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件事你听了一定开心。”张坊主笑容满面,“天颐坊将在两个月後举办赛歌会,届时全国各大乐坊都会派出顶级阉伶参赛。你目前虽还不是头牌,但我打算派你代表天颐坊迎战。这将是你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如能获胜,离你成为天壑国第一阉伶的愿望就不远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许夭一听立刻精神振奋:“多谢坊主,凤歌必定全力以赴!”
此次参加结业考核的11位学徒中,除了一人因紧张过度未能通过初夜这关,包括易然在内的其他人都尽数晋级,正式加入天颐坊阉伶。得知许夭刚刚晋级便蒙恩客包身的消息,易然嘴上虽恭喜,心头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自晋身阉伶之日起,许夭开始了每晚在坊中的例行表演。那欧阳公子虽包下了他,却十天半月才来坊中一次,许夭从未见过对方真容,欧阳公子每次都是在许夭睡著之时便匆匆离开。许夭便也乐得清闲,每日除了登台献歌,就是专心准备赛歌会。
自许夭出道以来,名气渐长,越来越多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坊中为他捧场。原本每晚的压轴曲目专属於天颐坊的头牌蓝翎,没过多久,张坊主便做了调整,让许夭做了压轴。
自在坊中同台献艺之後,许夭见到蓝翎的次数也多了,但每次见面,蓝总是淡淡地点个头,从不多说什麽。许夭显得比过去开心了许多,毕竟能经常见到蓝,能似寻常朋友般打个招呼,对他来说已是求之不得。
赛歌会的日期渐渐临近。
一日夜晚,许夭正独自在後台上妆,边门一开,进来了一个飘逸淡雅的身影。是蓝翎。
难得有机会和蓝独处一室,许夭不免欣喜,又有些紧张,手中拿著的梳子都掉到了地上。
许夭忙俯身去捡梳子,却有另一只修长柔美的手,先行帮他拾了起来。
许夭抬起头来,不由怔住了。蓝翎也不急於将木梳还他,让许夭坐正,站在他身後便帮他梳起了发。
许夭的头发已快及腰,又黑又亮,光泽动人。蓝细心地帮他梳理著长发,动作温柔。
许夭痴痴地望著镜中人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容,那眉宇间荡漾的沈静,那长睫下专注迷人的眼眸。一股无法言喻的深情自胸口向上蔓延,另许夭的喉头有些发酸。
“蓝,关於欧阳公子……”对於这件事许夭一直耿耿於怀,觉得愧对眼前人。
“那个人与我再无瓜葛,所以你不用在意。希望他今後会好好地待你。”蓝翎的语气平静,替许夭梳好了头发,又拿了发簪帮他束发。
“可是……”
“听我说。”蓝翎的嘴角轻扬,“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一来我的徒儿青出於蓝胜於蓝,来日必定前途无量;二来,我很快就要离开天颐坊。”
“什麽,你要走了?!”许夭蓦地瞪大了眼睛。
“是。张坊主已经应允了我,赛歌会一结束,我就动身。”
“以後……我们还能见面麽?”内心的失落无法言表,半晌,许夭艰难地发出声音。
“有缘的话,还是会相见的吧。好了,我该上场了。”淡淡地说完,蓝正欲迈步,却被许夭一个转身紧紧搂著不放。
“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泪渐渐湿了面颊,许夭的声音也带了哽咽。
蓝翎的身体僵了数秒,最终搂住了怀里的人,轻抚著他的乌发:“我的家乡在冀城,我会去那里,和我的家人团聚。”
“真的?你没有骗我?”虽然他的话语沈静,许夭却能听出,那语气中隐含的忧伤寂寥。这让许夭的心中隐隐不安。
“我骗你做甚?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你的妆又该重化了。不能让客人久等,我先上场去了!”蓝翎温柔而又坚决地挣脱了许夭的怀抱,转身离开。
