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脸上没有伤,身上……似乎也没有伤,手脚都没有任何束缚,头发也还算整齐。
“这地方这么潮,你还是回去吧。”沈忱冲他微微笑,劝他回去的同时却伸手握住了杜安棠紧抓着牢门的指头,“瞧你眼袋都发青了,昨儿个一宿没睡?”
“沈忱,你、你……”杜安棠几乎语塞,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在县衙门大牢里的人居然会有如此坦然自然的神色,“你没被上私刑?”
“没有啊。”沈忱轻笑了两声,继而转换着话题,“你能进来看我,糟践了多少银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侧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牢头,牢头自知理亏,悻悻的转身踱到大牢门口和另几个同僚扯闲篇去了,只留了杜安棠站在沈锦屏的牢门前。
“什么叫‘糟践’啊……”叹了口气,杜安棠缓缓开口,“先跟你说件事儿,昨天我让一个朋……”
那个“友”字儿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沈忱突然把手探出了牢门,接着把毫无防备的杜安棠一把拉到了极接近他的位置,两个人的距离小到几乎鼻尖相碰,这让杜安棠着实慌了一下,但很快的,沈忱的话就让他警觉并且冷静了下来。
那线条刚毅的嘴唇贴近他耳根,轻声道出一句:“别大声说话……这牢里有县官儿的耳目……”
杜安棠明白了。
沈忱揽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慢慢挪移,沿着肩膀的轮廓一路摩挲到颈后,修长的指头就在发界处流连,那动作足够煽情,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足够煽情的。
杜安棠眯了眼,嘴角挑起一个微笑,说话时语调仿若挑逗和撩拨,只是音量太低,除了沈忱,没人能听清一二。
“……你很狡猾嘛,我还以为,沈班头你除了抓贼,别的地方都不用心眼儿呢。”
“多年衙门里混,傻子都看得出来。”嘴唇已经贴到耳根了,沈忱将另一只手也伸出牢房的间隙,揽住杜安棠的腰,“西边儿那间牢房里,跟我前后脚儿进来一个犯人,打着手脚镣铐,可是身上干净,脸上尘灰瞧得出来是后抹上去的……老爷没有花厅夜审,从打进牢以来,他只顾着喊冤枉,话音儿听着假,我估摸着是安插下来的探子……”
“要探听你的虚实?”杜安棠没有多问,也没有回头看那间牢房里的人,只是稍稍抬了手,回应一样的攀住沈锦屏的肩膀。
“嗯,十有八九。”沈忱点了点头。
“那……”杜安棠凑到沈忱耳边,让两个人的脸颊近到可以感觉出彼此的温度来,然后,他接着问,“我问你,你的镣铐是怎么回事儿?”
沈忱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
“这个啊……是我自己觉着怪沉的,就给摘了。”说完,他扬了扬自由的手腕,那感觉倒并不像是炫耀。
“用您那传说中的神奇内力是吗?”杜安棠多少有点儿无奈,他苦笑着伸手拉住沈忱的腕子,然后牵引着一直重新放在自己腰间。
“什么内力……在地上砸两下就自己裂开了啊。”感觉得到对方那动作并不都是给斜对面牢房里的可疑“犯人”做戏,沈忱的微笑浮上脸颊。
“少蒙我,那脚镣呢?那可是铁的啊……”
“铁的自有对付铁东西的办法……”沈忱继续微笑,然后在想到看着自己进牢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弄开了木枷和脚镣,满脸诧异和无奈的牢头那可笑的表情时,让微笑出了点声音,“行了,说正经的,你刚才说的昨天的事,是什么?”
“哦……”沉吟了片刻,杜安棠决定还是先让话题回归正轨,“是我找人打探了一下,县衙门里果然不干净,事儿应该是张师爷挑起来的,他在里头前后打点,帮着往老爷那儿递钱,至于出钱的人……”
迟疑了一下,杜安棠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说出来自己的推测,可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就被沈忱抢去了话尾。
“出钱的,莫不就是真凶?”
