班头越窗而出的那个家丁带上来问问话?”
字字句句,都比刚才沈忱给县官将的军更稳准狠,于是,青天大人越发的狂躁起来。
“好你个卖茶叶的!你吃了豹子胆敢这么质问本官?!”
喊出这番话的时候,县太爷声音多少有点儿哆嗦了,历来县里老爷都要对本地的乡绅富户敬畏三分,官员从外地调拨而来,乡绅却是土生土长宗族连根,虽说确实只是个“卖茶叶的杜安棠”,但依照杜家的声望来看,扳倒他一个,就等于扳倒了一批大富之家,这其中不乏乐意给县太爷送金递银的角色,于是,衡量了一下利弊得失,这个拿做官当做买卖的老爷,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跟杜安棠交锋。
“总之,案子证据确凿,今日天色已晚,老爷我还有公务缠身,待到明日叫来李府可作人证的家丁再审。”
县官那泄了气的样子是很让人有快感的,但隔日再审的说法还是让杜安棠皱了眉头,可当堂再咆哮一次似乎实为不妥,杜少爷在县太爷拍了惊堂木,勒令退堂的同时终于侧脸看了一眼沈锦屏。
他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沈班头不露痕迹的笑了。
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杜安棠什么意思呢?无外乎就是你先别急,耐心等着,我肯定能把你弄出来。
沈锦屏什么意思呢?无外乎就是我不着急,我耐心等,我知道你能想出办法。
两个暗暗交换了眼色的人可以说是最大限度上做到了一个忍字,尤其是杜安棠,他觉得他都可以同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乃至对灵堂里自己老娘的牌位发誓了,当他看着沈锦屏被当做个犯人押上大堂的时候,心里跟脑子里都刹那间乱成了麻,若不是为了思考对策,他兴许真的就直接冲上来咆哮公堂了,他很想抽出衙役的腰刀一刀砍了那个老贪官的脑袋,或者至少抄起桌案上的惊堂木先塞进那张喷粪的、包裹着龅牙的嘴,但最后,他还是忍了,他若不忍,对沈锦屏没有任何好处,他保持头脑清醒,是从暗地里悄悄查清这个案子始末缘由的最坚实的基础。
当然,真的想查清案子始末缘由,单凭他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我去找人,放心。”压低音量说了这么一句话,杜安棠狠狠心转身走出县衙大门。
说着容易,做着也不难。
杜安棠回到自己的宅院,稍事休息了片刻,然后叫来了管家老刘,将一封手书交了下去。
“让郑三儿快马加鞭送到县南的梁举人府上,切勿耽搁。”
交代了重要性,管家小心传达了,从二楼窗户看着后院的马夫骑马出了宅门,杜安棠略微放了心,他沏了杯茶,喝了两口,随后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外头一团漆黑,厨子端上来的晚饭他无心好好吃,只是凑合填填肚子便让撤下去了。那杯刚刚沏好的茶他始终端在手里,脑子在转,茶却渐渐凉透,放到鼻子下头闻闻都觉得不对滋味,放下盖碗儿,杜安棠略微烦躁的闭了眼。
一声雨滴穿林打叶般的响动。
“……公子浅眠,微启双唇轻合眼。小贼入室,越墙两道上暖阁。我说安棠,你是不是先扔下周公接待接待我?”一声不高不低的询问传过来,浪荡荡的传进杜安棠耳朵里,他猛一激灵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回过头,看见窄窄的窗框上比竹林梢的雀鸟站得还稳当的那个黑衣男子。
“……你来晚了。”杜安棠回身吹灭了灯,借着洒进来的月色朝对方走进了几步,慢慢看清了那张脸的轮廓。
硬朗的线条,高挑的眉梢,黄白镜子,单眼皮,窄鼻梁,薄嘴唇,个子倒是挺高,但足够瘦削,许是一身黑衣的功效。
“家里有事儿走不开,忙死我,烦死我。”黑衣来者跳下窗台,颇为自来熟的走到桌边坐下,“说吧,什么买卖?劫钱劫色?见血不见?要命不要?唉——我十年前就说过,你杜大少早晚有一天得用得着我,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早知道我该算卦相面去,何苦来的非当……”
“行了梁举人,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杜安棠有点沉不住气,他最受不了此君的啰嗦,可偏偏他就是要向这个啰嗦了他的人寻求协助。
“帮啊——能不帮嘛——让你杜安棠欠我一个人情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事儿啊。”被称作梁举人的家伙笑得开了花儿,“不过麻烦您直呼我姓名成嘛,官衔儿可是白天叫得夜里叫不得的东西。”
杜安棠叹了口气。
他真想反驳一句,什么官衔儿,不过是个穷酸举人,家里有几座金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白天摇头晃脑满嘴仁义礼,晚上穿着一身黑耗子皮四处过当飞贼的瘾,要不说县官就是个老不死的老杂毛外加窝囊废,这么大一只披着人皮的蝙蝠怎么就逮不着呢?!