……
歌殇 第十六集 赛歌 [上]
乐坊盛事──赛歌会正式开始那日,天颐乐坊中热闹非凡。由全国各地乐坊选派出的顶尖阉伶齐聚此地,天颐坊的来客比平日更是涨了数倍,场场座无虚席。担任评委的除了四名德高望重的宫廷乐师,还有颇具艺术造诣的达官显贵和商贾富豪,评委阵容可谓豪华。
这几日坊间热议的也尽是哪个阉伶色艺俱佳,哪个阉伶最有希望夺冠。这其中,呼声最高的当属二人,天颐坊刚出道不久便风头无二的凤歌,以及歆香坊的绝色头牌,人称玉面公子的萧玉璃。甚至有赌场设了赌局,吸引赌徒在二人身上下注。
为了备战赛歌会,易然自告奋勇当了许夭的助手,并在赛事期间跑前跑後,端茶送水,俨然成了许夭的跟班,看上去却开心无比。许夭倒是显得波澜不惊,一来本次赛歌会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二来,他的心头挂念著蓝翎要离开一事,情绪始终高不起来。
在一片鼓乐齐鸣声中,赛歌会正式拉开了序幕。赛歌其实不全是歌艺的比拼,而是综合艺能的较量。首场进行的便是琴艺竞技。
赛场之上,许夭第一次见到了声名远扬的歆香坊头牌阉伶──玉璃。这位玉面公子身材高挑英挺,五官轮廓深刻,白肤乌发褐眸,貌美绝伦。据闻他的生母为西方孚罗国美女,所以血统为东西方混血。
坊间盛传这玉璃是当朝卢丞相的地下情人,因为丞相夫人坚决不同意收他为男宠,甚至以死相逼,所以丞相至今仍将他养在歆香乐坊中。这玉璃却是恃宠而骄,寻常人等都不放在眼里,就连歆香坊当家的都得好言好语哄著他。
乍一见面,这玉璃果然是傲气逼人。张坊主介绍各参赛选手之时,他目不斜视,微仰著头,只是在各位评委入席之时方才行礼致意。台下有不少人为他的美貌所倾倒,亦有昔日追捧他的熟客赶来为他捧场,一时间场面热烈。
陆续有几位选手上台竞技,选择的乐器有箜篌、古琴和琵琶。玉璃先於许夭上场,他的选择和许夭一样,都是古琴。仪态万方地落了座,玉璃将修长灵巧的手指轻置於琴弦上。稍顷,悠悠琴声渐起,似行云流水,流畅动听之至。
赛场後台,张坊主和许夭侧耳聆听。
“他弹的是《极乐吟》,指法、技巧都是如火纯青,名不虚传。天壑国乐坊中,琴技排名第一的是蓝翎,第二的就是玉璃了。只可惜,今日听起来,他对琴曲的感情处理上略失意境。他的心态浮躁了些,急於求胜,反而忽视了情与曲的交融。”张坊主低声点评道,随即轻拍了拍许夭的肩,“歌儿,你一会只要沈下心来,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好!”
在看客热烈的掌声中,玉璃下场,许夭上场,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许夭点头致意以示对前辈的敬重,玉璃却是斜睨了他一眼,神情之中满是不屑。
许夭不以为意,径自行至古琴前落座。场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手指拨动琴弦的前一秒,许夭突然心念一动,抬起了头。
坊中东南角的立柱下,站著个一袭白衣的优雅身影,是蓝翎。只见蓝的嘴角轻扬,笑意动人,凤眼中更是饱含著鼓励。
许夭的心头一热,指尖轻拨琴弦。蓝,你听好了,这首《阳关三叠》,正是送给你的。
此刻,什麽赛事,什麽看客,都被少年抛在了脑後。眼中,唯有不远处那双含笑的眼眸;胸口,饱含即将倾泻而出的挚纯情意。
悦耳深情的琴音中,许夭低吟道:
依依顾恋不忍离,
泪滴沾巾,
无复相辅仁。
感怀,感怀,
霜夜与霜晨。
寄予丝桐,
对景那禁伤情。
盼征旌,盼征旌。
未审何日归程。
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
此恨无穷尽。
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
情最殷,情最殷。
奚忍分?奚忍分!
从令别後,两地相思万种。
有谁告陈?