“……嗯。我也这么觉得,一是十有八九就是真凶,二嘛……我觉得可能是李家的自己人。”
“内里祸根啊……”沈忱点了点头,然后眯起了眼,“这个放在一边,你先告诉我,你找了哪儿的人打听这些?”
“……那你就别管了。”说到这里,杜安棠微微有些心虚,他可不想说出来梁尚君这个飞贼在帮他当探子,不管怎么说沈忱是抓贼的班头,而且还曾有几次险些就把那个挂着举人幌子当贼人的家伙给缉拿归案,若是真的告诉沈大班头真相,怕是他杜安棠夹在当中没法活了。
“你不会是找了什么江湖骗子……”
“没有!”
“嘘……”看杜安棠抬高了音量,沈忱连忙阻拦,紧接着,他像是故意的一般凑过去,在那张还想辩解两句的嘴上轻轻亲了一口。
“!……”杜安棠没话说了。
不过,并非是哑然的没话说。
他微微笑了出来,紧接着就回应般的亲上了沈忱略微有那么点儿得意的嘴。
这次,轮到沈忱哑然了。
唇齿相碰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顾及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的,但当碰触变成了融合,什么周围的环境就都只是那天边的一片浮云了。
“……你是看我出不去,所以故意馋我嘛?”沈班头不露痕迹停止了亲吻,用带着煽情和轻微恼火的腔调问。
“别瞎掰了,你要是想出来,甭说县衙大牢,就是三法司衙门的天牢也未必关得住你,你是谁啊,我的沈大班头……”带了些嘲讽一样的语气,杜安棠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叹了口气,“反正啊……这事儿,你别太担心,只要提防着点儿就成了,我在外头给你张罗,你踏踏实实的。”
“……嗯。”沈忱听着,点了点头,继而抬手轻轻拂过杜安棠垂在肩膀的发梢,“你也小心,要不我在哪儿也踏实不了。”
杜安棠这次是真的脸红了。
该怎么说,对于沈锦屏来说,刚才那句话已经算是最高程度的告白了,或者说那叫情不自禁的真心外露,虽然不够直接,可是足够直接的引发了杜安棠的血往上涌。
“那……就这么着了,我走了。”别过脸,抽出一直让沈忱握着的手,杜安棠转身朝牢门口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看了一眼斜对面牢房里的犯人,那个沈忱所谓的“耳目”,那人也正看着他的方向,一双眼睛从乱草般的头发遮挡中闪着试探性的光。
杜安棠皱眉,回过头,迈开步子走到牢门口。
“哟呵,二位诉完衷肠了?”牢头阴阳怪气。
杜安棠没有说话,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之后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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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杜安棠心里并不踏实,他在筹划接下来的行动,梁举人那个飞贼应该会尽快给他回音,而究竟是先有了回音再准备进一步行动,还是先做好各方面准备再静等回音便是他踌躇不定的了。
说起来杜安棠对现在这样的自己多少有点不爽,他很少如此踌躇,而兴许是正应了梁尚君所言,天底下能让他如此这般踌躇的,也就只有衙门口六扇门的沈大班头了。
至于刚才沈锦屏那句“你是不是看我出不去所以故意馋我”……
“没脑子的一介武夫……”杜安棠坐在马背上轻轻笑了出来,“你以为就光你一人儿馋呐……”
一个人儿馋也好,两个人一块儿馋也罢,总而言之杜安棠现在心情很复杂,于是他就一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回了家。
没有去城外自己那个小公馆,他一直到了现在只剩父亲和一大群家奴院工居住的老宅。
比起自己的公馆,老宅清净了不少,虽说人多,可地处城心,又远离官道,独门独户的大宅子显露出一种与世无争又盘踞一方的阵势来。杜安棠喜欢老宅,至少现在心神不宁的时候,他更想在老宅里寻求到一种有所依靠的家的感觉来。
迎接他马匹的是管家,交了缰绳,看着自己最心爱的马儿朝马房的方向走去,杜安棠叹了口气,便迈开步走向父亲居住的那层院子了。
推门进屋的时候,那个留着三绺寸须髯的老者正端坐在太师椅里喝茶,看见儿子进屋,放下茶杯,稍稍抬起眼皮来的杜老太爷微微欠了欠身。
“爹,我回来了。”杜安棠上前施礼。
“嗯,最近买卖忙得紧吧,昨儿个账房老陈给丫鬟们送衣裳料子钱来,我听他说,庄上这两天……”
“爹,庄上都还好,您不必挂记,我应付得了。”杜安棠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只保平安不多说话。
“应付得了……应付得了,你老这么说。”老者叹气,而后站起身来,“孩子大了,就什么事儿都想瞒着家里,说好了是怕当老家儿的操心,说不好啊,就是妄自尊大……安棠,我就问你,衙门里沈班头的事儿,你插手了没有?”