是,他承认这小子有点儿学问,四书五经六艺倒背如流,唐诗宋词张嘴就有,可那学问却经常被他用在做歪诗写淫句上,至于什么兼职的飞贼,更是出格得邪乎。那全源自一时兴起的举动,是杜安棠打死也干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不难看出来,这位梁举人跟杜安棠早就认识,对,他们俩是在杜安棠随娘改嫁之后,因为住隔壁而认识的朋友,比杜少爷大五六岁的梁家四少爷,曾经因为满腹经纶一度是他的偶像。
这偶像意识停留并消失在他们熟悉起来时,某天,杜安棠突然听到这位梁大学长看着夕阳感叹道:“唉,可叹我梁尚君活了近二十载,连一桩出格的事儿都没干过,不成,我得学学翻墙入室的本事,也不枉叫了个天生来就是当贼人的名儿啊……”,杜少爷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他想,梁尚君,终于要做“梁上君”了……很好很好。
“人生在世,图个痛快,若不能痛快痛快,岂不枉活了一道?考出个功名,偷出个门道,这样的古今第一人,舍我其谁哉?”
对啊,像你这样的确实是古今第一人了,不管是能耐,还是厚脸皮。
杜安棠揉了揉眉心,再次叹了口气。
“……这回你得帮我个大忙,事先告诉你,你这忙非帮我不可,里头牵扯到一条人命,还有天大的冤屈,我不跟你讨价还价,事成之后,要多少银子你可以尽管开口。”
“哟——成啊,我想想啊……”梁尚君眯起眼来,薄嘴唇挑出一个坏笑,“我琢磨着,咱们这十里八村儿的,能让你杜少爷这么舍得扔银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衙门口六扇门儿的总班头沈锦屏沈大官人一个吧。”
“好,我不瞒着你,是他的案子。”杜安棠没理会对方的调笑,“他遭人陷害,现在在县衙大牢里押着,我觉得这案子毛病太多,李家小姐尸身如今不知何处,县太爷不验伤,不叫证人上堂,分明其中有诈,我是想……”
“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梁尚君伸出手拦住了后头的话,“我说杜君安棠先生,您不会让我夜入县衙后宅,趴到老爷耳朵边儿上听他说梦话吧。”
“……就是这意思。”表情足够认真,杜安棠在屋子里轻轻踱步,然后再次开口,“这里头肯定有人黑了心,花了钱,沈忱平日里仇人太多,光是让他送进大牢的人在外头的亲信同党之中,想把他除之而后快的就不在少数,关键是……”
“得知道到底送钱的是谁,对吧?”梁尚君再次打断了话题,他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丝绦,吁了口气之后接着说,“可夜入县衙,就等于钻了老虎被窝,险恶得很呐,我开价可低不了了……”
“随便你,我说了我不讨价还价。”杜安棠说完,看着黑衣男子。好一会儿,对方撇了撇嘴,笑了。
“成,那等事成之后再论功行赏,我现在就去,后半夜给你信儿。”
把衣襟整理利索的梁尚君终于不再罗嗦了,他走到窗前,向下看了看,就一个翻身跃了出去,然后好像房檐下的壁虎一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夜,过得极不踏实,杜安棠最讨厌等待,可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在屋子里反复踱步,坐下又站起身折腾到二更天,那轻盈的几乎不被人察觉的声响钻进他耳朵里,打开的雕花窗窗台上,蹲着脸色有些不大对头的梁尚君。
“如何?……”话问出来的时候,杜安棠多少有些慌张了。
“如何啊——这么跟你说吧,沈忱早一天想办法救他,他就兴许能早一天出来,晚一天,说不定就会让人连夜一刀结果了。”
“你……你说什……”差点就喊出来了,杜安棠勉强站稳继续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梁尚君从窗台上下来,关好窗户,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接着,他开始讲夜入衙门探听虚实的经过。