弹到最後,许夭的眼眶有些潮润。琴音余音缭绕,似在声声倾诉,挽留那个不可能留下的人。
最後一个乐音消逝後,场内一片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如潮的掌声响彻坊中。
歌殇 第十七集 赛歌 [中]
第一场琴艺竞技,许夭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全场最高分,玉璃屈居第二。宣布分数之时,玉璃有意无意地瞥了许夭一眼,眼神冷傲如故。
当夜比赛一结束,许夭没有直接返回他和易然及另外两名阉伶同住的寝室,而是上了三楼,来到那间昔日徘徊过多次的彩绘木门前,轻叩门扉。
敲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回音。透过门缝往内瞧,还真是漆黑一片。
蓝还没有回来?因为赛歌会,这三日的例行演出已经暂停了,这麽晚了,他会去哪里?
在门口守候了许久,直到远处的车马声渐渐散去,直到整个天颐乐坊都安静了下来,许夭仍然没有见到蓝的身影。
如水月色静静流泻,将一切纷乱喧闹尽数沈淀,万籁俱寂。
咚──咚!咚!咚!“风高物燥,小心火烛!”
远方的街道上,传来了打更声。想到即将举行的第二场舞蹈竞技,许夭终是咬了咬牙,动身下楼。
第二日夜晚,舞蹈竞技准时拉开序幕。
依旧是座无虚席的盛况,人声鼎沸。
许夭希望蓝会似昨日那般出现在赛场,可是,眼看自己已经站在了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仍踪迹全无。
收回目光,许夭深深吸了一口气,舒展开身体,伴著遽然盛放的乐音起舞。
他年轻的身体柔软而又充满张力,一身白衣随著每一次腾跃,每一个旋转飘飞,舞姿流畅绝美,轻盈灵动。
如水的衣袂在舞台上流动,摄住了每个人的心神。
乐符的跃动中,他已化做了光,化作了影,将力度与温柔完美地融合,把优美的乐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随著最後一个乐音绕梁,许夭单足点地,以嘎然而止的美妙姿势结束了舞蹈。
掌声和叫好声四起。虽然看客们都戴著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显然许夭的舞蹈已征服了他们的心。
这一次,玉璃在许夭之後登场。许夭的绝佳表现令下注在玉璃身上的赌徒们捏了一把汗。但玉璃和他的男性舞伴一步上舞台,便令全场哗然。
今夜的玉璃近乎真空上阵,黑色的波浪卷发披散肩头,腰间围了一条垂著火红流苏的性感裘裙,袒露出结实诱人的蜜色胸膛,线条流畅的蜂腰和笔直挺拔的双腿。
这接近全裸的绝色美男乍一亮相,已让场内众人心火燎原,坐立不安。
玉璃垂下高傲的头,优雅地施了个礼。乐声响起,是具有西域特色的鼓乐,一声声律动直击人的心坎。
玉璃踩著扣人心弦的节奏舞起来了,宛若黑夜的昙花,修长柔韧的身段似起伏的波浪。展臂、扭腰、劈腿,每一个动作都蕴含万种风情,每一个眼神都令人迷醉,乌发随风舞动。在独特的乐声中,他一扫冷傲的气质,化身为曼妙多情的尤物,再妖媚的女子与他一比都黯然失色。
倾倒众生的独舞後,他健壮高大的舞伴加入了进来,与他上演了一场贴身热舞。暧昧的舌吻,四肢纠缠,赤裸偎贴,臣服於对方身下妖娆地舞动,却又充满野性的优雅奔放。火辣辣的豔舞令场内骤然升温。台下众人早已是血脉贲张,一个个站了起来,叫好声不绝於耳。
这夸张撩人的动作早已让台後观看的许夭面红耳热,不由别过头去,正好迎上了张坊主的目光。张坊主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歌儿,今日这场,咱们是输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一来,你们正好打了个平手。成败以否,就看明日的歌艺竞技了!”
许夭抿紧了唇,半晌,重重点了点头。
赛歌会迄今为止似乎成了凤歌和玉璃两人之间的单独较量,夺魁呼声最高的二人竟然打了个一比一平,坊中人都在热此不疲地谈论著,猜测究竟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赛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在二人身上下的注也越来越大,据闻有当夜被玉璃的舞姿迷倒的追捧者一掷千金,赌玉璃获胜。
连易然都被这紧张的气氛弄得睡不好觉,许夭却仿若对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沈著地做著自己该做的准备。
第三日的夜晚很快到来。这一夜的盛况更是空前,天颐乐坊中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其他选手的表演俨然成了二人争锋的铺垫。
在看台最前排的位置,许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轻摇折扇,金色面具,玉树银花袍,一身卓然贵气,一左一右还有两名身材精瘦的男子护卫著。竟是多日不见的欧阳公子!