杜安棠说不出话来了。
自己的父亲虽说并非亲生,可对自己分外看重,而且难得的老爷子并不护犊子,从他眼看着亲生儿子杜明棠被发配却仍旧对杜安棠这个养子一如既往就可见一斑了。也正因为这样,杜安棠对于自己的养父一贯格外敬重,自从他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就撑起了茶庄的绝大部分买卖,能让父亲早一天享享清闲,对他来说也是个值得欣慰的事情,于是,现在让老爷子过问沈锦屏的官司,已经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范畴了。
“爹,您甭操心,锦……沈班头的官司,我只是从中帮忙,绝谈不上插手。”
“安棠,你啊,为人处世一贯谨慎精明,可你在为父的面前,有了弯弯绕儿的鬼心眼儿终究还是藏不住的。”
老人说话一字千金,杜安棠终于有了招架不住的感觉。
“……爹。”他朝前走了一步,垂手立在父亲旁边,“您知道,衙门口的事儿比买卖家儿的还麻烦,我肯定不敢太深入,到时候也连累咱家里。可……沈锦屏……他跟我,从小……”
“我知道你们的交情。”杜老太爷接去了他后面的话,言语之中带着些许无奈,“大丈夫行走天下,义字当先,咱是买卖家儿,更知道里头门道,多少时候其实都是一句人情买卖。你掺和沈班头的案子,我不拦着你,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句话……”
“哎,您说。”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杜安棠看着父亲在沉吟片刻后开口。
“……亲生与否放在一边,你终究是我儿子,明棠虽是亲生,却自己作践自己落了个让祖宗蒙羞的下场,你比他强,你懂事儿,所以我就更不想看着你在阴沟里翻了船。明棠,记着,凡事都要小心,听见没有?”
“……哎,记下了。”除了点头,除了答应,杜安棠没有别的可做,父亲的话让他突然间觉得踏实了,他猛地想,回老宅是分外正确的决定和举动,或者说,他兴许早就该把这门儿官司跟自己父亲说说,哪怕只是得到两句关照也好呢。
可实际上,杜安棠这次回老宅,得到的可不只是两句关照。
“还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哦,我想……越衙上告。”狠狠心,他还是说出了那个词汇。
“告到省里?”
“嗯。”
“状子写好了吗?”
“还没。”
“这官司,非要越衙不可了?”
“非越衙不可,爹,县太爷不验尸,不传人证,必是收了脏钱,在咱们县里,这官司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
“嗯……”老太爷点了点头,而后缓缓站起身,他叫杜安棠等在堂屋,自己则进了书房,少些时候,杜太爷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老人把书信递给杜安棠,然后开口,“这封信,你拿着,到了省里交给老爷身边儿的刑房书吏,姓马,是我一个旧交的儿子,有这封信在,多少能顶些用场。”
“爹……”杜安棠此刻确实是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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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没有回自己的公馆,而是留在了老宅,思虑了很久之后,杜安棠终于提起笔来写了越衙上告的诉状,没有署落款,不可过分掺和案子的准则让他最终还是决定由沈锦屏亲自去递上呈状,他想,即便是旁人全都让这案子搅和进来了,他也要做一个身外之人,不管怎么说,到最后也需要冷静头脑来想办法帮忙的,得是他杜安棠。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沈锦屏的案子。
“所谓交情啊,真是个劳神的玩意儿。”脚蹬着窗棂坐在窗台上的,是摇头晃脑的梁举人。
“你少说两句吧。”杜安棠没心思搭理他,“这是诉状,麻烦你给交到省里,韩伯年韩大人有个刑房书吏姓马,状子交给他。另外,里头还有一封信,别弄丢了。”
“记着了。”梁尚君伸手接过信封揣进怀里。
“还有,你去过李府了嘛?”