“起初进了前院儿,没什么动静,去后宅,县太爷那屋灯也熄了,唯有最后一道院子里头,还有一间屋有光亮。我倒是过去看了,那是老爷身边儿张师爷的住处,里头有人说话,我听了听,谁知道还真就是跟这案子有关系的。屋里两个人,一个是师爷,另一个不认识,不过他管张师爷叫干爹,看穿着打扮是个给大户人家当家奴院工的主儿,身量不高,有点儿胖,俩人嘀咕了挺长时间,说是银子递上去了,只要等省里批文一回来,秋后问斩就成定局,改也改不得了……”
杜安棠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控制住头脑里爆炸了一样的尖锐轰鸣声,摆了摆手让梁尚君住口,然后,他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他这回是得罪要命的人了。”低声念叨了一句,杜安棠慢慢抬起头来,“行了……没别的事儿了,你走吧,回头你要多少,开个单子,我让郑三儿给你送过去。”
“这就完了?”梁尚君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还等什么?我明天就写状子,然后直接去省里越衙上告……”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刚才梁尚君的话让他还有些耳鸣。
“越衙上告好说,可你状子里能写什么?你的证据又在哪儿?”
这句话问住了杜安棠,也让他成功镇定下来了,低头想了想之后,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口:“那这样,还要劳烦你去李府跑一趟,无论如何我得知道李小姐的尸体现在何处,还有,那个你说的跟张师爷密谋的,十有八九是李家的人……”
“嗯……”点了点头,梁尚君轻轻笑了,“成,那我就再去一次,正好李家有个前朝的扇面儿我早就盯上了,上次跟李员外喝酒,这老小子吹了半天那扇面儿,我还真就动了心了……”
杜安棠听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苦笑了几声,又详细交待了几句,便在梁尚君离开他家之后关好了窗户,躺在床上和衣睡了。这一觉大概有两个时辰,天亮之后,他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快马加鞭往衙门大牢里赶去。
他得让沈忱知道现今的情况如何。
给牢头和衙役们塞了银票之后,杜安棠顺利进了阴暗潮湿的大牢,这鬼地方他呆过,他在这儿受的折磨这辈子也不愿意回想起来,可如今这个现状,他只得忍了心悸,一直走到牢头所指的,最里头的那间囚室。
很狭窄,很阴冷,黑铁链子锁在沉重的牢门上,杜安棠咬紧牙关看向里面,眼神扫过满地的干枯稻草,终于停留在那个躺在墙角稻草堆上的男人身上。
那是沈忱没错。
没有戴枷,脚上更是没有镣铐,他背对着杜安棠,就那么蜷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救急官文召重审;要命煞星露锋芒。
看见躺卧在稻草堆上的沈锦屏时,杜安棠是着实心悸了一下子的,他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栏,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沈忱!!”
躺着的人似乎战栗了一下子,或者说那叫……被惊醒了。
沈忱在战栗之后慢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看着差点就快控制不住冲动,从牢头那儿抢钥匙开门放人的杜安棠。
“哟,你来了啊……”那语调多少有点儿懒洋洋的,沈忱站起身,走过来,一直走到拼命上下打量他的杜安棠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