见到许夭注视著自己,一丝笑意自公子的嘴角绽放。许夭也不禁笑了,略略低头施礼。不管怎麽说,欧阳公子都是自己的恩客,今夜他肯现身为自己捧场,足见对自己的重视。
只不过,在整场喧闹的人群中,还是没有见到蓝翎,这不由让少年的心头一阵怅惘。
蓝,赛歌会都还未结束,你就不愿再见我了麽?!
歌殇 第十八集 赛歌 [下]
这最後一场的歌艺竞技,仍是玉璃先於许夭上场。今夜,玉璃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域孚罗服饰,上衣绣著石榴树图案,衣摆垂著金色流苏,下著银色扎脚裤,头上戴著镶羽饰的帽子,再配上他精致绝伦的五官,如同孚罗王子般气质华美、优雅迷人。
和著西域特色的鼓声伴奏,玉璃悠扬的歌声响起。他的声线和蓝翎有几分相似,磁性而悦耳。他唱的是孚罗语,忽而低吟细语,如泣如诉,忽而高亢清越,直击苍穹。众人皆敛声屏息,陶醉在他动人的歌声所营造的异域风情中。
聆听著他的歌声,许夭突然想起了,那从未见识过的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大漠,想起了,多年前那位有著一双猎鹰眼睛的大漠少年。
虽然时隔甚久,但那叫作沈放的少年的模样,依然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许夭恍惚间觉得,那沈放的五官竟和玉璃有几分相似,都是高鼻梁,眼眶深陷,五官犹如雕刻,身上融合了东西方气质,典型的混血儿特征。
不知道现在的沈放怎样了?是否仍在他所热爱的大漠中策马驰骋,豪情万丈?
正冥想之中,肩上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歌儿,该你上场了!”
许夭回过神来,忙对眼神殷切的张坊主和易然点了点头,在经久未息的掌声中步上场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和正在下场的玉璃擦肩而过,但此刻,玉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似友好了许多。
行至舞台中央,许夭却发现右侧的古琴琴座仍然空著。怎麽搞的,难道为自己伴奏的郑师傅还没到麽?
许夭正想回头询问张坊主,却听得台下一阵骚动。转身一看,一位身材修长的白衣男子已从台侧走了上来,及膝的长发飘飘,俊美的面容沈静,细长的眼眸光波流动,却是两日来踪影全无的蓝翎!
许夭呆呆地看著蓝径直步到古琴後落座,将双手优雅地搁在琴弦上,抬起头来,朝自己微微一笑。
今夜要为自己伴奏的,竟然是──蓝?!
喜出望外的许夭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朝蓝深深地点了点头,笑容灿烂。
场下的看客们不由议论纷纷。身为天颐坊头牌,且有天壑国第一乐伶美誉的蓝翎竟然甘心为自己的後辈充当绿叶,看来,这个凤歌确实不可小觑。
许夭随即觉察到,舞台下自己的正前方,一股异样的视线正越过自己,直射蓝翎。这视线掩藏在金色面具後,却似有著超越一切的热力与执著,就连只是被辐射到的许夭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欧阳公子的目光依旧固执地追随著蓝翎,似乎在迫使他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蓝却似什麽都没有感觉到,神情泰然自若。
这幅气定神闲不由也让许夭平静了下来。蓝在等待,等待著自己调试好状态,迎接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终於,许夭朝蓝轻轻点了点头,蓝会意一笑,微阖眼眸。
只听,“铮~”地一声,古琴的清音似一阵阵波纹向著四周荡漾开去,一瞬间全场都静了下来。
一阵清妙的琴音紧接而至,幽幽地回荡在众人头顶。先是低低的几声,似幽似嗔,有如黄莺婉转低鸣。众人仿佛置身於空谷,耳畔是夜风的低吟,鼻翼是幽兰的淡香。
琴音渐起,宛若皓月初上,柔和的月华静静地倾泻在空谷林郊。
此时,空灵悠扬的歌声穿透林间而来,优美纯净,宛若天籁。
那慰贴心灵的歌声在宛转翩千之後,骤然变得高亢清越,带著奔放激情,自由驰骋於苍茫天地。