“去过了。”清了清嗓子,梁尚君跳落平地,“没打探到什么,除了……见着一个熟人。”
“熟人?”
“熟人,记不记得我说的,那个跟衙门口张师爷密谋的胖子?”
“记得啊,莫非……”
“他果真就是李府的人。”
“你确定?”杜安棠向前迈了一步。
“千真万确,我的眼睛你还不相信嘛。”挑高一边眉毛,梁尚君淡淡扯动嘴角,“是李府的家奴院工,看样子在府里地位比别人高,对手底下一帮干零活儿的吆五喝六倒是挺威风。”
“那……”想了想,杜安棠皱起了眉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蛛丝马迹了?”
“没了。”摇头之后很快就是挑起一边嘴角的笑,“我说,除了送信,我这是不是就算完成任务了?”
“啊,对,辛苦你了。”
“那我可开价儿了啊。”那声音明显就是不怀好意的了。
“开吧,要多少随便你。”
杜安棠懒得去揣度梁尚君话里有多少隐含的意思,他只想赶快让这飞贼把上告的文书和父亲的信件递送到省里,别的都好说,或者至少是好商量,但当那修长瘦削的手指头探过来,并且目标明显就是他的腰带时,杜安棠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
他下意识向后闪了一步,却怎知还是没有对方手快,梁尚君眼睛里闪着透出贪婪的光来,一步近前,一把抓住了杜安棠腰间的丝绦。
一个简短轻微的绸缎摩擦的声音之后,腰间华丽的带子转瞬就跌落在地,杜安棠眼看着梁尚君凑上前来,微微倾身,弯腰,俯首,然后把那溜门撬锁的指爪一直探到了他身侧。
那是一阵风一般的速度,就在他想反抗想呵斥之前,原本俯身靠近他的梁尚君就站直了身体,那爪子一扬,闪现在杜安棠面前的物件就让他明白了这大胆贼人的真正目的。
被捏在指间的,是一块纯白的玉佩。
温润而且光滑,毫无瑕疵,那是杜安棠花了大价钱弄到手的玩意儿,就连上面穿着的红丝绳都是特别定做而来。
“若是随我开价儿,杜大少,你这个见天儿在外头挂着,似乎是不怎么当回事儿的物件,就给我玩玩吧。”
若不是交情已久,杜安棠真的很想扑上去干脆掐死这个飞贼然后把尸体送交官府领赏钱的。弯腰从地上抄起腰带,解恨一样的草草系好,他咬牙切齿瞪着梁尚君。
“随便你,喜欢就拿走,可这事儿要是办不利索,你可别怪我翻脸。”杜安棠终于决定对待这号人,还是义正言辞并且时时防范一些为好。
“你放心,事儿交给我比交给衙门还好办。”梁尚君笑出声来,小心把白玉佩拴在自己腰带上,后退了几步,他抬手扶住窗棂,“还有,看在这个小玩意儿的份儿上,我再附赠你一点儿好处吧。”
“什么好处。”杜安棠不自觉的开始提防。
“好处这东西,还是用得着的时候再给比较好。”留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梁尚君轻盈的跃出窗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只留了杜安棠站在屋子正中,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和漆黑之中的点点灯火。
那天一整夜,杜安棠没怎么睡着,信和状子是递上去了,下一步又当如何呢?等回音?可万一没有回音该怎么办?沈忱还在牢里,倘若这期间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敢想了,不知是第几次的翻了个身,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睡不着的时候熬到天亮是比什么都难受的,杜安棠直到听见远处鸡鸣才松了口气一样的坐起身来,晨光透射进窗缝,然后一路扫过桌椅和幔帐。捏了捏眉心,他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之后,没心思吃早点,叫了老宅脚程利索头脑聪明的家丁去衙门探探口风,不消一个时辰,让他惊异的消息就被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